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个没有形状的水塘,它们从河堤开始,连成一条弧线,牵牵扯扯,迤迤逦逦,无所顾忌地横空穿过小村,向东伸去。伸到哪里去了呢?东边是种满庄稼的大洼地,雨季,时不时地雨水就淹了村道,大洼里的水就和水塘里的水连成一片了。所以,这几个水塘象一片湖泊始终润泽照耀着小村,使它倒映在一片光影之中。夏天,躺在芦席上,闻着四野的清香,吹着从玉米地上刮来的沙沙的夜风,看着天空浩荡的银河,听着从水塘里传来的蛙鸣,就觉得那日子一定会站在原地不动了。

  水塘和夜空的银河平行在一个横切面上,可以隔空对望,星星落在水塘里,水塘也映着闪闪烁烁的一颗颗星星。它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望上一眼,象常年长在庄稼地里的人们,话不多,却实诚,是直肠子。所以,它们的存在,总给人惬意的感受。可人们在地里干了一天活,累了,躺在水塘边上,头一挨地就睡着了,根本来不及想它;睡觉,休息,攒力气,明天接着到地里刨食,才是正常的生活。

  说起水塘,就要说说这个村子。这个村子总有一百多户人家吧。人口有多少,我还真不清楚。没事时我就想:当初人们盖房的时候,为什么不围着水塘盖,而偏偏要把房子一行行、一排排,有秩序地在水塘南边盖起一片,又在水塘的北边盖起一片呢?如果都围着水塘盖起来,也可以如水乡的江南,沿着水边砌石板路,修梯道,搭小桥,形成小桥流水人家,那多有气象。哎,就为这,我有点埋怨老祖宗们了。不过,我这样想可能是不行的,主要是不符合北方人们的生活习惯。更何况这里的人们买不来青石板,就连青砖都买不起;所以,他们把房子盖在水塘边上,出出进进也只能见到一片泥污,杂草。更何况,离水塘近的人家时常把垃圾倒过来,水塘边上就显得很脏,很乱,还有臭味。

  有一点需要说清,我们这儿的人们从不把水塘叫水塘。我叫水塘其实是冒着犯天下之大不韪的危险。所以,我还是提早改成人们的习惯叫法——“坑”,才好继续写下去。

  没错,这里的人们把水塘一律都叫“坑”、“大坑”。“塘”,塘是什么东西?塘是外来语,洋泾浜。所以,你要叫它们“水塘”,就象你出了一趟门回来学说洋鬼子的话一样有人笑话你,男人女人们,坐在一起,头歪着,眼蔑视着,手指指戳戳,嘴角撇到耳根子后面:“啧、啧、啧,你看那个谁啊,啊,把祖宗都给忘了,刚念了几页书,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把那大坑啊,人家叫‘水塘’,水塘怎么怎么着啊,水塘里去洗衣服去啊,嘢、嘢,现在的年轻人啊,可真是,真是了不得呀。”

  那把水坑叫水塘的家大人听见人们的话,脸先红了,偷偷地、悄悄地低着头,急忙转着房角回家去教育自己的孩子去:“你这个不成器的孩子啊,你听听外面人们都说什么呀,啊?真是丢人现眼啊!就你明白,就你知道叫水塘啊?人家都不知道啊?你个数典忘祖的东西。听着,不许你再叫什么水塘,人家都叫大坑,你就叫大坑,你再叫水塘,看我不把你的嘴撕烂了。”听得叫水塘的孩子,浑身一阵颤抖,以为自己犯了多大的罪。

  看看,叫了一次水塘,不是挨一巴掌抽,而是把说话吃饭的工具都给撕烂了,这一下太严重,不能说话是小事,可没了吃饭的家伙,命就一下子乌呼了。所以,就是在村上有头有脸,经常到外面跑世界的人回来也还是叫“坑”、“坑边”、“坑沿”。

  大人对孩子说:“去,到坑边上把鸭子赶回来。”

  那个说:“我到坑边挑水去。”

  有人不想说干什么去,就说:“我到坑边上儿去看看。”看什么呢?没什么可看的,就是不想告诉你干什么去,或者,没必要告诉你这个屎嘎巴孩子干什么去。

  显然,这里的人们把所有的水塘都叫“坑”,即便是相连的三个大水坑,有时都阻碍了前村和后村人们的往来,人们也叫坑。“坑”是本土的特产,无论是不是天然的都这么叫。

 

  三个大水坑从西到东连在一条弧线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搞什么运动时人们一激动,一努力,抓革命促生产给整出来的呢?其实,这里的人们有劲也不这么使,他们的大东洼里有得是盐碱地,有挖大坑的劲头还不如去挖台田,还能治理盐碱地,多收几粒粮食。谁吃饱了没事会在村子中间,当不当,正不正地挖几个大水坑,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这样一说,你就应该明白了这几个水坑的形成跟人们的生产生活活动没一点关系。

  与人们的生产活动有关的大坑很多,基本上都在小村周围,都是人们盖房,垫地基、脱坯、泥房、一切有动土的工程留下来的。人们喜欢在村子周围的荒地上挖坑取土,东一个西一个,没形没样儿。但是,将一个村子贯通东西分隔开来的三个大水坑,无论如何都不是人们为某种需要所为。也许有一些人为的因素,但那也是上天的安排。那么,这三个水坑就是大自然给村庄的生存史烙下的伤疤了。

  这就有必要说说那条小河。这还真是一条小河,根本没法在地图上标注,就是用个小数字标识一下都勉强。它的上源是老沙河,在河北省大名县北部,威县常庄以下叫清凉江,在三岔河附近纳入江江河,文庙附近汇入老盐河,之后人们就叫它黑龙港河了。它到静海县境内,入贾口洼,过子牙河入海河。是个全长不过三四百公里的一个排水小河岔子。但是,由于这条小河岔子所处的地理位置的原因,河道淤积、堵塞严重,所以,河水经常泛滥。水,时常积蓄在贾口洼一带,沥不出去,使河流两岸布满了蝶形的洼地和盐咸地。我猜想,这就是沿河两岸的村庄叫洼,叫港,叫滩,叫塘的名子较多的原因吧?

  就象哥们兄弟各有各的脾气一样,黑龙港河在一个封闭的流域中,它自己永远奔流不到大海里,也不会见到什么大的世面;但是,它的脾气秉性却会受到其他兄弟的影响。它没有什么大江大河的气势,却有满身小臭河沟子的架子。

  那一次,它就这么向沿河两岸的老少乡亲们显示它的威力。二十世纪60年代初的灾荒年还没过去,许多人家还都没吃没喝,还都盼着能收下一季粮食,喂饱肚子,消除遍体浮肿。但是,小河的水满了,又无处可泄,上游的洪水仍旧不断地往下游涌来。人被围急了得突围,水被围急了就要决堤,可在哪决堤不好呢?你找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伤不着人,伤不着村子,不是很好吗?可就不,它就在一个村子中间拦腰那么一斩,这下可好,一个小村成了二个。前村,后村。也把全村人都冲离了本土,直到水落之后才陆续回来。

  但是,人们从来不说一个村子被冲成两个村子的事情,也很少说逃荒去了哪里,途中经历了哪些人哪些事,以及那里的风土人情,等等。也许他们认为有些事没必要和孩子们说。有些苦难,也不能总挂在嘴边,还是说些和孩子们有关的事吧,也只当趣事说说。

  “来了一条大船,把全村人都装走了。”

  “那条船真大啊,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船。”

  “到处是水,白洋洋一片,看不到陆地”

  “庄稼都泡了,只露出一个顶来”

  “那个谁家的小红,死了,扔了,嘿,一会儿再去看,还有口气,就给抱回来了,一会儿又没气了,又扔了,过会儿再去看,嘿,又活过来了,现在,这不也长这么大了。”

  孩子们眨着眼睛,专注地听着。他们从不怀疑大人们说的话,叫小红的孩子就蹲在孩子们堆里,听大人们讲着与她有关的往事,没有一点怀疑,看大人们的表情,很轻松,还笑呵呵地,好象他们叙述的是一段很轻松的经历。只是孩子们听得一脸凝重,不笑,不插话。

  “天真热呀,船里太闷,一会儿我把你举到船外透透风,一会儿举到船外透透风。”

  “哎,你们都只几个月大,那罪受得。”

  说完,人们沉默,做针线,纳鞋底,把叹息缝到密密的针脚里去。

  人们在地里干活,也时常提起这码事,而不说以前其他的事,好象小村的历史是从这儿开始的,而先前的一切都让这场大水给冲走了,虽然大水之前这里的人们也经历了许多事,许多运动,也有一些激进的人们喊口号,要打倒谁,整治谁,拉帮结派要推翻谁,但人们似乎把那些都忘了,只有大水和决堤才是他们要记下的事,其他的事情和这次大水一比,都不算事。

  看来这次大水让人们受得罪并不是一般的罪,经常能受得罪还叫罪吗?不叫。那么洪水带给人们的罪,是自然之罪,是意外之罪,是不想受也得受之罪。人,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上的福。人们都这样说,那是真理中的真理。

  大人们说的这些孩子们,大都生于洪水决堤的前一年,前后都差不了几个月,通常他们在一起玩,凑到一起拾柴禾,打菜,拔草。没什么事时,胡同头上或者街道的后房檐下有大人们坐着,孩子们就在太阳底下做游戏:跳房子,拍方宝,跳绳,迈三步,种园子。累了,围绕在大人身边,看他们干活,听他们说话。经过洪水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大伯大妈,叔叔婶子们坐在一起,拉家常,说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实在没话可说了,或者,眼前一有这些孩子们的影子,就会想起这次洪水。孩子们都是带着烙印来的,他们和一般人的命运不一样。

  可这些孩子,就象听天书一样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听得出神。心里想着,哦,原来,我还死过一回呀。亏了我娘回去看看,不然,让野狗叼走了,上哪找我娘去。

  那个就想啦:这船真这么大吗,能装下一个村子的人?那船把人们都带到哪儿去了呢?

  举到船外?妈妈的手没劲了,掉水里,捞得起来吗?

  他们更想象不出来,也不知道那条船带着一村子的人到底去了哪里。

 

  这场水,给经历过它的人们留下了不能磨灭的记忆,也给这个村子烙上了深深的印痕。先是村子的形状。原来这个村子是一体的,没有前村后村之分。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日常的生活上,都活得象一个整体,分不出个彼此来。可自从这场洪水过后,村子一下子被分成了两个。

  那是雨季,河堤在洪水中颤抖着,再也坚持不住了,汪洋大水一下子涌出了堤坝。似乎这河水是有来头的,因为,至今我都不能确定这场洪水的起因,是否有牺牲小我的动因,反正,洪水一声咆哮就把村子卷走了。人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毁,欲哭无泪,欲泣无声。

  等人们从外地逃荒回来,再看这个村子,心里就咚咚地跳个不停。好家伙,一连三个大坑,从决堤的地方一字排开,从村子中间昂首而过。这三个大坑不细看则罢,一细看更不得了。怎么呢?原来,这坑的形状跟老龟的形状差不多,有头有尾,有脚有爪,尤其中间的那个,更是神似。不知道是人们把这三个大坑敬若了神灵,还是舍不得离开这片村庄旧址,就在中间那个大坑的南边和北边重新建起了新居。虽然新居一间一间地盖起来了,但是没有一家的房子破坏了大坑原来的形状,依然让它头是头,尾是尾,脚是脚,爪是爪地留着。是要保持它的一份自然形状吗?不知道,谁也说不好人们的想法。人们也自然而然地,把重新建立起来的村子叫前村后村。前村的人们到后村来要绕一下,后村的人到前村去也得绕着中间那个大坑走。

  “婶子,走这么快,这是去哪儿?”

  “哎,我去前村有点事。你吃过了?”

  “吃过了。”

  再往前走又一个人影过来。

  “大伯,上哪去?”

  “去前村吃席去。”

  “是小五办喜事吗?”

  “是啊。”

  总这样绕来绕去的,人们就觉得麻烦,而且,这么大一个坑,没事时可以慢慢悠悠地走,有了急事,小跑着走也得走一会儿,于是人们就从中间那个老龟的脖子处搭了一个小木桥,把被分开的前村后村连了起来。这样,前村与后村的距离似乎近了,可是也有不好的地方。因为,这次大水让人们长了记性,再盖房子,他们就把地基抬得高高的,从坑下往上望,怎么着也得抬起头,仰起脖子来。你想,这地基抬得有多高吧?河水要是再泛滥,除非比上次的洪水还大,才能淹了他们。这样,人们想超近走那个摇摇晃晃的小木桥,就得爬坡。去时,一上一下爬二段;回来,再一上一下爬二段。有时人们上下坡就象走山道似的,盘绕着来去。总这样,年轻人无所谓,年长的,腿脚不好的就要费点劲。而且,他们也怵头这种爬来爬去的,不是急事,他们还是绕远走。

  再回去说堤坝决口的地方,现在,早被人们堵上了。只是,堵上的那块大堤,象是一块疥疤,虽说皮肉都长上了,但总有一圈合不垅,下过多次大雨,重新垫起来的地方又沉下去了,也不和原来的大堤保持平直,那片凹下的地面也是光光的、白白的,不长一根草,也没人来再填些土,更没人想在这里种上几棵树。虽说其他的地方都种了树,都是绿洋洋一片,杨树、柳树、臭椿树、紫荆条、刺槐、桑树、葡萄树、桃树……只有这地方,什么都没有,也不长东西,象是老天故意让这条口子豁着,好让路过这里的人们记起这件事来。可不是吗,谁走到这地方都会不由自主就“哎哟”一声,象是一不小心被踢着了。

 

  三个大坑,靠近河堤的一个离村较远点,水总是清清亮亮的,村东井里的水枯了,人们还来这儿挑水喝。中间的一个,虽然让人们隔坑相望,却与人们相处的最为默契,因为,它离人们的生活最近。末尾一个大坑,最浅,但由于处在村子与大洼之间,人们下地回来正好路过,于是就在这里洗泥巴巴的手脚和一脸汗渍,给牲口饮水洗澡,洗刷农具。大雨连天的时节,这个大坑就与四野之水连起来,形成一片汪洋大泽。

  闹了这次大水,河里的水一时半会儿不会再跑出来闹事,这三个相连的大坑,就没了活水补充水源,但是,它们好象也没干过。那除了雨水之外,说明地下水充足。没错,人们下地干活,渴了,在较深一点的沟里掘几锨就能看到泉眼汪汪地往来淌水,一会儿就淌满了刚掘开的小井。他们捧一捧水喝掉,又捧一捧喝掉,解渴。

  一二三,三个大水坑连在一起,使小村倒映在一片水光之中,无限美好。不知哪一年,人们围着中间的水坑种了一圈柳树,柳树使水坑有了风韵,有了味道。每天早晨,阳光初照,朝霞满天的时候,鸭子和鹅拽着尾巴,摆着八字步,从村子的各个胡同来到这里,扑通扑通往里跳。坑水冷暖鸭先知,其实大白鹅也知道,它用红掌拨清波怎会不知道?它嘴严,不象鸭子总“呷、呷”地叫,没完没了。

  人们盖房子,垒院墙,泥房顶子,也都到水坑挑水,谁能挑得干这个水坑呢?没人想过这个问题,也没人问,人们自然而然地把这几个水坑当成了天然的湖泊。到了雨季,充足的雨水一夜一夜地下,把三个各自独立的大水坑连接起来,村子中间就汪洋一片了。从村子的各个胡同,各条道路上冲下来的带着浮土的雨水汇到这几个大水坑里,平时清亮的水一下子变得混浊起来。青蛙也在一夜之间都跑来了,它们不管白天和黑夜,一直“滚呱、滚呱”地唱着它们的歌谣。前村后村的人们想串串门子,拉拉家常,就不得不在水下摸着路走过去,聚一聚。

  有时候,坑里的水浅了,浅到只没脚脖子,有喜欢淘鱼的半大小子们,拿了筛子、铁锨、脸盆,来这里淘鱼。他们把地势高的一面用泥垒个坝,留下一个流水口,用筛子嵌在那里,鱼会跟着水流游到筛子中。把一条条小鱼捞出,搁到脸盆里,时间长了,脸盆里也有了几条一扎长的小鱼了。看到有淘鱼的,许多孩子会来和他凑热闹,帮他挖泥,垒坝,把鱼往水流大的地方赶。看着脸盆里的鱼,孩子们就会发出惊叹:

  “这条大,看这条。”一个孩子用黑黑的小手指着一条鱼说。

  “看那条是黑脊背。”

  “这是条麦穗儿。”

  那条被称为麦穗儿的鱼,修长的鱼体,银白色的细鳞,在众多的黑糊糊的长相粗糙的鲫鱼群里,象洁身自好的大姑娘一样,美的那么好看。

  孩子们围着脸盆站成各种姿势。有的弯腰,两手拄在大腿的膝盖上,始终低着头,眼睛一眨不眨。有的蹲在那里,用手指拨拨这条,弄弄那条。有的两手叉腰站得笔直,吸着淌出来的一条鼻涕虫,眼睛也不离那盆的左右。他们身上满是泥浆,黑黑的泥浆,把黢黑的皮肤涂成一块一块的,他们也不在乎。

  就这样,有一天,不知怎么回事,鱼虾一下子就翻坑了,许多小鱼小虾在水面上探着头,浮游着。人们事先也没个准备,回家找来找去也只拿了捞面条用的笊篱,还有洗脸盆,筛粮食的筛子。好一场人、鱼、虾的混合水战。

  水浅了,也就有干的时候了。水一干,前村后村的人们就自由往来了,他们不再绕远,也不再走小桥,也不用隔着一坑水大呼小叫地说话。还有,围着一大坑水气喘嘘嘘往家赶鸭子和鹅也是件挺累人的事呢,有时候往家赶着赶着,还没到家,天就黑子,星星挂满天空,风也刮起来了。坑里没水多好啊,等坑底干涸了,能经得住人了,人们就直通通地从坑底上过来过去的。想上谁家呀,走,沿着坑底走。想去大队部啊,去呀,沿着坑底去。想找前村的同学去玩儿呀,好呀,沿着坑底跑过去了。这下,人们来往可痛快了,你来我往地象走亲。前村后村的孩子们也玩儿欢了,有时候他们就在坑底下玩儿,玩儿着玩儿着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打成两派了,前村的孩子一拨儿,后村的孩子一拨儿,男孩儿女孩儿都参加了战斗,互扔砖头瓦块,一会儿防守,一会进攻。这一队追打过来了,那一队又追打过去了,来来往往好不激烈。就差头戴解放军冒,身背一杆冲锋枪,保家卫国去了。这真是畅通无阻的大好事情。

  有一年,不知道是谁们在坑里种了藕。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种上的,怎么种上的,反正夏天一到,荷叶就撑出了水面,先是尖尖一角,一天天,一日日,荷叶就慢慢撑开了,撑成了一个个碧绿的大伞;有的,还撑开一朵淡白的或粉色的花朵,花朵又慢慢凋谢,落到碧盘似的荷叶里,也落到清凌凌的水面上,然后,一个拳头大的莲蓬就熟了。有水性好的,下坑折了莲蓬来,坐在胡同口上一个一个剥皮吃莲蓬,莲蓬壳扔了一地,莲蓬籽扔了满嘴,津津有味地嚼,越嚼越香,样子极馋人。

  好象是快到深秋的时候,水里都凉得不行了,人们卷起了裤腿,穿上胶皮叉裤下坑,开始踩藕。由于常年累月淤积,坑底上的淤泥都变都了铅灰色,那些如小孩胳膊一样长一样白的藕,被人们一根根从薄泥里挖出来,带着铅灰的泥浆又递到岸上,堆成一堆一堆的,等着岸上的人捡起来。那一天,村里许多人家都吃上了新藕。这是村里人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吃自己种的藕吧,所以,记忆清晰。

  冬天,水坑结冰了,要是再下上一场雪,冰冻得就更瓷实了,整个冰面把前村后村也接到了一起。村里的孩子们就搬来了冰车子,带着木尕,和铁丝做成的轱辘。他们的冰车在上面穿棱来去,铁丝的轱辘被他们推着来来回回地跑,冰尕也被孩子们抽得满水坑上转,好看的冰尕,越转速度越快,冰尕上的彩条转着转着就成了一条条彩虹,这个孩子上来抽几下,那个孩子上来抽几下,跟接力赛似的。这些孩子们,能在这些水坑上玩整整一个冬天。直到严寒褪去,柳树在岸上摇摆起来。

  后来,东西两面的水坑都被人们填平盖上了房子,人们就在那两个水坑上生活,吃饭,睡觉;而水坑就沉沉地睡在人们的床下,也不知道在那样深的夜里都互相梦得着不?中间的水坑四周却倒满了垃圾,再也看不出它的头和尾,也看不出还有没有爪子。水坑的水也一年年,一天天,慢慢枯干了。现在,大水坑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垃圾,臭气熏天,不能靠近。那些捕鱼的,抽冰尕的,推轱辘的,坐冰车子的孩子们也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

 


  《世界汉语文学》2011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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