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子雅对端木说她一定在哪个地方遇见过。端木说他好像不记得了,但他相信,相识是缘。难道纵向思维不承认直觉的作用吗?望着眼前这张熟悉而又亲切的脸,子雅有一种靠向他肩膀的冲动。
  端木将手中的咖啡放下或拿起,好像都有故事。就如他说的那样,坐在这样有情调氛围的咖啡馆里的客人怎么会不滋生出故事呢?确实,子雅也相信,彼此在没有商量的情况之下,穿着同样一件黄色T恤和黑色牛仔裤来赴约,不得不产生一种奇念。
  子雅手持小勺匙,慢悠悠搅伴着咖啡,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搅进了那个年代……


  2
  子雅穿着一款浅粉底色的旗袍,从法租界霞飞路一家成衣铺里走出来,已是午时。在十字路口,不知先是回家一趟,还是直接去咖啡馆见一位已约好的人?天空上的颜色已发生变化,隐约从空气的颜色里传出一句导语,有一位穿西装的先生已撑起一把伞。
  来到咖啡馆,子雅借约好的人还未到之际,眼睛与窗外的秋雨有了浅层次的交流。却忘记了时间。一位穿着紫罗兰色西装的男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窗檐下,与子雅只相隔一层玻璃的距离。
  他不是我约的人。而他究竟是谁呢?躲雨还是等人?手腕上那块精致的表分毫不差地走着,一场秋雨等不来那位有约的人。而窗外的那人与窗内的子雅,像时针与分针一样,注定这个时刻要相遇。
  他说他姓端木时,未能遮挡身体的雨伞已收拢。一杯咖啡如诗,另一杯像画,那种诗与画巧妙的构思,就紧紧地揪住子雅柔弱的心。端木坐在那个空座之后,由始至终向她微笑,并传递出一个信息,他一定在哪见到过她。
  这场秋雨终于停下。金嗓子周璇的歌声,从留声机传送到子雅的眸子里。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好似有意为了躲避什么,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在哪儿见过他。然而,端木自信感觉带给他的力量,促使他有胆量坐在与她对面的空座上。
  端木解释,他刚才是在寻找他想要的模特,想不到佳人就在他面前。说着,三下五除二,几款旗袍设计图案很快出现在子雅的眼前。顿时,子雅有了一种“沾衣欲湿杏花雨”之感觉。


  3
  弄堂口,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弄堂底的一户人家麻将声雀起。子雅怀抱刚满2岁的儿子,含着眼泪奔入雨中。没有人追出来,唯有怀中2岁的儿子看着她,好似在问,妈妈,难道外婆不要我们了吗?
  风声。雨声。哭声。一辆装有货物的火车声戛然而止。一位披着雨披的男子从站亭里走出,手持扳道机,将道岔扳到另一股道上的同时,也把子雅母子俩带进站亭里歇歇脚。
  我不是坏人,我姓端木,我是这里的扳道工。这个姓端木的男子脱下雨披,及时地向子雅解释。像熟悉的电影片段,历经山穷水尽疑无路,最后柳暗花明又一村。子雅尽管不相信生活中怎么会可能出现这样的一幕,但她还是愿意接受了“这一村”。
  火车能往后倒,但我生活的胶卷难以回放。子雅苦涩的神情难以伪装。母亲愿意带姐姐们的孩子,这是母亲的自由啊,谁让她当初不听母亲的话,嫁一个短命鬼呢?子雅把儿子放在那张值班床上,望着窗外岔道口刚刚更改火车进行的一条道路,暗下决心,将临时歇脚变为立足。


  4
  五颜六色的服饰在繁华霓虹闪烁的大上海擦肩或相撞。子雅与端木低头品咖啡,抬头会有朝对方一瞥的目光。一瞥,不多不少,便生出一些生活的内容。自然,身上这款衣裤让他们不经意间提到了各自的儿子。
  子雅原本不想说出儿子在上海做进出口贸易生意那些事,端木也不想提起儿子在新加坡贸易公司当总裁,然而,聊到后来怎么又进一步发现他们的儿子们早有生意往来呢?
  其实,子雅与端木并不是生意人,他们只不过都喜爱漫品生活,微游咖香罢了。他们把退休前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都画上句号,他们只注重退休后该做些什么。哪怕什么也不做,坐在咖啡吧里独自发呆半天,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应该说,子雅是在又一部小说出炉之后走进咖啡吧的。这次她并不是为了纯粹的发呆而来。小说里有一段情节,至今还是让她感觉有些缺憾。而端木却问,为什么现实与想象不能交叉一起呢?就好比安装铁轨交叉时自然会出现分岔一样的原理。
  铁轨分岔道?那个铁路扳道工端木去哪儿了呢?子雅更加后悔起来,小说的框架为什么不可以把两个不相关联的年代交叉一起呢?眼前的端木一定在哪儿出现过,否则不可能有这样的投缘。
  这算什么投缘呢?难道自己还没有走出小说的情节吗?子雅为先前有一种想靠向端木肩膀的冲动而感到幼稚和好笑。这样的幼稚不应该是她这种年龄存有的。


  5
  子雅已经拥有365幅画像。在等下一幅时已是另一番遭遇与心情。外白渡桥上,顾盼流转的眼神,与微凉在鞋头那玲珑圆润的玉趾,一起迎接一缕秋季的萧瑟。
  多了一条生辰八字不符的理由,促使端木的父母逼儿子出国学习,来阻止与子雅继续交往。同行是冤家,以后成了亲家更会成仇家。子雅的父母固执的秉性,也不允许女儿留下365幅画像的痕迹。撕毁。焚烧。黄浦江水越发浑浊,苏州河的水越发青黑。
  一年一年花开花落,一天一天傻看着月份牌上那些美人儿。子雅沿着黄浦江走,又从那家咖啡馆返回。一双红色高跟皮鞋穿坏了,再穿白色低跟皮鞋。后来即使换上黑色平跟轻便鞋,也迈不开几步路了。抬头眯起眼睛,天高云淡,或者是乌云密布,也只能看出一个轮廓。
  终于有一天,子雅收到了端木的来信。但是手指已僵硬,再也拆不开那封信。


  6
  子雅决定把儿子的姓改成端木。端木欢快地拨去铁路两边疯长的野草,说是儿子皮肤嫩,不能这样受野草的欺侮。车轮下的铁轨传来亘古不变平稳摩擦声,让子雅的心得到一丝安慰。
  谢谢你收留了我和我的儿子。被窝里的温暖,让子雅越发想靠近端木的身体。端木紧紧地抱住子雅,说,明天我在站亭边上搭一间耳房,然后……
  子雅似乎想到了更远的将来,便连忙打断了端木的话,告诉他,你打算的“然后的事”先搁一边吧。每天起床开门,习惯朝铁轨远处的高楼望去,内心潜在的欲念时不时地会爬上来。
  有一天,那种欲念爬到和高楼大厦一般高时,子雅向端木说出了自己的心思。端木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是一边做着他每天几乎相同的事,一边回答子雅,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支持你。
  我打算在家门口开一个小卖部。子雅虽然把自己放在那么渺小的一个点上,但她的梦想已飞得很高。相信小卖部可以变成大商城,儿子也一定会长大成人。端木频频点头。在子雅的梦想还没有跨过远处的高楼大厦,端木便提前建成了高过站亭的房子。儿子在新建的房子里欢快地转来转去,并不时地对端木说,爸爸,我们有大房子了,我想画更大更多的房子。
  从此,小端木拿起画板和蜡笔,一会儿画小卖部里的子雅,一会儿画扳道岔时的端木。有时候也画自己一手搀着爸爸一手搀着妈妈在铁轨上走。画纸已渐渐高过小端木的头,家门口的“子雅小卖部”也搬到学校附近,变成了“子雅小超市”。


  7
  子雅改变了原来的主意,决定今天不上咖啡馆,而是沿着货运铁轨上走走。据儿子说他的货物是装在这班货物列车上。儿子来电话特意关照,妈,我还是希望你去咖啡馆里发呆,别去铁轨那儿轧闹猛,等我忙完这一阵,我带你去旅游。
  儿子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旷,子雅有一种够不到的感觉。一阵风吹来,铁轨两旁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声音也是那样的空旷。儿子把时间交给了他的工作,子雅只能把时间交给远处或者期盼。
  斑驳的老墙上残留的“子雅小卖部”字样依稀可见。曾经一直忌讳自己的名字涂鸦在墙上,如今竟然会生发出莫名其妙的好奇而停下脚步。世界上同姓同名的人不知其数,真的有必要与自己过意不去吗?
  货物列车进站,电动栏杆徐徐关上,子雅被驱赶到老墙后面,只能耐心等待。然而,有些侥幸者依然抓紧分秒时间低头弯腰,从电动栏杆下钻过去。在耐心或者不耐心等待的行人里,发现端木拿起高档单反相机正在调焦距。
  货物列车汽笛声捱过,卷走了子雅的叫喊声。当子雅再次想高声向端木打招呼时,却有一个镜头闯入眼帘,让子雅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没有缓过神来。须臾,从手机里传来端木的一条微信。把水果塞进我嘴里的人是我的太太。
  电动栏杆徐徐升起,行人开始人头攒动。子雅向远处一直望去,却好像望不到边际。突然想起儿子电话里的那句话,子雅真的感受到自己确实不该来到铁轨上轧闹猛。


  8
  端木拄着stick,有位生活秘书陪同来到淮海中路那家咖啡馆,寻找穿着粉底色旗袍的子雅。霞飞路已不见踪影。泰山路消失了。林森中路也被更替。秘书凑近端木的耳朵,一字一句对端木说,画里的佳人是走不出来的。
  可是,你却忘记生命有轮回这个道理。端木相信生命绝不只有眼前所见。最初的时光记忆应该依然镶嵌在咖啡的香气里。端木选择临窗座位。等待咖啡上桌,也等待穿着粉底色旗袍的子雅。
  心里已酝酿好久的画只差最后一笔。这一笔该落在她的眉痣上,还是落在耳垂那颗红痣上呢?端木在寻找那一瞬的灵感。一款粉底色旗袍从他身边经过。是子雅吗?端木轻轻地唤了一声。唯恐认错人,目光很快垂视咖啡杯。
  这位老先生是在叫我吗?粉底色旗袍的女子回眸,朝端木微笑。端木小心翼翼地重新抬起头,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连连向这位女子道歉,年事已高,眼花,视力越来越差,竟然认错了人。
  我爷爷也经常认错人,粉底色旗袍的女子狡黠地一笑,然后随一缕咖啡的清香飘走,只留下端木那道迟疑的目光。


  9
  子雅把目光投入很远,两根铁轨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视线的尽头,两根铁轨变成交叉的一点。那一点是“子雅商贸公司”。她用目光在测量“子雅小卖部”到那儿的距离。这一测量,测量出黑发里掺进多少根白发。
  你的两个姐姐找过我。端木仍旧穿着一身扳道工的工作服,表情不喜不悲。再有天大的怨结也该松解了。打开货箱绳子的死结,脸上有了微笑的表情。而子雅的泪水开始流淌出来。这该死的泪水,在自己打拼生意这些年头也从来没有发生过。
  人总有起起落落的时候。经历过下岗、改革、选择、碰壁等等风雨之后,一家人还能在一起就是幸福。端木递过去擦泪的巾纸后,仍不忘一句话,该回家去看看老母亲了。
  母亲所住的老房子周边都已规划为拆迁范围。一排孤零零的老房子成为风烛残年。母亲坐在轮椅上,目光有些迟钝,太阳光线射在她的眼睛上也不知道去躲一躲。然而,当见到子雅那一瞬间,眼泪开始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子雅终于动了容,推着轮椅,告诉母亲,现在他们一家已住进别墅,前院种了很多花草,她可以在那儿赏赏花,还能摸摸麻将牌。
  母亲笑了,却笑得很伤心。左顾右盼,口水不时地从嘴边上流出来,说不出一个字。妈,您的外孙现在成为子雅的得力助手,帮她管理整个公司的财务。端木不急不躁,像读懂母亲的眼神和肢体语言,竟然让母亲开怀。
  后来,母亲还是走了。儿子说,外婆离开人世,只不过是想转换角色,就比如说,他们是母子关系,或许在另一维次空间里,他们是两个不认识的陌路人。


  10
  子雅终于决定不再去咖啡馆发呆,也不去铁轨边上找创作。每次与儿子通电话,儿子总是这句话,等他忙完了这一阵,就带她去旅游。没有等自己缓过神来,儿子又发来几个微信表情包。
  子雅拖起行李箱,一个人出发了。出发之后目的就是要到达落脚点。那么到达落脚点之后呢?答案是然后再出发。循环往复,红绿黄交通灯也在不时地转换变动。出租车驾驶员好像比子雅更显得烦躁不安,一路怨声载道。
  师傅,不急。子雅的安慰,让驾驶员的心有所安宁。是啊,开了整整二十年的车子,真不该再有心急的脾气。驾驶员在等待红灯暗下黄灯亮起的时候,补充了一句。
  透过车玻璃,子雅看见与端木非常像的一个中年男子从斑马线上不紧不慢地经过。子雅闭上双眼,心数着数,数着车轮子向前驶时,那个与端木非常像的中年男子是否到达对面街沿上?然而,子雅睁开眼睛,把目光转向左边街沿方向,她想象中的那个端木早已消失在人群里。
  人来车往。子雅也很快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