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说书人、钉鞋匠,都是曾经存在的手艺人,但现在这些人已经少见了,即便存在,恐怕生活也很难,完全不像三四十年前那样,是村里的一道风景,也是人们生活所离不开的,他们带给人的是“外面的世界”、是快乐、是生活的必须。


  铁匠老毕

  铁匠老毕自己说是山东人,做得一手好扒鸡。但那个时候村里穷、家里穷,虽说家家户户都养几只鸡,但那是家里的小“银行”,没人见识过老毕的扒鸡手艺,实话说他的本业铁匠活儿做得还是不错的。工作时,师傅用的是小锤,徒弟抡的是大锤,把火烧旺,需要打的器物先在火里加热,师傅小锤所指,就是徒弟大锤应该发力的地方,叮叮当当,很是协调,声音和谐,有韵律感。

  做为手艺人,老毕是拖家带口来到我们村的,而且很快就招收了徒弟,融入了村子的上层——和村长、村支书打得火热。这是老毕不同凡响的地方,毕竟多年来他都是漂泊在外,和几乎没有出过门的乡亲们相比,他算得上见多识广。一般来说手艺人是不会在一个地方安营扎寨的,不会拖家带口,不会被某个地方的主流所承认,也不会随便招收徒弟。老毕完全不一样,他的到来,首先使村子里的铁制品焕发了光彩,那些秃了的、缺失了的、失去光泽的铁锨、镢头、镰刀、锄头,在老毕和他徒弟的叮叮当当中,恢复了青春。

  老毕媳妇的到来,使全村男人焕发了光彩。老毕媳妇人长得漂亮,见过大世面,会打扮,还会恹恹地作出欲擒故纵的神态。总之,很多男人对她有想法,没办法。

  老毕先是在一个生产队废弃的牲口圈里安顿下来,对面是大队支部书记的家。我和支书的儿子刚上一年级,是同班。放学后两个人到老毕的铁匠炉前,老毕就出加减法考我们,我们两个比着算,抢着回答问题,由于有竞争,我们心算的速度是令人惊讶的,老毕对我们赞不绝口,看热闹的人也由衷赞许,外乡口音的表扬令我们心潮澎湃,打铁的场所也成了我放学后最愿意去的地方。

  铁匠摊子是移动的,是为了方便群众吧!放了学的小孩子,看一会儿热闹,就开始不正经起来,一齐喊:“打铁的,铁打的,娶个媳妇是咱俩的。”徒弟们瞪瞪眼、晃晃手中的铁锤,孩子们就跑开了。不过,我一次也没有那样喊过,因为我叔叔是老毕的徒弟。老毕过年也不回家,村里的干部、教书的、在外面工作的,过年的时候就会凑在一起,下棋、打扑克,他们都接纳老毕,老毕也很会表演。拱猪,到最后几张牌,那些聪明的玩家就知道谁手里剩下什么牌了,他们指出老毕手中的牌,丝毫不差,老毕用山东口音夸张地大呼小叫,看热闹的、玩牌的,就等着看老毕这段精彩演出。

  在那样的生活贫瘠年代,老毕给人们带来无穷的欢乐,他和我们村的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听说老毕想在我们村定居下来,他有了长远的打算。老毕来的时候就带了三四个女儿,到我村后她的漂亮老婆又生了二三个漂亮的女儿。听村里传言,老毕说,“你们村不是有八个生产队吗,我争取生8个女儿,每个生产队招一个女婿。”那时,我们私下都在为老毕的女儿物色女婿,连未出生的,也计算在内。后来,老毕举家迁走了。按照他的算计,他的大女儿要嫁给村支部书记的儿子,可惜订婚未成,老毕心情不快,我村的八个小伙子没来由地做了光棍。村里还有几个和老毕保持联系的,后来听说老毕不干铁匠活计了,改作扒鸡。

  那些女儿,不知都嫁到了哪里,她们可否记得在少年时期住过的一个小村庄,还有那些牵挂她们的人?



  说书人

  说书人几乎都是在冬季来到村里,大多数的说书人是盲人,偶尔有盲一目,或未完全丧失视力的,也有夫妻二人同来,多是妻子还有些视力。

  说书人到来的时候,最兴奋的是孩子。说书人走村串户,不过是为一口饭。喜爱听故事的孩子,家里饭熟必央求父母给说书人送去,所以说书人待上个把月吃饭是不成问题的。说书人报答的办法,就是晚饭后的评书讲得更卖力,更有吸引力,也更会设计悬念。说书人当然也有不同的层次,但视野并不宽阔的孩子们不在乎这些,他们愿意了解更多的故事,增长更多的见识。

  我也听过不少书,只是印象已不深。那时候颇能引起震动的,是那些微服私访的官员在查清豪强或下属作奸犯科的事实后,忽然暴露自己身份,让那些本来看不起的豪强或下属目瞪口呆,束手就擒;或武林高手改装易形,在遇到不平之事或危难之际大喝一声,除暴安良,扶危济困;再有就是遇到各种神、仙忽然出现,保护皇帝、高官等不凡人物——一部评书中就有土地爷忽然出现,用拐杖挡住暗杀未来皇帝的刺客的刀剑,而这位被刺杀者一直在睡觉,完全不知道发生的一切——那时候对这些感兴趣,心理上是欣赏这些做法的,采用非常手段可以发现更深层的问题,这是愿意做一点踏实事情的官吏都明白的。那时候没有现在的广博的宣传方式,地方官也不用每天在新闻中亮相,百姓自然对地方官并不多么熟悉。而且,“微服”的时候尽管周围一定有武艺非凡的保镖,但总不会前呼后拥——轻车简从、暗访民间疾苦一直就是百姓期望官员所应该做到的。还有就是一点朦胧的期望,希望在自己遇到危难的时候,也有一种神秘力量将危难化解——有调查说:80%的孩子认为自己今后能做总统(或主席)。

  说书人给农村孩子打开了一扇扇通往小村之外的窗户,丰富了他们的想象,引起孩子阅读的兴趣,赋予他们走出去的勇气。

  说书人的技艺据说是口授,不过他们的记忆力也算是惊人了,当然讲起评书来也有不少发挥的地方,但故事结构,是不能篡改的。那时村里有一个曾经以说书为业的,回村后就不再说书,任人怎样央求,他就是不开口。后来有人发现了突破口,几个人并不央求他说书,只是在一起讨论评书中的某些人物、故事,故意说错,他实在忍不住就说,你们都错了,是这样的,然后就滔滔不绝说起来……这个方法屡试不爽。

  说书人总要将书说到一个段落能截止的时候离开,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似乎并没有人真正过问,真正关心,也许他们都不清楚自己要走向何方,但他们带给人们欢乐,带给儿童幻想,开启一扇认知外面世界的窗口,是毫无疑问的。

  我小时候没有完整地听完过一部书,因为说书人住的时间很短,不会长久在一个地方。有时候来的一男一女两个人,总有一个眼睛好点的,说不清是夫妻还是老师和徒弟,坏坏的年轻人就追问两人的关系,年轻女孩脸上会泛起红润,极不情愿和他们搭讪。



  钉鞋匠

  村子里有很多钉鞋的人,但走街串巷的钉鞋匠还是有忙不过来的活儿。我二爷就有钉鞋的一切设备,而且是义务给人钉鞋,只是他的手艺粗糙,人也不细心,有时候订过的鞋里的钉子还是直的,不小心会把脚扎破。

  村里常来的一个钉鞋匠,自来熟,业务好,活儿就十分多。他一到村里,必定引来一群人围观,有大人也有孩子。他两颗一寸来长的大门牙中间有一个缺口,围观人多是他表演上劲儿的时候,只见他左手抓起一把钉子,手一扬,钉子飞进嘴里,他的两腮就鼓了起来,这不算什么,好玩的在后头,他需要用钉子的时候,那两颗长相夸张的大门牙就派上了用场,他的两腮一动,一枚钉子就在两颗门牙中间的缺口出现,取钉、钉鞋一切是那么自然,带着一股潇洒,那么得心应手,仿佛那两颗大门牙,以及那个缺口,天生就是为他而生,为钉鞋而生。

  他钉鞋的过程简直是一种完美的表演,能把自己的长相与工作紧密联系起来,配合的天衣无缝,即便是钉鞋匠,也令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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