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老家胶东农村毗邻丁字湾海滩,属于盐碱地,吃水相对困难。村里有两眼老井,北井和南井,这里人世世代代靠两井获取生命之源。据说北井是在坡石打出水线,水深十三四米,水质清凉甘洌,用于吃水;南井沿着在沟底切成,属于地表水,深浅只有两米左右,夏天时候雨水充沛,也就一米多深,水质浑浊,涩、苦、咸,一般都用来浇灌庄稼。
  在我懵懂的童年,就在这两口井之间发生一段一辈子让我也抹不掉的感人故事。 
  儿时的乡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买了大水缸,放在家里的方便处,用来蓄水。每家只少一人到水井里去挑水,挑着一担担的水回家倒进大水缸里,大都挑满了水缸为止。那时候,一个个挑水人挑着两端“吱呀、吱呀”的水桶,来往穿梭,天天如此,也自然成了乡村里一道靓丽的风景。
  母亲养育了四个孩子,父亲在县城工作,家里没有男劳力,吃水问题全靠母亲。
  母亲所有的农活她没有一样打怵过。她胆子非常小,一看到井的倒影,波光粼粼,她就吓得腿发软、头发懵。
  家里没水吃的时候,她就挑着水桶来到北井台旁,左瞧瞧,右看看,等待村里挑水的乡邻能帮她提上桶水来。久而久之,乡邻们都知道母亲她晕井,只要看到母亲担着水桶来,淳朴厚道的乡邻们自觉地把已提上来的水先倒给母亲,母亲挑回家倒进大缸里,再回来挑第二担。
  家里五口人吃喝拉撒洗,节省着用,一缸水也就用两三天。刷锅水,母亲从舍不得倒,都是给猪圈里的猪留着。洗脸水也舍不得倒,留着洗猪菜。
  母亲常年累月靠别人打水,时间长了,自己感到非常不好意思,无奈之举,到南井挑几担咸水吃。
  南井水浅,井底还有蛤蟆,本来胆小的母亲听到叫声,越发害怕。母亲用扁担挂着水桶,在井里一摆,一桶水就罐满,人离井口远,使劲拖水桶,水桶在井石的摩擦下撞击下,发着呲呲的声音。桶终于拖上井口,母亲履步蹒跚小心翼翼地挑回家。
  连天大雪的时候,路上全是冰雪,母亲到了南井一看,井沿全是滑溜溜的冰,北方的井没有井口凹凸沿,井口又大,一滑一擦、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从井里往上提水的时候,是带有几分危险的。母亲挑着水走在满是冰雪的路上,一滑一滑、一摇一摆的,两只水桶像是在跳舞,水桶里的水在不停地往外溅,仍是坚持着把水挑回家。
  有一次,也是三九严寒,滴水成冰,母亲挑着水桶来到南井,这时井口附近已经结成冰,母亲一不小心滑倒,差点掉进井里。
  南井的水质特差,又涩又苦又咸,在锅里烧开以后,锅底都有一层白色的碱渍,喝在嘴里咸咸的,难以下咽,用肥皂洗衣服,肥皂都不起沫。
  我在家里是老大,记得七八岁时候,母亲就经常在我眼前唠叨说,周家的小全、陈家小宝,人家十二三岁都能帮家里挑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挑水在我母亲眼里,简直就是成为奢望和希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的肩膀上,经过几十年的岁月打磨,有了一层厚厚的茧子,这是她勤劳的见证,是挑水、挑粮食留下的印记……丝丝缕缕,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
  村里有几个我能叫的上名字的人,过去经常送担水给我们,母亲告诉我,以后长大了别忘记人家。母亲说,生二弟三弟的时候,父亲在外地,两三天她就下炕做饭,家里吃水和弟弟洗尿布用水是邻居们帮忙挑的。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七十年代初,父亲在商业局凭票带回村里第一架缝纫机,还有全村第一把手动理发推子,一来图家里使用方便,二来用来打打人情。每年进了腊月,母亲就主动走东家找西家,张罗着给乡邻做件新年衣裳,从腊月初七八开始,忙到大年三十下午,忙完了衣裳,就给孩子们理发。小南街的十几个男孩,都是我母亲一手理大的,一个腊月,忙得不亦乐乎。
  一晃我也到了十几岁,一天,我偷偷挑着水桶来到井边,原本打算把家里缸挑满,送给母亲一个惊喜。谁知,母亲悄悄跟在我身后,就在刚要往井里送井绳时,母亲告诉我,先是将井绳左右摇摆几次,接着将井绳快速往下一放,水桶口正好扣向水面。我尝试一下,果真水就“汩汩”地往水桶里灌,水桶的角度慢慢地向下倾斜、下沉,若是水桶横着,一般就是半桶水。
  说实话,那时候刚开始挑水,挑着两个大半桶水都感到吃力,而我也是歇了三四次,硬是坚持着挑回了家。看到缸里水满,看到我脸上滴汗水,母亲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
  “哟,长大了。能挑水了……”小孩子爱听好话。每当听到街坊邻居们这样的夸我,我越发有劲。挑水中虽然有艰难,也有收获;挑水也是一种锻炼,从小锻炼了身体;挑水也是一种交往,遇到挑水的我会主动地向他们打着招呼,传递和谐符号,收获的是一种浓浓的乡情。
  七十年代末,农村兴起打井热,母亲说,无论如何也在家院里打口井,以后再就不用挑水了。
  打井没有机械,全靠人挖,离我家十多公里的姨夫,知道我们家缺乏劳力,隔三差五过来帮打井。我家地质坚硬,开始两三米是土层,后来全是石层。姨夫在下面用铁钻锤子挖,我就在上面拔打出来的石块,整整用了两年,终于打了一口八米多的人工井水打成了,当用电泵抽出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井水,一家人欢呼雀跃,心情像油田勘探出石油那样兴奋。
  水泵带来方便太大了,还没用上两年,八十年代初,我们一家农转非进城,从此告别了世代沿袭下来的老井,又喝上了甘甜自来水。
  虽然有自来水,但是母亲过过苦日子,知道珍惜。有时候水流大了,洗澡放水多了,母亲就唠叨说,要节约水源。在母亲影响下,我至今养成好习惯,洗澡打沐浴液、搓背关掉水龙头,冲时再开开。
  如今父母过世好多年,按照母亲生前的意愿,我经常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故乡,看看南北两眼井,再就是看一下至今能记住名字的、曾经帮我们挑水的那几个人,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
  往事悠悠,岁月悠悠,母亲与老井的故事,每当回想起来,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挑水挑起来的是一种责任;担杖上承载的是沉重的岁月;水桶里装满的是艰苦的日子。
  一担水,一段情,一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