春末夏初,杨柳飘絮,这两天又搬家了。九十年代来京城十二年间,已记不得搬过多少次家了。从农业部招待所到北京射击场;从草桥到南池子;又从翠林小区到郊区的大兴,象耗子般搬来搬去。

  调来京城,单位一时无法解决住房问题,一直居无定所。记不得搬过多少次家了。南池子北库司胡同一处老房是老伴家的祖屋,一直搁置。我们花钱雇人装修好住了四五年,住在京城皇城根十分方便,那时经济日报社在王府井,咫尺之遥,上下班十分方便。四合院一间半小屋守着天安门,国庆夜晚放烟火,躺在自家床上就可看狂欢之夜的五彩烟花,外地朋友来找我,我就告诉对方,天安门东边第一条大街南口进去,右手第一条胡同北库司5号院,附带说一句找到天安门就找到我家了,带着几分自豪和惬意。

  没想到本世纪之初北京要恢复古都风貌,重修紫禁宫外菖蒲河街心花园,政府一个令给个高补助,动员南池子南口700户老住户人家全部拆迁,各奔东西。自此一年搬了三次家。

  新居最后在京城朝阳区的小店村落脚。小店村是老伴阿臻姥姥家,如今这个城中村只有一个二表哥健在,二表哥来串门,极力让我们搬到小店村去住。说你们搬家去住就是了,咱家有房子,何必在别处租房子。

  小店位于京城东北隅,北接首都国际机场,东临温榆河,一条东苇路从村子西侧通过,往北沟通机场高速路,往南直抵朝阳路。跨过东苇路,村子对面就是郁金香温泉花园和蟹岛度假村,这是京城两处著名的休闲旅游景点,交通很是方便。

  小店村属金盏乡,金盏乡以金盏花得名,素以花卉产业著称。占地26公顷的郁金香温泉花园遍植荷兰郁金香,欧陆风情的度假别墅、水上世界、百鸟园、蝴蝶馆、“七彩拓展”极限训练场成为京城白领度假的首选。

  小店村虽无城市之繁华和大气,却多了几分宁静和精致。村口耸立着一座仿古大牌坊,横书“明清家居文化第一街”,两侧嵌有对联:弘扬民族文化、振兴小店经济。

  北京最大的仿古家具制造商—华艺古典家具公司的生产车间在村子安营扎寨,16000平米的展厅展出价值连城的从红木、紫檀到黄梨木各式名贵古典家具千余件,华艺公司将贯穿村子的主干道两侧都布置成了明清家居的历史、款式、材料、特点、艺术性欣赏的文图介绍,一条小街俨然变成明清家居文化的科普画廊。

  村口有一“小店垂钓园”,池塘轻波荡漾、池边翠柳成行,几位老人正屏气凝神地垂钓,此景不禁使人发思古之幽情,几句唐人“渔歌子”顿时从脑子里蹦出来:

  龙江寻壑放长钩,

  乘凉偏爱逆水游,

  日落西、

  月挂东,

  老恋黄昏荡轻舟。

  小店村几乎看不到楼房,从村头到村尾,一水儿的砖瓦平房。村中惟一的大街,当街店铺林立,超市、餐馆、浴室、发廊、话吧、食杂店一应俱全应有尽有。村子里到处施工,人们忙着盖房砌墙,把尽可能大的空间揽于自己的名下,幻想着有一天拆迁能多得到一些补偿。

  我的新居在一个小巷的尽头,一个古色古香小四合院的西厢房。小院有十一间房,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房子都是卧砖到底,顶铺青瓦、飞檐斗拱,虽无雕梁、却有画栋。小院地面铺着小水泥砖块,窗台上摆着盆花,院子中一棵柿子树已绽出绿绿的嫩叶。起脊的门楼、扣瓦的院墙、两扇朱红的院门将市井的喧闹隔与门外,也使小院有了几分书卷气。

  小院干净而雅致,住着六户人家,多是二三十岁的小夫妻,都在附近的一个外资企业—松下电工给小日本打工。他们既是乡亲又是工友,每日早出晚归,没有休息日,每天要工作12小时才能挣到37元钱,他们很满足地告诉我,这比在苏北老家种田强多了。

  小院里白天出奇地安静,只有我一人守望在家,读书写作、上网冲浪没有一丝干扰,偶有机场起降航班轰轰隆隆从房顶掠过,或房檐下的麻雀叽叽喳喳,不让人反感,倒平添了几许农家小院那种天人合一贴近自然的亲切感。

  及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下班后的男男女女房客才说笑着走进小院。不一会儿,小院里飘起了葱花炝锅的香味,远处自来水处传来哗哗啦啦的洗衣声,一天中惟有此时小院才有了生机和人气。也许打工的小夫妻们惟有此时才能享受一下家庭生活的温馨和快乐。

  这些邻居们的生活其实很单调,我想象他们在工厂就像卓别林时代栓在流水线上的机器人,他们甚至没有一台自己的电视机,他们远离了现代物质和精神文明,更没有时间、精力和财力去娱乐和消费。下班回家不到两小时,一家家昏黄的灯光就熄灭了,也许他们太劳累了,在朗朗的月光下,小院也陪着他们进入了梦乡﹍﹍

  小院的主人是我夫人的二表哥,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老人身体硬朗、面相和善、气色红润,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二表哥压根儿就不是纯粹的农民,年轻时曾在天津跟我岳父学徒,与我大舅哥是同庚工友,怎么论我们也是近亲。以后他回乡当过多年大队和乡干部,在村民中口碑一直很好。我第一次来小店找他,正在晒太阳聊天的村民争相为我带路。

  那次他和女儿要去港澳旅游,行前特意去大兴看我。酒酣耳热之际老人执意要我搬来小店住。他的理由似乎很简单:我们是姑舅亲、辈辈亲、砸断骨头连着筋,没想到你们在这里花钱租房,我有空房,搬过去住就是了。当时我租住的房子正好到期,于是一拍即合,半个月后就有了这次从南到北纵穿京城60多公里的大迁徙。

  二表哥从金盏乡退休后,这些年一直忙着翻盖房子,自己设计、自己进料、起早摸黑,一条胡同里盖起四个小院,自己住一处,另三处有二三十间房子全租出去了。

  为了迎接我的到来,二表哥将最里面一处小院的西厢房重新粉刷了墙面、铺了瓷砖。我搬进新居后,又是帮着装电话又是安有线,我感动了,也真正体会到了二表哥的一番苦心和诚意。

  新居虽然处处好,但住进来不久才发现窗户好象全装反了,所有窗扇的槽口都剔成向外开的,插销也安在外侧。从平房安全考虑,这还了得,外人举手之劳即可拉窗而入,即便门上上锁又管何用?

  我不解地忙去问二表哥。老人笑着道出了原委:这老房翻修时缺窗户,我去城里“捡漏儿”。您可别小瞧这往外开的窗户,那可是清末一位贝勒爷私宅的窗户。您想想那皇亲国戚过的什么日子,连开窗关窗这样的小事都无须自己动手,而由仆人站在门外替主子开关。

  二表哥这么一解释也让我长了学问,是啊,贝勒爷的私宅不同民房,肯定是深宅大院,层层设岗,何患蟊贼光顾?插销安在外侧也就不难理解了。“至于咱们小店您尽管放心,偷鸡摸狗的事从未发生过,社会治安绝无问题。再说了,租我房子的都是有正当职业的人,不三不四的我还不租呐。”就这样,二表哥一席话让我们踏踏实实地住了下来。好在单位照顾我不用每天坐班,大部分时间是在家中看稿、编稿,撰稿。

  农家小院虽非富丽堂皇风情万种,但却有她独到的清丽雅静的韵致。她的美似乎有待我静下心来慢慢地去发现、触摸和体味。

  雄蜂雌蝶为花狂,

  陌上游人醉几场,

  前日少年今白发,

  却来闲处看春忙。

  金朝元好问的诗真实地写出了一个旅人的心迹。前日少年郎,今日白发翁,白驹过隙、光阴似箭,人的一生几十年为事业、为生计、为花狂,醒几日、醉几场,到了老年依然不甘寂寞、依然奔波劳碌、依然有心情去观景去看春花秋月,于是搬家和迁徙就不可免,就成为人生旅途不可或缺的一个符号、一道链条,一头连着甲地的过去,一头牵着乙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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