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死者有那不朽的名

  让生者有那不朽的爱

  ——泰戈尔

  1

  《金刚经》有这样四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自古及今,无数人慨叹“人生如梦”,可是有些事、有些人,不但不能忘却,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会经常在脑海中显现。二爷去世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但是他的身影从来没有从我的脑海里移去,虽然他没有照片留下,我也渐渐模糊了他的影像,但是他似乎变成了一个概念、一种寄托、一种精神,我常常梦见他,但梦更是虚幻,所以只有将所知的片断写下来,算作纪念。

  2

  二爷刘金行,是我爷爷的二哥,有过短暂的婚姻,无儿无女,和我们在一起生活多年,1990年辞世(年65岁),葬于他颇熟悉的青山脚下一块土地中,依然孤孤单单。

  3

  二爷对穿衣从不讲究。

  虽然每年总会有人结记着给他做新衣服,或者将旧的棉衣、棉裤拆洗,但是他本身也穿不出什么好来,什么地方都敢坐,再加上抽烟,衣服上被烫了不少的洞。

  我有记忆的时候,二爷不过四十多岁,却已是一个十足的老人。光头——一年四季一条白毛巾总包在头上,满脸布满皱纹,佝偻着身子,象个半圆,夏天光着脊梁,露出古铜色的皮肤,肩上是厚厚的肌肉,人瘦但很结实,他的裤脚经常挽起,两边却不一般高,脚上的鞋子有着厚厚的鞋掌,是他自己钉的。因为常年抽烟,所以就常年咳嗽,咳嗽也成了习惯,有痰咳,没痰也咳,时不时来几声,却也不打紧,倒成了一个开路先锋,几十米以外都知道他来了。

  冬天的时候,二爷绑腿,穿着大裆的棉裤,在腰间一掩,腰上别着荷包和烟袋,走到哪里抽到哪里。但是我看他抽烟,也是一个消遣,有许多次我看二爷噙着烟袋,嘴里不停地吧匝,口水顺着烟袋流下来,但是并没有点着烟,他自己也不会发觉。

  二爷只能抽得起旱烟。他自己找一块很小的地方种一点烟,收获后,倍加小心,晒干碾成末,都是一个人做,有时弄一些蓖麻的叶子搀到里面,虽然味道不纯,但是能抽的时间更长久一些。因为抽烟二爷和亲戚就走动的多一些。我的老姑嫁到外村,距我们村有十几里的路程,平时是不大走动的,但是二爷将自己种的烟叶抽完以后,就到老姑所在的村子赶集,所以中午一定在老姑家吃饭,有时还住上一宿。老姑是二爷的妹妹,也算是他最亲近的人,买烟、赶集、住宿,是二爷生活的调剂,也是必须,老姑给他做好吃的,和他聊天,毕竟他们有许多共同的地方。

  4

  二爷能吃,天生饭量大。

  在集体的时候,每到麦收或收秋种麦的大忙季节,为了节省时间,中午干活的社员是从来不回家的,午饭就由人送去,送饭的人到每家收取干粮,再从每家的锅里舀上一瓢菜汤混在一个大桶里,每家包干粮的布是不一样的,所以自己都认识自家的干粮。因为干活累,所以基本上每家都是烙一张饼,只是这饼的大小是有区别的,母亲给二爷带大大的一张饼,每次二爷都吃完。后来才听说,原本二爷是吃不了这一大张饼的,想要剩一点回来,正要包起来时,被几个社员看见,就逗二爷说:二叔,这送饭可是不能往回剩的,这次你吃不完,下一次家里人可就不给你烙这么大的饼了。几个人随声附和,还举出一些例子,哪次没有吃完后来就怎样等等。二爷害怕以后真的送饭减少,就使尽全力硬将饼往下咽,最后总算都塞到嘴里了,但是饼已经到了嗓子眼,不敢低头,更不能弯腰。

  一次过年,家里请村中的医生吃饭,包的饺子。吃饭的时候,老爷爷和医生坐在方桌两边的椅子上,我们一家围着一个饭桌,二爷就总是搬一个小凳坐到西屋的案板旁边,五六碗盛得岗尖的饺子摆在案板上。医生的饭量不大,早早就吃饱了,看着二爷一碗一碗地吃,二爷吃到第五碗的时候,医生说:二伯饭量还行。二爷就说,我吃了这碗还能再吃一碗,结果就真的吃了六大碗饺子。但是他一晚上跑了好多趟厕所,上吐下泄,这是吃饱撑的,他自己还说从嗓子里拽出好多条虫子来,可是二爷不会吸取这个教训,每次做好吃的,他都吃成这样,在他的心中大概从来不想省下一些,也不会去看别人到底吃饱了没有。二爷一个人吃的能顶上一个五口之家饭量的总和。

  二爷饭量大,对饭就不讲究,但是我看到过他有一次发火。午饭的时候,他看到是面片,就不高兴,将给他盛好的饭倒在锅里,不吃了,他说只吃面条不吃面片。母亲没有办法,就去找来我本家的当大队会计的爷爷,二爷被狠狠数落了一通,事情也就过去了。实际上二爷既吃面条,也吃面片,这一次是因为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后就不痛快,和所做的饭是没有关系的。

  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二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应该是无忧无虑,但是他总不满足,牢骚不断,母亲知道他的脾气,再说街坊邻居也都知道情况,所以也不较真。父亲回来的时候,有时听到别人的议论,就问二爷,二爷却不敢承认发过牢骚。二爷惧怕父亲,一方面我们承担着赡养二爷的责任,实在很不容易,另外二爷说的大多是片面的话,有的甚至是无中生有,自己编造出来的,所以我父亲问他的时候他就躲到自己的屋子里不再说话。父亲单位分到了房子,老爷爷已经去世,考虑到我们都上学,需要有一个好的环境,所以我们就搬到了县城。我们搬走以后,二爷就自己做饭,我有时回老家,看他做的饭,很简单,基本不炒菜,也不大讲卫生,烧火的时候锅盖经常不盖上,火星和柴灰都落到锅里。我想和他多亲近,就跟他一起吃上一顿饭。二爷自己做饭,就没有了牢骚,无论好坏,都是自己的事情了,他似乎愿意做一个主宰者,自己决定一切事情,随心所欲,即使苦一点累一点,好像也无所谓了。但是实际上,比起在一起的日子来,自由的范围看似大了,生活却差得很远。

  二爷虽然饥一顿饱一顿,但是胃口很好。他到山上放牛,山上一年四季的野果,他就吃得多,还经常给我们带回来,晚上的时候,弟弟最喜欢他走到过道时的喊声,“看你二爷给你带回什么来了”,二爷喜欢弟弟,因为弟弟小,又最喜欢他带回的东西。弟弟跑到院子里,拿二爷带回的酸枣、杏、桃、梨等东西,欢天喜地。

  5

  二爷住在四合院的北屋。

  我和弟弟以及几个堂弟经常到北屋去玩耍,二爷的屋子里很黑,并且有烟熏火燎的味道,但是还是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吸引着我们。二爷炕上有一个结实的柜子,是分家时分给他的,柜子上着锁,据说以前是用来盛钱的,我们因为不能打开,再加上它的历史,就对它有种种神秘的猜测。二爷柜子里的东西,我们也是经常翻看的,我们最喜欢的莫过于那个水烟袋,似乎是纯铜的,很重,我们想尽办法想将它用起来,但是没有如愿,也从未见到过别的人用它抽烟。虽然不会用,可是放上一点水,用力吸,烟袋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足够我们快乐了。二爷的桌子最下层,实际上已经被我利用起来,父母不让我玩的东西,我都藏在那里,有自己制造的手枪,也有搜罗来看的小儿书。

  二爷的屋子里还有许多工具。老爷爷是一个好木匠,所以有全套的木工工具,什么刨子、锯子、斧子等都在二爷的屋里放着,还有二爷纺绳的、钉鞋的、做香油的工具,也是我们很喜欢的东西。我就经常拿来玩耍,自己试图做一些东西,但是除了将工具弄坏,或者将一块小木板锯开以外,其他的什么也做不成。

  二爷的褥子下面总压着一些零钱。那时人们都不富裕,存款都是不敢想象的,二爷攒钱就压到褥子底下,这也是他全部积蓄,是用来买烟的,我虽然知道,但是从来没有拿过一分。二爷的钱虽然没有数,不过大概还是有些印象的,不知怎么有一次他发现钱数不对,追查到最后是姑姑家的孩子拿了,结果是姑姑将孩子狠狠打了一通,但二爷的钱还是放在老地方。

  冬天的晚上,我们最爱到二爷的屋子里去了。那时我们睡的土炕,都有一个通道与做饭的锅灶连在一起,叫做“过火炕”。二爷睡的北屋没有过火炕,天气冷的时候就抱一些柴火放到炕洞中烧,我们喜欢烤火,浑身暖洋洋的,脸也被烤得通红。烧炕的时候,我们总羡慕二爷会吹火。有时因为柴禾湿,烧不起来,二爷侧转头将嘴对准一个地方吹,火就旺起来。我们也试着吹,不是吹不着火,被烟熏得眼睛流泪,就是吹得火星四溅。老爷爷和父亲或者串门的人也常到北屋烤火、聊天,不过还是我们是常客。烧过一堆柴火以后,就是熟火,大人们说熟火最好,我们也是喜欢的,因为二爷总是放一些花生、山药在火里,这些不久就被我们享受。弟弟却总是在烤火的时候睡着,第二天醒来才想起昨天晚上特别关注的那些东西,闹着要吃,最后如何结局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喜欢烤火,也喜欢享受火中得食物,但更喜欢通红的火焰烤着的感觉,看火焰变幻,被我无穷地想象起来。

  6

  二爷干的时间最长的工作就是放牛。

  生产队里的大牲口一年四季不闲着,种地的种地,不种地的磨面,社员磨面是排着队的,牲口也排好了。只有那些牛,不是农忙的时候,就到山上去放,二爷干其他活儿也不在行,虽是成人,队里却不给十分,只有放牛这个活儿,队里按十分计算,而别人又不愿干这个活儿,十几头牛,一天总是走啊走,也够累的,所以除了农忙之外二爷就是队里专职放牛的牛倌儿。

  二爷放牛时间长了,自有独到的地方,他爱牲口,已经将牲口视为自己的亲密伙伴,早晚两次在河里饮牛,到山上就是整整一天,一点也马虎不得,偷懒不得。他计划着哪一天去什么地方,将牛放到最好,对他干的这个活儿,生产队的人还是满意的。二爷从不耽搁,家中或其他人有事找,派别的人去放一两天,牛就吃不好,放牛的回来还喊累,这样就有人恭维二爷,说:我看这牛,也只有你能放得了。二爷听到别人的恭维,就更加威风,早晚两次赶牛去河滩里饮水的时候,就大呼小叫,喊着他给牛起的号,什么“花儿”“老黑”“大犍”,半个村子都能听见。小孩子却十分羡慕,跟在二爷后面,二爷也就象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这些牛的名字别人叫是不管用的,牛也只听二爷的。

  二爷拿着鞭子,但是一般不去打牛,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公牛发情的时候。公牛发情,就往母牛的身上爬,从不看时间地点。每当这时二爷就吆喝着,用鞭子抽打开来,但是小牛还是每年出生的。

  放牛这个工作适合二爷,因为二爷喜欢自由,不爱受人约束,也不喜欢别人说他。放牛的时候,他自己是首领,他统帅着十几头牛,好不威风。这个活儿,除了走的累之外,不用出别的力气,很清整。在山上转,也有说不尽的好处,最美丽的风景能看到,最鲜的野果能吃到,还可以顺便挖一点药材,卖出去就是钱,就可以买烟叶和烟丝。

  放牛也并不容易,冬天的时候经常下大雪,这时一定要保护牛的安全归来;母牛产小牛等情况也会遇到,也要保证安全;还有村子四周出没的野狼,难免会遇到。二爷讲过遇到狼的情况,他说:早晨天还没有完全亮,我从山顶滚下一块石头,惊出来两头狼。我问二爷,你怕吗?二爷说:你二爷才不怕狼呢?听了这话,我对二爷肃然起敬,因为我自己在野外见到的最大动物也只不过是狐狸,并且还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7

  是农民,终究逃脱不了干农活的宿命。

  生产队还是解散了,生产队的牛、马等牲口也就跟着分给了个人,不再需要有人放牛了。而且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几口人的地也不少,二爷要学种地了。

  别看二爷当了多半辈子农民,却不会种地。

  分地的时候,二爷代表全家去。分地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生产队的地况有差别,地理位置有远近,所以要先经过估算产量,如果分亩产四百斤的地能分一亩,分亩产八百斤的只能分一半,也就是半亩。二爷跟着出去一天,回来吃饭的时候,就讲述他掌握的情况,哪块地如何,有几家想要,等等,他讲得头头是道,但向别人一了解,情况完全不是那样,也许是他的记忆有问题,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听,当然,对于不识字的他来说,不能借助于纸笔记录,记下来那么多也不现实。

  其实,他的记忆力偏差,并不仅仅限于分地这件事,他所讲述的事情几乎都存在失实的情况,因此我们听他说话的时候,就有所保留。

  不过二爷对于错综复杂的乡亲辈却弄得比较清楚,他在家讲述某件事情的时候,总是把别人对他的称呼加在前头,并且一再重复,诸如:二爷,二伯,二叔,哪怕是二哥,也要多说几遍。事实上,我们家的辈分很低,称呼别人的时候更多,那就不在二爷宣讲的范围了。

  不论以前有没有种过地,没有牛放,二爷也要下地了。种地,看上去简单,但也有不少学问,农村里的精明人,也是把地种得好的人,一旦别人家的庄稼比自己家的好,尤其是地邻,那心中就不是滋味,当然,更为主要的是,这也涉及到收成,本来一个人没有多少地,再侍弄不好,吃饭就成问题了。种地除了要讲究节令,其他讲究的地方还很多。比如要精耕细作,要勤快,要打算好,我在农村的时候也不过十来岁,却已经学着耕地种地了——这都是高难度的活儿,其他的比如除草、间苗,早已不在话下。种麦子不但要直,还有理论作指导,“未从开耧紧三摇,未从住耧三不摇”,说白了就是掌握“惯性”,即便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有些人可能终生都学不会,二爷就是这种,有力气,无技巧,一件事情总是干不好,别人就不会总给你这样的机会。

  “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干不了技术活,就干力气活,不管怎样,庄稼人不在地里呆着,就不能算合格。

  二爷干的不怎么好,但我家的庄稼还是长得最好的。最开始当然是有窍门的,那就是别人还不大明白化肥是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在县城工作的父亲就率先购买、使用到我家的地里。耕作了几千年的土地上,忽然有一种先进物质被引进,土地岂能不努力贡献?别人家都用上化肥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在研究怎样使有限的化肥发生更大的作用,不是撒到地里,而是与种子放在一起,这样虽然都在使用化肥,但我们有独门秘笈,庄稼还是长得好。别人掌握了这种方法了,我们又开始秸秆还田,这也是父亲从报纸上看来的,据说是山东的经验。人们在努力造粪,运到地里,我家只需带上铡刀,在地里将割下来的玉米秸铡碎,埋起来,一段时间以后,将它们还原到田里。别人也这样做的时候(效仿的不多),父亲就开始研究优良品种问题,当然不是自己做实验,花上一点钱,从种子公司购买的优良品种,总是比普通品种好得多。这样说吧,种地也是斗智斗勇的事情,常听人说一句话:这人干什么都行。不得不信服。

  在实践中,二爷也掌握了不少的技巧,农活渐渐熟练起来。而且,毕竟是做了半辈子农民,浑身的力气不会吝啬,起早摸黑还能做得到,几乎可以说是任劳任怨吧,而且他对土地有一种亲切感,生活就这么继续着。

  8

  别看二爷干农活不在行,干别的活计却不差,譬如做香油、纺绳、缚苕帚、钉鞋等。

  联产承包以前,我家里一直做香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时二爷就是主力,像这样的活儿,技巧是蛮多的,但也可以弄到无技巧。所谓技巧,无非就是同样的芝麻多出香油,无技巧就近乎随其自然,芝麻炒老点儿,油自然出的少,但油却香,所以到我家换香油(农村实行最简单的交易——物物交换)的就特别多,村里其他几家的香油是竞争不过的。那时的农村,人们舍不得吃多少油,半斤香油能坚持几年的也不在少数,因此我家不做香油多年,仍有找来换的。

  做香油对二爷来说是种享受,对我们来说看做香油也是一种享受。先说炒芝麻的时候,总要尝尝,掌握火候吧,这些时候大人们尝芝麻,我们也经常吃上几口——这是我们期盼的。磨出来以后,会盛到一个大锅里,用一个葫芦在上面墩来墩去,就是撇油,这时候我偶尔能舔一下油葫芦——别说是舔,就是闻着那味道也是一种享受呀。

  纺绳和缚苕帚,几乎占用了二爷所有的晚上。农村人离不开绳子,也就离不开纺绳的人,小时候看着二爷纺绳时的专注,合绳时的激动。合绳必须要在宽阔处,两边支起合绳的专用家当,几个人在两边摇动,二爷走来走去,仍是大呼小叫,那时以为合绳必是一项高难度的工作,何况我也没有见到别人从事这项工作。后来渐渐明白,不是别人不能做,而是不为、不屑为,或者说有二爷这样的便宜劳动力,谁还愿意自己花费时间和精力去做呢?二爷给别人家合绳,折腾十天半个月,最后无非是吃上人家一顿饭,钱是万万不要的,不仅合绳不要,做其他所有的工作也不要任何报酬。

  缚苕帚更为简单,不过需要点力气而已,要缚的紧,出力气,这是二爷的长项,所以他缚得好,回报也是一顿饭。

  至于钉鞋,除了需要一点专用工具——放鞋的钉鞋板,鞋板是仿照着鞋的样子用铁打出来的。再就是,鞋钉和一把锤子。即便这么简单的工具,农村人大多不会花钱去置办。鞋底钉上一层厚厚的胶皮,除了防滑,就是为了让一双鞋穿的时间更长一些。不知二爷从什么地方搞来了许多的汽车轮胎,总是免费提供给让他钉鞋的人。但是二爷的钉鞋技术怕是不怎么样,父亲说二爷有一次给他钉的鞋,钉子没有弯回来,直直地挺在鞋底上,钉子深深戳进他的脚,二爷也给我钉过鞋,不记得发生过这类的事情,想来那是失误吧,也许他吸取了教训。不过,那时走街串巷的手艺人中,还有钉鞋的,而且不久就会来一趟,这也说明二爷的技艺未达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然何以这边不收费,那边收费,却还有市场?

  除了这些,二爷也乐于参加村里的婚丧嫁娶活动和盖房等帮忙的活儿。农村不论什么事情,都需要捧人场,也需要实实在在的劳动力,二爷人好,几乎和任何人都没有恩恩怨怨,参加各类活动合适,而这类活动中,活不算太累,有足够的烟抽,有好的饭菜享受,足矣。千把人的村中这类的活动很频繁,所以也产生了一些半职业主事儿,半职业厨师,半职业喇叭匠等,逢事必到,吃吃喝喝,一开始人们还很感激,逐渐发现某些人干活不实在,就不再用他们。

  9

  二爷的业余生活,几乎也是在干活,却未拉下看戏看电影等娱乐活动。

  我那时没超过十一二岁,自然是幼稚苍白的,除了自己感觉生活充满快乐,偶尔也有些许不着边际的烦恼,没有想过他人到底在怎样生活,包括我的二爷。

  村里在84年才有了唯一的一台黑白电视机,平时锁在戏楼上的一个特制的框子中,晚上在新闻联播之前打开,一直到最后电视里有人出来说再见了,大队的管理人员才把电视锁上。二爷喜欢看电视,手里活不忙的时候也是每天和电视里的人说再见后才回家。村里过年组织的唱戏,平日里的放电影,二爷也都看,他到底看到了什么,理解了多少,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我交流的范围仅限于同龄人,哪怕为一个细节争论半天,从未想到过要向他求证。渐渐,我知道其实他在看节目的时候,大多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或者是眼睛昏花,或者是距离不当,总之,如果让他讲述他看到了什么,他是讲不上来的。

  他讲不清楚的,还有自己的经历。我们小的时候,他是慈祥的爷爷,他的心事,他的思想(任何人都应该是有思想的吧),甚至他的苦恼,都不会向我们讲述。我长大后,一直在外地上学,回家的时候也不多,在一起聊上几句的时候就更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开始向我讲述他的一些经历,当过兵,后来回家了,打没打过仗我不知道,他的讲述没有条理可言,而且每次的讲述似乎都有出入,所以我也是半疑半信,只是家里有一把卷了刃的大刀和一把刺刀,令我颇感兴趣,一直视为至宝,我没有问过这两件东西的来路,大概从心理认可那是二爷的东西,是他当过兵的依据。还有每年慰问军烈属的时候,那一副颇有军事味道的年画,是每年要送给二爷的,这也是他当过兵的证据吧。至于二爷说,他和上甘岭上的连长张忠发认识,编制上也是相邻的连等等,真实性就大打折扣,近年来我了解到张忠发的原形确实是我县人,对于二爷的某些讲述,从心理认可了一些,只是他究竟讲过些什么,我已经忘记了。

  对于二爷的其他经历,我也知道的不多。只言片语也是父亲不经意间说的,二爷有过婚姻,妻子是邻村人,婚姻维持的时间不长,似乎连一个月也没有,婚姻的持续大概是冬季,二爷到山上砍一天柴,被妻子一晚上烧炕用光,其他的冲突有没有,当时的境况如何,恐怕父亲知道得也不多。虽然在世的老辈人还有,但也没有深入了解的必要了,毕竟已经是过去,我想我见到了他的后半生,见到了他的孤苦伶仃,这就够了。

  二爷谎报过日本鬼子扫荡的情况,这当然也是听说的。那时的村民已经是惊弓之鸟,一说鬼子来了,什么也顾不上,逃命要紧,二爷说他见到了鬼子,马上要到村子里了——这本是救人的善举,几乎是菩萨心肠,村民们感激还来不及,随后却被信息的失实激怒了,日本人根本就没有来。事情的原委,早已无从调查,撒谎了没有,当时他自己是怎样想的?是否与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一样的心态,只有他自己清楚,看着别人逃难固然可笑,随之而来的惩罚他也必须面对。有部分村民是丝毫不肯让步,要求将二爷正法,当然,那时二爷恐也未成年,最终他得到了原谅,死罪已免,活罪难容,当着全村人的面,一顿痛打他承受了。

  二爷的英雄一刻,是弟兄几个联合要杀人——那个人出卖过我的老爷爷。据说,日本鬼子进村,要找大队干部,路上碰到了一个村民,这个人看到我的老爷爷就对日本人说“他就是”,事实上,我的老爷爷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民,但他就这样被日本人抓到了东北。老爷爷音讯全无,家里人的着急可想而知,知情者在暗中是怎样偷着乐的,会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无人知道?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出卖我老爷爷的人,万万没有想到,几年后我老爷爷历尽艰险从东北逃了回来。真相大白,家人要找那个出卖者算账,最终还是老爷爷放过了那个人——不管怎么说他回到了家。

  10

  二爷不爱发脾气,却倔。

  在农村,总有些小聪明的人,他们的乐趣就是拿那些成色不足的人开玩笑,至于这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他们才不会去想。二爷显然也具备被拿来开玩笑的资质,只是平时不在一起干活,二爷受的捉弄要少得多,不过也总会有在一起的时候的,这时候出来维护二爷的必定是家族里最亲近的人。其实,和那些成色不足的人开玩笑,不出两种情形,一种是套话,总想听到一些隐私。二是暄架,也就是激发这些人的“二百五”潜质,使他们淋漓尽致地表现。套话需要策略,暄架相对来说简单得多,只需要说些好听话、奉承话,诸如:“你真了不起”,“你二叔怕过谁呀”,“谁敢把你怎么样”,尽管手法简单,千篇一律,但却屡试不爽,小的玩笑,不过是一笑了之,玩笑开大了,会弄得人家家里鸡犬不宁,这也不是那些聪明人所要考虑的。

  和我家一墙之隔的一位爷爷,是二爷的叔伯兄弟,每在这样的关头斥责那些“聪明人”,保护二爷。但是换来的却不是二爷的理解,而是敌对。这样说吧,越是不那么聪明,不那么厉害的人,越渴望别人的认可、夸奖,自然认可和夸奖是来之不易的,当这些到来的时候,他们就认为那些人是真正欣赏他、认可他的,是他的知己;而总是提缺点,指出不足的,在他们看来是鸡蛋里头挑骨头,是不理解。久而久之,和真正对自己关心爱护的人走得远了,甚至视为仇敌;和那些看他滑稽,开他玩笑,使他逞能者,走得越来越近。即便一个普通的农民,也渴望得到别人的欣赏,对批评指正很不“感冒”,因此那些拥有天下,或者拥有一些财产什么的人,决计不会觉得自己平凡。奉承、高帽能大行其道,真心实意地指出不足不受欢迎,也不难理解,“亲外人,远家人”于他们是一件难以解决的事情。

  在老爷爷去世后(1978年)的二十多年里,二爷是家中的长辈,能听进别人意见的时候就更少了。我常想,人生实在是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每一件事情也确实有不同的处理方式,贤愚不肖,都有自己的“智慧”,能心甘情愿认同别人,按照他人指出的路线方向前进,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人生又是不可逆的,不能走回头路,不能买后悔药,否则,宁愿一条条道路都试试,用实践来检验每个建议的对与错。二爷诸多的不满,大概是缘于他的建议很少被采纳,而且他是个追求自由的人——自由这个概念太宽阔了,可以为了全世界、全人类,也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可以是安邦定国之策,关系国计民生,也可以是中午吃什么饭,晚上盖几床被子,烧几把柴草。二爷的自由,是自己行动的自由,是自己吃饭的自由,是为自由的自由,其实他本来就很自由。但这与他追求的还有差距,他感到还是受到些限制。终于,在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父亲在单位分到了房子,我们兄妹几个也需要接受更好的教育,因此举家搬到了县城。

  我们搬走了,二爷自由了,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设计自己的生活了。

  11

  有句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话可以理解为敢于碰硬,有个性,有主见,也可以理解为倔强,明知吃亏不服软。

  我们搬走后,偌大的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他要干活儿,还要操持自己的吃饭问题,由于不那么讲究卫生,身体明显不如以前,再加上年岁日大,老相也渐渐显露出来。以前也颇爱串门的二爷,不在家里的时候更多了。

  过年过节,父母和我们还会去看望二爷,二爷常和我们讲起我的某个亲戚对他是如何如何好——其实那个亲戚,也不过是看他的时候带了几袋方便面,当然,那时候方便面还不是很普遍,有这份孝心,确实值得赞扬,不过在他的心中,有些人付出是天经地义,有些人的一点爱心弥足珍贵。

  在他去世前的小半年里,他的身体就不好了,开春之后是全身浮肿。村里有个年轻人,刚刚开始学中医,又是我家邻居,二爷就近看病,这个初学的中医大概是在二爷身上进行理论联系实际,时而用药,时而针灸,但二爷的病越来越重,终于离世。

  12

  二爷去世的当天上午,我赶回家里,我并不知道他离去的信息,回去以后才知道二爷的生命划上了句号。

  我经历过老爷爷的去世,经历过老姥爷(母亲的爷爷)的去世,但那时尚年幼,二爷的去世算得上是我最亲近人中的第一人。

  见到他静静躺着的时候,我感觉一阵强烈的悲痛,他与我们永别了。二爷虽无儿无女,但有哥嫂,有妹妹,有众多的侄男弟女,有前来拜别的乡亲,气氛也悲凉,哭声也浓烈。

  入殓,是与亲人的另一种告别,气氛仍悲壮,哭声更浓烈。

  然后是寻找墓地,因为祖坟已经盛不下那么多人,只能另寻安息之地。

  出殡的时候,我茫然地走在人群中,周围是观看的乡亲,他们也许是另一种送别吧!

  下葬,是最后的诀别,悲从心生,无语凝噎。

  送别二爷,心中凄凉。人的一生,此是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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