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暴,将南疆的盛夏吹成了悲凉的秋。风一起,飞沙走石,尘土飞扬,天地一片弥漫,所有的树木、楼群村庄以及路上的行人、车辆都好像被裹在浓浓的大雾中,道路两旁的杨树叶子被刮得满天乱飞。
  吃过午饭,老连长还是习惯性地在每个班的门口溜达了一圈。检查和督导战士上床休息是他一直养成的习惯,从当班长、排长、副连长到连长;从曾经的平房、训练场上的帐篷再到如今的楼房;不管是午休还是晚间休息,只要与战士在一起,他都要亲自检查一遍,才会心安理得地回到自己的宿舍。
  从三楼转到一楼,正准备去推连长办公室的门,从水房出来的通讯员小马问他:“老连长,铺查完了?”说着推开了连长办公室边上的临时接待室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老连长伸出去推门的手很沉重地收了回来,长长地抒了口气,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是呀,现在自己是老连长了!老连长,意思是原先的连长,曾经的连长,当然不是现在的连长了。老连长若有所思地走向临时接待室---自己的临时住处。快到门口,他又犹豫地停下了脚步,转身向门外走去。
  门口的哨兵看到老连长要出门,先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快步上前拉开门,一股强劲的风沙迎面扑来。老连长给哨兵还了军礼,然后迎风向营区走去,身后传来哨兵“老连长多注意,外面风大!”的关切提醒。
  是呀,一夜间,自己就成“老连长”了。这是事实,从昨天全团干部大会上肖政委宣布师里干部转业命令开始,就意味着他要与曾经的连队再见了,他将永远成了这个连队的历史;也正是这一纸命令,使他将永远地要告别为之“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的军营,离别曾经一起摸爬滚打的战友,还有这亲手建造的,熟悉难舍的营房。老连长正想着,一阵急促的风头吹来,老连长的军帽被风刮着满地乱跑,仿佛昔日自己的解放牌驾骑的轮子,飞速地向前滚动而去。老连长一个电步冲了上去,可还是没有跑赢风速,幸亏被操场中心的花坛档住了。老连长捡起军帽,拍了拍上面的土,再掏出手帕擦干净军徽上的沙尘,然后把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并系上帽带;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昔日的情景。


  一
  “连长,在这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上,真能种出鲜花、绿草来吗?”15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是他问当年他的连长的话。也是在这么个狂风怒号的时刻,他紧握着方向盘,驾驶着装满黄土的解放牌汽车,在坑坑洼洼的戈壁石的土路上颠簸着前进,他们的任务是把营区的沙石拉走,再换上能长植物的黄土。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连长,骂一句“球蛋,你不种咋知道种不成?”然后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半天又像自言自语地说:“没有军人干不成的事,记住,军人的信念叫成功!”
  如今道路两边碗口粗的杨树已有力地抗击着风沙的浸洗,树下的冬青树被修剪成了一道道横平竖直的绿色长廊。花坛里,开得正旺的月季花、玫瑰花将绿草如茵的草坪隔成一个个精美的图案。从当年寸草不生的戈壁滩到如今花园式的营区,经历了几任连长和众人战友的不懈努力。这块土地,记录着官兵建设美好营区的奋斗史,记录着他从一名战士到一名老连长的成长经历,也记录着他和他曾经的连长们、战友们的苦乐年华的点点滴滴。不管时间经历多么久远,当年老连长那坚强而有力的“军人的信念叫成功!”的誓言,似乎仍在耳边回响着,也成了他一往无前,永不退缩的力量源泉。

  二

  风虽然小了一些,但仍然时紧时慢地刮着。老连长转遍了营区的角角落落后,情不自禁地走上了通往烈士陵园的小径,去看一看他的战友,以便与他们道个别。那里有他的首长,也有他的弟兄。他们以生命,以鲜血捍卫了这片热土,他们的事迹在团队的荣誉室陈列着;记得每年老兵退伍时,他都要组织老兵们与烈士道别。今天,他在心灵的驱使下,又一次拜会长眠在这里的老兵们;突然他竟然羡慕起这些老兵来了,他们还能与青山为伍,与营房来伴,年复一年地守卫这方热土;可他不能,他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脱下这身军装,虽然这身军装他一穿就是十七年,时刻没有舍得离开身,但现在必须脱下,他懂得“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的份量。
  老连长想着走着,不知不觉地迈进了陵园的大门。陵园是由新疆杨自然围成的一个四方四正的圣地,朝北是隐隐的天山,面南是涛涛奔涌的开都河,每座坟莹都淹映在沙枣树丛中,一块块水泥墓碑上铭记得英雄的生平简介。其实,不用看墓碑老连长也能对每位烈士的生平的事迹倒背如流:
  张德柱,男,汉族,1932年9月出生,河北张家口人,中共党员,连长;1953年在剿匪中英勇牺牲,被军区授予二级英雄。
  王保国,男,汉族,1947年3月出生,陕西扶凤人,共青团员,班长;1969年在抢修通信线路时,遭遇暴风雪英勇牺牲,被师评为烈士。
  刘玉霞,女,回族,1950年7月出生,宁夏固原人,团卫生队医师;1969年8月在抢救当地群众途中,遭遇山洪不幸遇难,被师追认为中共党员,评为烈士。
  ……
  陈建设,男,汉族,1974年9月出生,四川广元人,中尉排长;1999年4月在平暴中英勇牺牲,荣立一等功,被军区评为战斗英雄。
  李小凡,男,汉族,1980年4月出生,山东德州人,共青团员,战士;2013年7月,在抗洪抢险中,为转移被困群众不幸遇难,被师追认为中共党员,授予烈士。
  老连长掏出手帕,把眼前的13座英雄们的墓碑一一抚摸、擦试了一遍。想着他们各不相同的历史和一样的归宿,心头像压了块石头一样,真是“青山处处埋忠骨”呀。他本想说点什么,可喉咙一阵哽咽,泪水悄悄地模糊了视线,纵有千言万语竟然一时无从说起。他下意识地整理了军装,然后向全体的英雄们行了一个标准的长长的军礼,直到右擘有点酸痛,他才放下右手,心中反复着一句话:“先烈们,安息吧,有机会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再见了!”。
  退出陵园,天已黑了。天空仍然被沙尘暴包裹着,没有月光,更没有星星。公路边上的路灯像挂在天边的灯笼,发着有气无力的幽幽黄光;但他坚信,风暴过后,必定是一个晴空万里的艳阳天,于是心情好了许多,沿着柏油路向营区走去。

  三  
  团队的欢送老干部茶花会,开得死气沉沉。除团长去师里开会外,团政委肖华、副政委李德勤、政治处主任刘健时,参谋长魏成功以及后装处处长谭有权等团级领导都出席了茶花会。领导官样式的讲话无非是感谢大家对部队作出的贡献、以及对今后的期望,然后是每名转业干部表态式地发言,茶花会没有一点新意,使大家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开完茶花会,又参观的团队的荣誉室,然后是组织转业干部集体向军旗告别。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当威武雄壮的《解放军进行曲》在团宽敞明亮的活动室响起时,老连长顿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热血沸腾。
  记得他第一次听《解放军进行曲》是入伍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新兵训练动员会上。当雄壮的歌曲地动山摇地响起时,他的心灵被这强大的感召力深深地震撼了。身边的严寒、头顶的大雪仿佛成了自己百炼成钢的见证,他的心中像燃起了熏熏火焰,周身变得一片温暖,于是默默地许下了建功军营的誓言。此后,《解放军进行曲》时刻伴随着他,从青年到壮年,从战士到干部;还有一次震撼心灵的《解放军进行曲》,是在他当战士时的“庆八一”阅兵大会上。他清楚地记得,当气势如虹、威武雄壮的钢铁方队从主席台前经过时,由于一名新战士紧张,劈枪出了偏差,一刺刀将前面一名老兵的右臂膀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谁知那位受伤兵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仍然完成着每个一标准的动作。鲜血顺着军装流入脚下的沙土,像是立即又被升腾成了冲天的士气,在500米的阅兵道上抒写着关键时候舍身忘已的英雄凯歌。那次的军歌在他的脑海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记他终生难忘……今天,最后一次告别军旗,最后一次在自己生活、战斗过的军营聆听这激荡人心的《解放军进行曲》,让他想起了许多难以忘怀的往事,也对今后未知的道路充满了信心,心情如放晴的天空一片明媚。
  明天要坐车返乡了,新任连长、指导员来到他的住所,征求是否晚上连队举办一场告别会,也请老连长留下宝贵的经验和希望时,被他坚决地否决了。不是他对连队没感情,也不是他与曾经一起摸爬滚打过的战友无话可说,主要出自两个原因,一是连队的官兵天天与自己朝夕相处,熟人熟面孔的,特别是他被宣布为转业干部后,大家都主动与他交流一直没有停止过,也算是风格各异的小道别吧。二是他怕举办正式的告别会,引起伤感,更怕自己在不惑之年,忍不住自己的情感而在全连官兵面前掉泪,“流血流汗不流泪”是他的口头禅,十多年的军旅生活,他做到了,在最后离别军营时,他不想失守。
  趁着天还没有亮,他没有开灯,悄悄地扛起昨晚早已收拾好的行装,悄悄地出了宿舍,悄悄地走过楼道,当他迈出连队的门口时,哨兵在举起右手敬礼的同时,发出了一声洪亮的口号:“敬礼!”
  他借着楼门口微弱的灯光举目远望,只见在晨风星光下,营院内黑压压地一片,那是列队送别他的官兵,那是曾经与他一起生活、战斗过的患难与共的弟兄,齐刷刷地行着庄重严肃的军礼,他的内心一热,眼睛变得模糊了。老连长没有与送他的战友一一握手,急步向团大门口奔去。身后响起了深情的歌声:“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茫茫。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
  天晴了,朝霞映红了东方的天空。坐在车上的老连长却泣不成声了,为这难分难舍的战友深情,更为前半生无怨无悔的军旅人生。车开出了老远,战友们的歌声仿佛还在空中回荡:“……送战友,踏征程。任重道远多艰辛,洒下一路驼铃声。山叠嶂,水纵横。顶风逆水雄心在,不负人民养育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待到春风传佳讯,我们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