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梅溪站在街口,看着川流不息嘶吼而过的车辆,来来往往木然疏离的面孔,她的心开始慌乱,她知道她又迷路了。她本能地乞求:“大阳,你过来一下啊,来接我,我眼前是一座高架桥......”就在这时,梅溪一下睁开眼睛,坐起来,双人床上只睡了她一个人,她意识到刚刚是做了一个梦。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用双手抱起冰凉的右脚,握了一会儿,又换了左脚来握,还是水淋淋的冰凉。放下了脚,她抱起床上的另一只枕头,平息下呼吸,缓缓闭上眼睛,又倒下了。

  这里不是梅溪家乡的城市,这里没有她从小走过的马路,没有她小时候买过东西的商店、上过学的学校,这里也没有熟悉的街坊、邻居、发小、同学。这是齐大阳的城市,一个江南小城,这里有伟人故居,有名山古寺,她来了10年了,可这还是别人的家。

  很久没迷路了,迷路也不会有人来接,想到这里,梅溪自嘲地耸了一下肩膀,挤出一丝笑。梅溪尽量地避免面对陌生,走着熟悉的街道,做着习惯的事情,和自己默默地说话,还是什么也不要说吧,说出来的每一句都是失败。

  梅溪有一双明亮的、会说话的眼睛,可是这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时常蓄满焦虑,迷路的焦虑。她分不清左右方向,也分不清东西南北。她觉得每条路都差不多,路口也出奇地相似,红灯、黄灯、绿灯默契地交接,斑马线平静地躺在脚下。橱窗都是那么雷同,树木花草修剪的那么相似,连饭馆里飘出的香味都近乎一样,当人们单纯地欣赏它们时,它们是那么别致、个性,可一旦把它们视作识路的标识,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梅溪觉得,自己的脑子在识路这件事上真是短路。

  梅溪真恨他们的学校为什么建得那么庞大,别说夜晚,就算白天也常常找不着北。用了一年时间,她才搞清楚教室、食堂、图书馆的位置,至于实验室、体育馆、语音室,她只能跟着同学迷迷糊糊过去,同学们打趣地说,千万别让梅溪单独出去,她会绕地球三圈才能找回来。转眼上大三了,调了教室和寝室,梅溪依然去熟悉的图书馆看书、自习。

  正是万梅溪大眼睛里流动的这股美丽的焦灼和无助,深深吸引了齐大阳。

  那是一个雨夜,梅溪在图书馆写论文。9点钟,梅溪准备回寝室,漆黑的夜色,裹夹而来的湿气,没带伞的尴尬,让梅溪一身的热气很快褪去,梅溪在图书馆门口徘徊。

  “可以送你吗?”一个高个子年轻男人问梅溪。梅溪抬起头,借着路灯光,看到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陆军服,浅绿色的长袖衬衫,墨绿色的裤子,脚上蹬一双黑色皮鞋,梅溪把目光移上来,恰好与年轻男人的目光相遇,他的眼神比夜色安全得多,他的手里撑一把墨蓝色雨伞。梅溪点头。男人问梅溪住哪栋寝室,梅溪说2栋。梅溪跟着他,默默地走。忽然梅溪想起来,她们调寝室了,是3栋,他们又折回来,往3栋宿舍楼方向走去。他说你好像很紧张,梅溪说没有。梅溪说去寝室的路很远的,男人说是的。不知绕了几个圈子,寝室终于到了,梅溪松了一口气。男人对梅溪说,他叫齐大阳,是现役军人,家在江宁,今天到学校来找商学院的朋友。他问梅溪叫什么名字,梅溪没说话,他说他会知道的。梅溪转身进门,上楼。

  齐大阳望着梅溪的背影,她右手提着裙子,左手抱着书,跑到一楼缓步台停了一下,放下裙子,抚了一下胸口,接着又跑上去。梅溪一路上绷紧的窄肩膀、一紧一松的呼吸、迷乱的眼神,让齐大阳心中生出了一种春心摇曳的感觉。秋雨潇潇,却把人的心涤荡得舒适、温柔,齐大阳半边衣服都湿了,他觉得梅溪的右边裙子也一定湿了。

  第二天、第三天,梅溪下课就回寝室了,没下楼,也没去图书馆,等到第四天,她还是去图书馆自习了。她心里有一种与日俱增的期待和惧怕,怕什么呢?她想不清楚。10点了,梅溪整理了书本准备回寝室。

  夜里很凉,路上又积了一层落叶,空气里弥漫着落叶的苦涩味道,凭着味道,梅溪觉得这里有杨树的落叶,也有银杏的落叶。梅溪裹紧了外套,慢慢地走着,上下左右摇着自己的脖子,学习是份苦差事。“梅溪!”她听到他在叫她,她像被钉住一样停下,回头,他从树的疏影里出来,“梅溪,我送你回去。”她没有拒绝,好像等他很久了。他们并肩走着,其实梅溪才有齐大阳的肩膀高。齐大阳说梅溪你的名字真美。梅溪说名字是姥爷给起的,命里需要水,冬天生的,就叫梅溪了。齐大阳说他家附近有个红梅园,落梅都不忍心踩踏,小时候也干过扫落花的傻事,他还说家乡飘满红梅的溪水美得不像话。梅溪问齐大阳名字怎么来的,他说家里兄弟三个,大哥叫大川、三弟叫大江,他也是冬天生的,就叫大阳了。她觉得他的身上有种春天的温度,还有一种叫做“方向”的魔力,跟着他,能到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她的心没来由的踏实。

  那天他们约好去中街期刊市场买杂志,大本彩印的往期《瑞丽》杂志只需5元一本,对梅溪来说这相当划算,梅溪还攒下一部分钱,够买两双佐丹奴手套的。他们乘坐213路公共汽车,在钟楼下车。

  那天有点冷,梅溪冻得嘴唇都变色了,齐大阳用力握着她的手,可是还不行。齐大阳让梅溪等在书刊小店里,他去买奶茶。一会儿,他钻进人群不见了。小店里挤进来一群寻找时尚的女孩,梅溪心里很急,想出去追齐大阳,可是她不知道齐大阳去了哪家店。梅溪沿街来回地找,就那么几家奶茶店,怎么没有呢,她的心越来越慌。还好,梅溪想起齐大阳有BP机,于是去找公用电话。梅溪等在电话亭,左等不回电话,右等不回电话,她开始流眼泪。齐大阳终于回电话了,他问梅溪在哪里,梅溪说在大光明眼镜店。齐大阳叫梅溪等在那里一动不许动。齐大阳急冲冲跑过来,手里握着一杯奶茶,另一只手举着一支在奔跑中掉了一个奶油球的冰激凌,这么冷的天他竟然跑得满头大汗。“乖乖,你以后就跟着我。”齐大阳把奶茶递给梅溪,腾出手把她搂进怀里说。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梅溪睫毛上挂着泪珠嗯了一声,热奶茶那么甜、那么暖。齐大阳说冰激凌是一会儿去商业城吃的,里面热。他说要买一条有红梅图案的丝巾送给梅溪,梅溪戴上一定很美。

  时间是个魔术师,转眼齐大阳退役了,梅溪也毕业了。齐大阳坚持回江宁,带梅溪一起,他对梅溪说男人在哪,女人的家就在哪。梅溪妈妈的眼泪、爸爸铁板一样的脸都没有留住女儿,一朵被爸爸妈妈养大的小花从家的泥土里拔出来,跟随爱人移植到了那个有梅园的江南城市。他们结婚了,梅溪觉得她是那么幸福。

  10年,时钟在兜兜转转中跑过,一刻也未停歇。他们的女儿已经上小学了,齐大阳的事业发展得很好,可他的工作越来越忙,常常深夜才能回家。渐渐地,他竟然整夜不回来。梅溪知道,齐大阳离她越来越远,她在一点点失去他,梅溪常常在迷路的噩梦里醒来。

  梅溪知道,齐大阳就睡在另一个房间,梅溪想他,想他曾经温暖的怀抱,她的脚步不自觉移到他的房间。齐大阳很警觉,发现了梅溪。黑暗里传过来齐大阳冷冷的声音:“梅溪,你觉得我跟你过日子累吗?你除了给我添麻烦,还能做什么?”梅溪懵了,原来这个男人一直觉得,她的幸福是他的麻烦,她跟着他,是他的负担......梅溪看不清齐大阳的脸,可是她看到了他变了的心,她发现他虽然躺在那里很修长,可是在一点点消失。梅溪只说出一句:“我们分手吧。”

  梅园的第11个春天来了,这一年的红梅格外殷红。梅溪坐在溪边很久,她慢慢地把缠绕在颈子上的丝巾解下来,她望着溪水里的落梅,岁月让落梅失去了枝头的浪漫,但他们选择安静地离别,梅溪微笑着轻轻一扬手,丝巾随风飘进溪水里,随着落梅飘出很远......

  梅溪又迷路了,在街边徘徊。一辆车子嘎吱一声停在她的身边,齐大阳从车子里伸出头,“梅溪,我送你回家。”“谢谢,实在找不到路,我打车。”梅溪头也没转地说,然后一路向北走下去,梅溪也不确定那是不是家的方向,但是她得走下去。齐大阳觉得他有点不认识万梅溪了,他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那年,他们一起看辽宁女排和俄罗斯火车头俱乐部女排的那场比赛,回来的路上梅溪跟他生气了,她好像也说了这句话。胡思乱想中,齐大阳发现自己走错了路,他心里骂了句:“妈的,要绕好大一圈。”他狠狠踩了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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