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是我当兵离开家的第五个年头。这一年的9月20号,团政治处韩副主任安排我到利辛县,对几个1968年兵进行政审。交待完任务,首长又捎带一句:“路过怀远,你可以回家过三天。”啊,我可以回家了!我欣喜若狂地给首长敬个礼,转身就跑。当天,我就忙着查看地图,领取《军人通行证》,办完了所有的出差手续。第二天早上,起床号还没响,我就一骨碌爬起来,直奔部队驻地小依庄汽车站,赶上了开往镇江市的头班汽车,然后再转乘北上的火车。傍晚时分,我终于到了怀远河北小街子,又乘“小划子”过了涡河,翻过大坝子,回到了阔别四年多的故里。走在文昌街那三条青石铺的石板路上,听着陌生又熟悉的乡音,目睹我在梦中无数次亲吻过的小街小巷,呼吸着久违了的乡土气息,我的心都要醉了!

  路过“轿拐子”那家门朝东的糖果店,掌柜的热情招呼:“解放军同志,快到八月十五了,不要忘了带二斤月饼回家!”我这才猛然想起,民间的农历八月十五是中秋节,是仅次于春节的一个大节,我已经四年沒在家过节了,暗自庆幸这次回来得真巧,全家可以过个团圆节了!我买了月饼,转身向西沿着永平街往家走,刚走到县工商联门前,远远地看见母亲搀着小弟弟蹒跚着迎面走来,小弟弟还怀抱一个白色的大茶缸子。这正是我昼思夜想的母亲!四年多没见了,眼前的母亲满头白发,脸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我赶紧跑到母亲跟前,大声地喊:“娘,我回来了!”母亲瞬间怔住了,用手指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我脱下军帽,上前抓住母亲的胳膊晃了一下:“娘,是我回来了。”母亲这才颤巍巍地抬起胳膊,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认出了眼前这个一身戎装的男孩,正是她日夜想念的楞儿子(母亲说我起小就楞)!她猛地抓住我的手,生怕再分离似的,边哭边问:“我的楞孩子,你这咱(现在)总(怎么)回来了该?我不是又在作梦吧?”小弟弟连忙指着我说:“娘,这回不是作梦,大哥真回来了!”母亲赶忙掏出手帕擦了把眼泪,破涕为笑,拉着我的手说:“孩子,走,快跟娘去家吧!”我问母亲:“你们这是要到哪去?”母亲说:“鹏孩(大弟)不调活(生病)几天了,不想吃饭,我到北门口小楼底下端碗馄饨给他吃。”我扶着母亲,搀着小弟弟去买了馄饨,娘儿仨兴高彩烈地往家走去。

  我的到来,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平静的小院顿时热闹起来。奶奶踮着小脚忙里忙外,张罗晚饭。随着小锅堂(厨房)哐当,哐当的风箱声,一缕缕炊烟在厨房的上空袅袅升起。父亲笑眯眯地端坐在堂屋的椅子上,问些路途中的事;大弟弟鹏程从床上一跃而起,说:“大哥回来了我的病,好了”;妹妹淑承身着一件那个年代时髦的“红卫兵”仿军上衣,不住地摸着我的军衣对父亲说:“大哥穿的是四个口袋!”;小弟弟则忙着拿出一堆平时谁也不让摸的自制玩具,不断地向我炫耀。我站到堂屋门前,环视了一遍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小院——那块我在夏天当床用的大片石,仍然静静地躺在那儿;我挑水用的竹匹扁担还靠在西墙上,依然是我随手放的位置;只是我临走前的那年春天栽下的一棵小椿树,现已枝繁叶茂,硕大的树冠遮住了半个院落,……似乎那場“史无前例”的风暴对这里未曾触及过。儿时的伙伴闻讯赶来趁热闹,见面仍然互称乳名或外号。他们说着浓浓的怀远方言,听起来是那样亲切,而我却不时的冒出几句“怀远普通话”。奶奶在旁边提醒我,回来了就要讲家里话,不要撇得像洋鬼子样!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晚上,我仍然像当兵前一样,和大弟同睡在那张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矇眬中,感觉眼前有微弱的灯光晃动,我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见是母亲披件衣服,举着小煤油灯在久久地盯着我看。我佯装睡着,不敢睁眼,可抑止不住的泪水打湿了枕巾一片。弟妹说,我入伍的地区武斗正酣时,母亲为我的安全问题操碎了心。她三天两头到战友家探听消息,到文昌街“小神仙"那测字问卜。当她听战友说起我入伍的地方武斗的消息时,母亲的精神几近崩溃!她甚至在夏日的夜晚,对着夜空喃喃自语:“天上的云彩呀,求求你带我去四川找儿子吧!”那段时间,母亲是食不甘味,夜不能眠。

  三天过得真快。不必说,河东乡下外外家姨家是非去不可的,城里姑妈家和宋老师那儿也少不了要去看望。期间,母亲和妹妹还私下策划,把安徽水电学校的李继恩同学接来家吃顿中饭。假期满的这天正好是农历八月十四,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了,倘若能延迟一天走,全家就能过上个团圆节。但我是革命军人,又是刚刚“纳新”的中共党员,遵守纪律是必须的!于是,我狠斗‘私’字一闪念,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决定按时归队!

  中秋节的早上,刘家拐子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家家户户忙着烙糖饼,迎接亲人回家团圆。而我们家却笼罩在亲人离别的凝重氛围中。奶奶知道留不住孙子,沒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几个热乎乎的熟鸡蛋塞进我的黄挎包;母亲含着眼泪,用旧报纸包了一包炒葵花籽,外面还系上几道红头绳(在绿色军营中,这根红头绳显得弥足珍贵,我珍藏了很久);小弟弟拉着我的手,形影不离。早饭后,我告别了奶奶、母亲和弟弟妹妹,默默地跟在父亲后面,先经太平街,再转南马路,向老西门长途汽车站走去。一路上父子无语,为了驱散这凝重的离情别绪,我找个话题,指着路边的稻田对父亲说,我们部队农场种的水稻是“农垦58”,做出的米饭又白又香,不就菜也能吃两碗。父亲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我乘坐的长途汽车缓缓驰出老西门汽车站,开往阜阳方向。那座有着“卞和献玉”古老传说的荊山慢慢地向后退去,直到消失在薄雾中。下午一时许,我在利辛县马店站下车。从这里往北穿过20公里的湖地,才能到达我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姜集。我必须在天黑前赶到。离开马店到达五里公社时,我又饥又渴,决定先讨口吃的再走。公社食堂的炊事员大伯说,今天过八月十五,干部们中午会餐,早就吃过饭了,要不就给你下点饺子凑合一下?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饺子,按规定付了5毛钱和半斤军用粮票,又继续赶路了。穿过公社旁边那座高高耸立的地标铁塔,前面便是一望无际的湖地了。放眼望去,蓝天下红彤彤的高梁随风摇曳,黄灿灿的大豆一片连着一片,一垅垅的红薯地接着天际,……我无心欣赏这大自然的馈赠,急匆匆地一口气赶了七八里路。回首望去,那座高耸的铁塔仍然默默地立在那里,如同送行的亲人迟迟不肯回去。我不禁想起早晨离开家时,奶奶的依依不舍和母亲的泪眼朦胧。她们和弟弟妹妹把我送到太平街,眼望着我和父亲渐行渐远的身影,却依然站在那里久久挥动着手臂,万般情愫汇入眼中。

  掌灯时分,我终于走出了湖地,眼前出现了一条东西走向的砂浆公路,姜集到了。我找到大队书记和民兵营长,说明了来意。他们先安排我在一户农民家吃了晚饭,紧接着就召开了贫下中农座谈会。我忙着作笔录,完了又请与会人员在材料上按上手印,最后由大队签字盖章,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所有程序结束以后,夜已经深了。大队书记领我到上海下放知青点住下。窗外,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挂在高高的白杨树稍上,照耀着我们这群身在异乡的年轻人。古人有“但願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诗句,此时此刻,亲人们也一定在欣赏着这同一轮明月吧?

  我完成了在利辛县姜集、汝集、楚店等地的政审任务,在王市公社与我们部队的政审干部王永苗和王成龙汇合。国庆节早上,我们踏着泥泞的土路,伴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了利辛县,受到了县人武部的热情接待。晚上,我们还观看了县豫剧团演出的豫剧《沙家浜》。当天,通过县人武部的军用电话,我们向团里汇报了工作,又接到转往霍山县,继续对几个68年兵开展政审的任务。在转往霍山的途中,经批准我又回家过了一个晚上。正是这一停,我得以见到从北京送宝宝回来的姐姐一家,我们趁机照了张全家福,这是我们家庭最早的一张合影,也是奶奶留世的唯一照片。两天后,我就到了地处大别山腹地的霍山县,在大山深处的么子潭、单龙寺、东西溪等地,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约在十月中旬回到镇江小依庄营房。

  50个年头过去了。今天又到中秋月圆时。明月依然挂在天上,可母亲却乘风归去,空留一腔遗恨,万般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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