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前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和大多数乡亲一样,吸烟是他的终生爱好。

     先前的农村人是没有香烟吸的,大多是自家种的生烟。

     大集体时代,生产队分给农家的自留地很少,少量的土地只能用于种菜,而且,如果菜地里种过一茬生烟的话,下一茬就不能种菜了。母亲向来比较“感冒”父亲抽烟,不仅身上有股难闻的烟草气味,而且夏天出了汗,衣服上沾着层烟油。那时期,买块肥皂都要凭票证,一年到头都很难买上一两块肥皂。农村洗衣全靠手搓、棒捶。要么是拿块经烧燎过的油茶枯饼或皂荚,在家布衣服上搓几下当作除污皂。母亲洗着父亲的汗衫,很是费劲。要种生烟,他只能自己到边远的山坡地头开荒,而且新地上种的烟叶,长势好,据说吸起来劲头也大。开荒的地头离家近两华里之远。队里收工后,父亲每隔一两天就要去地头看看,护苗、浇水、松土、施肥、捉虫、去腋芽、摘顶心,像呵护自己的孩子那么用心。常常忙到天黑才回家。将油菜枯饼捣碎后浸泡几天,再加入些酒糟皮施作烟肥,施过菜枯饼的烟叶长得肥大厚实。待烟叶由绿渐黄了,父亲便叫上我一起去跟他收割。弄回家后小心地切茎,将叶片摊排在篾丝做成的两块晒垫上夹起来晾晒。

      以前,农村的男人大多有点大男子主义,外面做完事回家,很少帮助妻子做家务。父亲也是如此。他每天出工前或收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切烟丝。先将烟叶小心地剔除粗的叶脉,再折卷压实得紧紧的,用磨得非常锋利菜刀在矮凳上切成头发一样细的烟丝,轻细地揉匀,装入自制的烟盒里。烟盒是柚子皮套在模具上压制晾干而成的。柚皮烟盒装烟,不受潮,不变味,也方便携带。

     农村人吸烟,大多有一长一短两根烟杆。由八到十毫米粗细的小竹杆或小竹鞭做成。长杆八十厘米到一米左右,便于在家坐在炉塘边取火时不必弯腰。短的二三十厘米,两头分别套上烟嘴、烟斗,烟杆中间系根小绳子,绳子另一头吊个小麂角或什么的,便于外出干活时别在腰带上。人们戏称为长枪护家,短枪防身。这烟盒、烟杆对吸烟的人来说是须臾不能离身的,可以一天不吃饭,但不能一时不抽烟。烟瘾上来了,而没烟可抽的话,干什么事,吃什么东西都会索然无味。犹如当今的人们,一时忘记了带手机,就会六神无主的。

      社员田里干活,半天里中途休息一次。休息叫“透下气”“吃口烟”。男人们就从腰带上解下烟杆,掏出烟盒或烟袋,谁带的烟自我感觉抽起来比较带劲,便将烟丝拧成一颗颗蚕豆大小分发给伙伴们品味。没有带烟杆的,就用纸卷成“吹喇叭”,大家坐在树荫下或田埂上美滋滋地抽着。我父亲比较诙谐,大伙儿都爱听他天文地理地聊着些有趣的话题,逗大家开开心。比如,我家的邻居阜民族兄,时值壮年,种田是把好手,勤劳憨直,夫妻二人,上有父母,下有两个孩子,集体生产,一年忙到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农闲时节他一个人去山里挖茯苓,以补贴家用。但野生茯苓,并不是想挖就挖得到的,多数是空手而归。大家休息时,我父亲边分发烟丝,边给阜民编了个顺口溜调侃:“沿沛有个刘阜民,走到口边(方言,外面的意思)挖茯苓。茯苓卖到国药店,补贴家用买油盐。扯块花布做衣裳,有俚(他的妻子)心里好喜欢,嘻嘻笑把荷包子煎。买了本子和水果糖,乐坏了林书跟林祥……”,父亲绘声绘色地说唱,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女人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也给憨厚的阜民弄了个大红脸:“恩叔,您在取笑我了。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啊!”说笑过了,大伙精神也松快了。烟抽好了,身上的劲也就缓过来了。

      农村干活,还以“烟”计算时间。如果出工只干了四分之一天或四分之三天,就叫作做了“一伙烟”或“三伙烟”。而到山里斫木背木,中途休息就叫做“打铳”,打铳,就是用烟杆抽烟的形象化,用以“吓跑山鬼”。按现在时麾的说法,也算是一种“烟文化”吧?

      父亲人缘较好,夏天总有几个人在我家附近的坊门边纳凉,冬天则有三两个邻居来我家烤火聊天。跟大家在一起,分发几颗烟丝,吧嗒吧嗒地抽得津津有味,烟丝在烟斗里一明一暗,烟圈袅袅升腾,话题海阔天空。在那个物质与精神都十分贫乏的年代,吸烟聊天,掌故趣闻,不谈国事,不失为农民们心理上的一种放松。逢年过节,交朋络友,在路上相逢也好,或饮酒半酣也好,都会不失时机地掏出烟盒里的生烟分发给朋友。几颗小小的烟丝,俨然成了联络情谊的纽带。

      记得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吧,个子高高、眼睛炯炯有神的医生大姑父来我家做客,他嘴里翘着个短柄的大烟斗,样子很有点“帅气”,我感到新奇,姑父就逗着我:“鹏崽,你也来一口”。我不知深浅地吸了一口,顿时呛得剧烈地咳嗽,转而晕倒在地上,可把他和我父母都吓坏了。从此,我一生与烟草绝缘,无论什么好的生烟或香烟,皆远而避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还是应当“感谢”我的大姑父呢!

      我家离河边不远,小时候喜欢到河里去玩水,水中泡久受凉了,易引起急性腹痛。当年农村缺医少药,痛得没办法,母亲就带着我去本村的河清伯母那里挑“蚂蟥症”。所谓“蚂蟥”,即为舌底下呈青色的两条粗大的静脉,也就是金津穴和玉液穴之所在。河清伯母给我挑过好几次“蚂蟥症”,虽然她面目慈祥,笑容可掬,说话轻声细语的,可是我看到她总感到很害怕,感觉她慈祥的背后是那么的“心狠手辣”。只见她一手紧紧地拉住我的舌尖往上翻起舌底,另一手拿着缝衣针挑刺这两个穴位,要把这舌下的表皮和静脉管挑破,顿时口中都是血水和流涎,痛得我真个是“回看血泪相和流”,父亲从烟斗里挖出一砣“烟屎”(烟膏)放到我的舌底下,让更多的涎水流出来。这烟膏的气味真难闻啊,恶心地直想呕吐,可为了让肚子不痛,也只能强忍着。不过,这种“野蛮”的治疗方法也真管用,肚子立见不痛了。

      先前,彭坊坳云村聚云山出产的优质生烟驰誉整个安福县,但产量很少。有一年,父亲到坳云朋友家做客,主人送了半斤烟叶给他,父亲如获至宝。切成烟丝后,自己每天也只是吸上一两颗聚云烟。出工是不会带出去的。来了客人或伙伴们找上门来,才会拿出来招待几颗,可见此烟在父亲眼里之“金贵”。聚云山的生烟,从来是有价少货,纵是有钱也很难买到,何况当时大多数农家日子都过得很艰难。抽那种烟无异是“奢侈”的享受了。

      中学毕业后在农村劳动的那几年,父亲看到我太劳累,有时也劝我吸一口,并有意无意地说:“吸烟也有些好处,一是抽烟的人不会得‘蚂蟥症’。二是可以消除疲劳。饭后一口烟,胜过活神仙。再是可以增加友情,不会吸烟,跟人家说句话都难以开口”。可是我总忘不了小时候吸烟晕倒的事,闻着烟味就十分“感冒”,咽喉也不舒服,而且母亲也反对我吸烟,任凭父亲“好心诱导”,我却不为所动。长大了更是知道吸烟有百害而无一利。父亲吸烟这个嗜好,在我这一代就没有接传下来了。

     烟杆烟丝,伴随了父亲的一生。劳累时,吧嗒几口,可以解乏提神;苦闷时,吐几口烟圈,借以舒解烦恼;孤独时,吞云吐雾,让思绪信马由缰;看书时,含烟杆于嘴,与书中人物同悲喜;聊天时,与伙伴分享几颗烟丝,亲密之情由然而生。烟杆与父亲每日形影不离,如果哪一天不抽烟了,那必定是身体有恙。“烟文化”已融入了父亲血肉骨髓。虽然,从科学的观点看,吸烟确实有害健康,但从人文的角度看,似可另当别论。

      一九六九年正月,父亲溘然长逝,令全家亲人悲伤不已。我将父亲心爱的烟杆装满烟丝,虔诚地摆放在他的灵案前哭告:“爹爹,请您醒醒,抽口烟再去吧!”睹物伤情,闻者早已涕泪滂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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