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季节进入十一月,塔川的枫叶便红了。塔川是一个只有几十户居民的小村子,隐匿在皖南的青山绿水中,只有在秋意渐浓时,才向世人展示她丰腴的一面。畅游塔川,实则只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而康思瀚却已在这个村子里呆了整整十天。十日前,他从遥远的北方城市大连来到皖南。每日的清晨或午后,他总会站在塔川村外的山坡上,将掩映在一抹秋色中的村子以及满山遍野的红枫绘入画中。塔川深秋的夜色来得极早,下午五点,暮色越来越浓重,康思瀚开始收起画笔,颜料盒,当他正欲将画架收拢时,蓦地发现在离自己几米远的乌桕树旁站着一位女子。

  三两片或红或黄的叶子从高高的树枝间落下来,落在她米白色的风衣上。那位女子身形纤长,她并没有发现他的目光已经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远方。远方,是一排连着一排的徽式老宅子,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在深秋的暮色中显得格外的宁静。

  康思瀚看得有些入迷了。他再度将画架支起,铺开画纸,将那飘落的红枫、老宅子、乌桕树还有那站在树下远望的女子绘入画中。这是他抵达塔川之后的第一幅画作,无需费心去构思,就这么一笔笔画下来,那秋色与人物、宅子浑然天成。那一刻,康思瀚的心头有着轻微的颤动,他收起那幅画,小心翼翼地放入画筒中。那一刻,他与她之间只有十来步的距离,但他感觉那种距离是那么的遥远,像是永远都无法靠近。

  在大连,康思瀚已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了。他不仅是画枫的高手,还擅长笛子的吹奏。这次,他不远千里来到塔川,是为了完成祖父的遗愿,他要在这个小村子里寻找一位名叫莫玉芹的女子。除此之外,他想在这里画一些红枫图,找个空旷的山谷,吹一吹他的笛曲。他不想住在豪华的酒店里,刚到塔川时,他便在村里四处找寻那种古旧的老宅子。那日下午,他经过一棵古樟树,看到树下坐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

  他便上去询问,老奶奶,请问您,这村里可有空的屋子出租?

  老太太微闭着双眼,用手指了指说,往前,有户人家家里有你要租的屋子。

  康思瀚顺着老太太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幢典型的徽式老宅出现在眼前。康思瀚轻叩房门,开门的是一位约莫五十岁的男人。

  大叔,我想租一间屋子,请问你这里可有空房子?

  男人将康思瀚引进门,操着一口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说,这宅子里共有六间房。您啊,那是赶巧了,只剩下最后一间了,我带你去看看房,您要是满意呐就租,不满意呐就走。不过,我这里的房间是按月租的,吃饭得另收钱。

  康思瀚点点头,看过房间,还算干净整洁,房间面积虽不是太大,但足以让他堆放自己的画作。他将在这里完成一个系列的作品,并在这些画中挑选几幅前去参加市里的画展。

  宅子后面还有个院子,古朴素净,种植着一排乌桕树,看上去有几十年的树龄了。院子中央,有一张圆形的石桌,四个石凳子。每个石凳子上,铺着一张墨绿格子布做成的棉垫子。康思瀚交了一个月的租金,一个月的押金,就这么住了下来。


  『二』

  天色渐渐暗沉,康思瀚背起画架步入人迹稀少的街道。他对皖南的这些古村落,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愫。原先他只知道宏村、西递,却不知这幽深的山谷中还藏匿着一个叫做塔川的小村子。

  初次知道塔川,是在祖父那里。康思瀚的祖父是一位医生。一个月之前,老人于弥留之际将一个方形的古木盒子交给他。之后,祖父溘然离世。办完祖父的丧事,他打开木盒子,发现里面放着一叠帖着邮票的被退回的信,一张女孩的照片,还有一张祖父写给自己的遗书。


  思瀚:

  五十年代初期,我曾被派往皖南山区工作。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徽州女子,她叫莫玉芹。当时,我们借住在莫家,莫家大小姐美丽娴静,知书达理,我与她日渐生情。

  一九五四年,我完成了那里的工作,不得已返回北方。那时正是霜深露重的秋末,与她告别时,我许下诺言,两年之后,就回来娶她。

  想不到,之后因工作性质的变动以及俗事家庭的拖累,年轻时许下的诺言成了无法完成的遗憾。一直到一九七四年深秋,你曾祖父曾祖母相继过世,当我再回去找她时,莫家老宅已经更换了主人,她也不知去向。有人说,她嫁人了;也有人说,她不在了;更有人说,莫家发生变故,举家迁往异地。

  思瀚,这是祖父心中最大的遗憾。这个木箱子里放着的那张照片上的女子就是玉芹,那些信,是我当年写给她的,但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祖父老了,想要去皖南寻她,终是身不由己。祖父的日子不多了,只能委托你,我唯一的孙子,去帮我找到她。

  如果她还活着,也就和我差不多岁数,你见到她时,叫她一声奶奶,替我对她说声对不起。

  如果她不在了,你就在她的坟头前放一簇白色的野山菊吧。

  ……


  这一年的深秋,康思瀚决定要去塔川寻找莫玉芹。他带着祖父留给他的木盒子,奔赴皖南。和他一起从大连出发的还有几位青年画家,几经辗转之后都选择去了婺源、宏村或西递作画,而他却独自一人留在了塔川。在他眼中,塔川是美的,特别是深秋时那满山的红枫,令他甚是喜爱。

  在房中小憩片刻,康思瀚带着他的长笛,关上房门步入院子。月光冷蓝。秋风微寒。偌大的院子里除了那些乌桕树,就只剩他自己了。他来到石桌边坐下,才想起,应该去屋内烧一壶水,泡上一壶云南普洱,用来暖身,也用来暖心。

  当康思瀚再度返回到院子时,发现自己坐过的石凳子已经被人占了。这么清冷的夜,居然还会有一个傻人,和自己一样,不躲在暖暖的被窝里,却出来吹冷风。他想着,一步步靠近那个身影,才发现,那是个女子,一头乌黑的发垂下来,像是刚刚洗过,一股子洗发水的香味随着夜风扑鼻而来。

  是谁?女子站起来,转身盯着康思瀚,问道。

  哦,原来是你。康思瀚认出了她——黄昏时分站在坡上的乌桕树下望着远方的女子。

  康思瀚将一壶普洱放在石桌上,说,夜里凉了,喝口热茶暖暖身吧!他将杯子端给女子,四目相对时,才发现那女子眼中有隐隐的泪光。

  他带着几分疑惑回到房里,取来一个白瓷杯,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普洱,自顾自地喝起来。

  谢谢你的普洱。她的声音低沉且清冷。只坐了一小会,她就起身告辞,把康思瀚一人丢在了院子里。

  沙沙——沙沙——那是风与树的呢喃。在北方的冬季,只有风雪交织时的壮美,却无法在这般寂寥的夜晚听见如此悦耳属于自然的音律。

  康思瀚拿出长笛,将唇贴近笛孔,开始吹奏他最爱的《云踪》。

  他的笛声清澈、悠长,宛如溪水,潺潺流过沟涧,叮叮咚咚地敲起记忆长河中沉落的音符。塔川村落里清冷的院落中,如水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要与他极尽缠绵。他想起祖父寻了一生都没有寻回的爱……一时间,那些还来不及涌动的情思横亘在天地之间,于笛声渐起的那一刻,向着时光深处,飘远。

  他自顾自地吹着,却不知在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她白衣裹身,像是夜色下飘过的幽灵。康思瀚在月光下吹了多久,她就躲在院子的木门后听了多久。那笛曲,在她的心头留下一道痕,很多年前,有一个男人,也曾经为她吹奏过这样的笛曲。她努力地搜寻着关于那个男子的记忆,却难抵突如其来的头痛欲裂。一阵眩晕之后,她缓缓地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四周是雪白的墙壁,身上盖着的是雪白的棉被。我死了吗?她喃喃地说着。她努力地睁开眼,却发现她的床前趴着一个男人。

  是谁?她叫了一声,居然没有把他叫醒。

  你是谁?为何在我的房间里。她又叫了一声,音调显然比前一次高了不少。

  她始终不敢用手去推他,她只能再叫,直到把他叫醒。

  你醒了?康思瀚被她叫醒,揉揉眼睛,看着眼前这位看上去极度恐惧的女子。

  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她又问。

  这是我的房间。你的房间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康思瀚说。

  我怎么会在你的房间里?

  你晕倒在院子里,我只能把你带到我的房间!哦,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还是用冰冷的语调回绝了他。裹上自己的白色棉衣,用极快的速度离开了康思瀚的房间。


  『三』


  这是康思瀚在塔川的第十一天。午后,天有点阴沉,像是随时会有一场大雨。这样的天气,自然是没法作画的。他决定带上那只木盒子去寻找莫玉芹。

  上了坡,他发现前面有个白色的身影在晃动,是她。她站在山坡的最高点,神色茫然地望着远方。在未遇到她时,康思瀚其实是一个不信缘分的男子。但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已经在村子里见了她三次,第一次在村外的山坡上,第二次在老宅的院子里,第三次还是在这人烟稀少的山坡上。

  康思瀚走到她的身边,和她并肩眺望远方。

  你在看什么?他问。

  你又在看什么?她反问道。

  我在看那些树。你看,这里的秋色多美。康思瀚回答着。

  你叫什么?我叫康思瀚。

  你好,康思瀚,我叫苏醒。

  苏醒转过头,望了一眼与自己并肩站着的男子,他温润如玉,目光里透着一种虔诚。康思瀚隐隐感觉到苏醒的目光,侧过脸望着她。二人目光对视,不过咫尺。

  康思瀚问道:苏醒,你不快乐吗?

  苏醒反问:康思瀚,你快乐吗?这个世界,充溢着多少虚假,欺骗,背叛,有多少人是真正快乐的?

  康思瀚说,不是你说的那样,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有爱,有光明,有期待。

  苏醒有几秒钟的笑容浮现,在那一瞬间,被康思瀚捕捉到了。

  苏醒,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像雨后的彩虹。像雪后的晨光。他看着苏醒说道。

  康思瀚,你是我在塔川所遇见的最温暖的一个人。我来塔川是来寻一个人,一个女人,却不知道去哪里寻。二十多年了,这里已经找不到一点关于她的痕迹。你,是否愿意听我讲述一段并不动听的故事?

  这么巧?康思瀚顺口说出那句话。只是这声音太轻了,苏醒像是没有听见。

  苏醒继续说着,像是一段梦语,却着实在康思瀚的心中溅起了层层的水波。

  我愿意,苏醒。康思瀚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在许诺。一直到很多年之后,他回忆起在塔川与苏醒共渡的时光,禁不住地潸然泪下。

  依然是在老宅子的后院里,康思瀚与苏醒,这一对在塔川秋色中偶然相遇的男女,面对面地坐在院子中央的石桌旁。头顶上,没有星星,只有清冷的白月光以及低啸而过的风声。

  康思瀚沏好了一壶普洱,与苏醒对饮。这一刻,他与苏醒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心境,康思瀚是期待着走进苏醒的那段往事中,而苏醒呢,则是竭力要从久远的往事中走出去,再也不被那些影子纠缠。

  康思瀚,你一定有一个幸福的家,家里有自小疼爱你的父母。而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的父母。我是个私生女,从小就活在外婆的冷漠和厌弃下。长大一些之后,从外婆的打骂声中我才知道,母亲当年用自己的死换取了我的生。二十五年来,父亲母亲只是字典里那个毫无生机的词语。我的母亲住在村外山坡上,那个长满野草的坟冢就是她的屋子,那块冰冷的石碑上放着她的照片,刻着她的名字。康思瀚,你不知道,我的母亲有多美。那一年,我七岁,才知道,我的母亲叫苏沫儿。

  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就骂我是个祸害,是个野种。母亲早早地死了,父亲是谁,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是在塔川的一间老宅子里生下我的。外婆一直不喜欢我,不管我怎么讨好她,她都不喜欢我。十岁那年,我跟外婆说,外婆,我想念书,外婆带着一副老花眼镜,故意装着没听见。

  外婆,我想念书,求求你,让我去念书吧……那些日子,我整天对着外婆唠叨这句话,直到有一天,外婆摘掉了她的老花眼镜,两眼里放着冷冷的寒光,拿起柜子上的鸡毛禅子抽打我。一边抽一边大声地骂:你个小蹄子,我白养你十年了!你个小贱人,怎和你那个死去的娘一样的贱?

  我不敢逃,依照我之前被挨打的经验,越是逃就越被打得重。那时,我甚至想过,算了,不逃了,就让外婆把我打死算了。死了我就去找我娘,问问她,为什么外婆这么恨我,还有我爹,我爹是谁,他在哪儿?

  那一次毒打之后,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我以为我快死了,连村里的郎中张瘸子也说,她外婆,这孩子没得救了。让她去找她娘吧。

  没想到,外婆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我白白养了她十年了!

  村里人说我命硬,那次喝了张瘸子熬制的汤药,居然活了过来。活过来的第二天,外婆就揪着我的耳朵,在院子里大骂:永远不要学你那个不要脸的娘,不要相信那些臭男人的誓言,你娘就是被男人给害死的!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天夜里,外婆就死了。她的脖子套在一根粗实的麻绳上。等第二天发现时,她的身子已经冷了,但她的眼睛还睁着,我不敢靠近她……康思瀚,那年,我才十岁,你能想象一个十岁的女孩对着这个悲凉的世界所有的恐慌吗?

  苏醒显然是感觉到冷了,身子轻微颤抖着,她定定地望着康思瀚,想从这个男人那里寻到答案。

  茶冷了,我再给你换一杯。康思瀚为苏醒换了一杯热茶,又取来一条薄毛毯披在苏醒身上。苏醒心头一热,仰着头,正好撞上康思瀚低垂的目光。

  一切都太迟了,康思瀚。如果当年,我遇见的是你,不是他?如果我们能早十年相遇,如果……不,康思瀚,没有如果!


  『四』


  他是谁?康思瀚问。

  他是顾远乔。苏醒继续说道。

  外婆死后,苏家的老宅子就被家族里的人收了回去。我没处可去,也没人可以依靠,我在村子里废弃的破房子里住了几天。那一年,顾远乔路过塔川,看到我孤苦无依的样子,出钱帮我安葬了外婆。后来,他带着我离开了塔川,去了云南大理。

  你不认识他,怎么会跟他走?康思瀚问道。

  那时,我一心想要离开这里。跟着他走,总要比一个人四处流浪好。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在意我的生死,也没有人会在乎我的去留。我从来都是一个多余的人,我的身上刻着各种耻辱,我不该降临到这个世界。

  这一路,我跟着他从皖南到了云南大理,那个城市很干净很美。那年,顾远乔三十六岁,是一名大学讲师,他的太太方亚萍与他同龄,他们有一个六岁的女儿叫彤彤。他们夫妻对我很好,顾远乔还亲自教我念书,弹琴,他手把手教我练字,经常为我和彤彤吹奏长笛。在顾家,除了念书习字,其它的时间我都是陪着彤彤玩。顾家不大,我和彤彤住在一间房里。方亚萍每晚都会来陪彤彤,给她念一篇童话故事,每到那时,我就会想起我的妈妈,我羡慕彤彤,也满足于当时的生活。

  我在顾远乔身边一呆就是十二年。这十二年里,顾远乔的父亲过世,留下一座茶园和茶叶商行,顾远乔辞去了学校的工作,下海经营祖上的家业。他教会了我很多,他把我带在身边,教我识茶、品茶并学做生意。那一年,十八岁的顾彤彤被顾远乔送去澳洲读书。方亚萍出去应酬,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严重的交通事故,她的颈椎严重受伤,不得已长期卧床休养。我向顾远乔提出要留在家里照顾方亚萍的生活起居,报答她的养育之恩。

  自那次车祸之后,方亚萍性格大变,日渐多疑暴躁,她派人跟踪顾远乔,去电信局查找他的通话记录,甚至怀疑起公司年轻美貌的女职员和顾远乔有染,经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摔东西。从此,顾远乔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很多个夜晚,他宁愿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也不愿回家去面对不可理喻的妻子。方亚萍让我去给顾远乔送饭,那时,公司里只剩下了他一人,我看到他吸烟,酗酒,头发又脏又乱,和我十岁时看到的那个英气焕发的男人完全是两个人。

  十二年过去了,他四十八岁,我二十二岁。

  康思瀚,你说,一个女人开始心疼一个男人,是不是爱?

  当苏醒把这个问题丢给康思瀚时,康思瀚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那一年的九月,顾远乔要去云南德钦出差,方亚萍不放心他,便让我跟同随行。谈妥了生意上的事,顾远乔带我去梅里雪山。那一日,天气晴朗,当阳光映照雪山之时,游客们皆被眼前美景所震撼,大家一起欢呼起来,拥抱在一起。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让我感觉呼吸急促,便缓缓地倒在了顾远乔身上。他抱起我,迅速下山,赶回山脚下的酒店。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在他的怀里,于是,我假装着不醒,只是想让这样的时光久一些,再久一些。那一夜,我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而他则是在我的床边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我再见到他时,是在梅里雪山山脚下,他正靠着栏杆,吹着一首曲子。那个乐器,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知道顾远乔常年带在身边,他用那样的旋律,抒发着心中的情愫,只是那音色太过低沉沧桑,旋律流淌出一种无法言语的悲凉。我从身后抱住他,久久地不愿松手。

  从云南回来后,他对我便疏远了。他的家也成了战场。虽然我努力地抑制着对顾远乔的情感,三个人在一起吃饭时假装着风轻云淡的样子,但善感多疑的方亚萍还是察觉出我和顾远乔之间细微的变化。她和俗世中的很多中年女人一样,采取了一哭二闹的方式,用手指着我,骂着世间上最恶毒的话语,骂我是狐狸精、骚货,贱人,骂我的良心被狗吃了……

  她三番两次地要赶我走,都被顾远乔拦下了。我只当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人到中年,没了身材没有美貌也没了爱。我硬是没有掉一颗眼泪,比起小时候外婆的恶语相向,这种辱骂又算得了什么呢?起初,顾远乔对她温言软语的劝慰,可在她的眼中成了心虚的托词,于是,无休止的吵架和猜忌让顾远乔越来越疲惫。

  顾远乔第一次吻我是在那个雨夜,他在酒吧喝醉了酒。酒吧老板在他的手机里找到了我的电话。让我去接他回家,那夜,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从天而降,我扶着顾远乔,在路边招揽出租车。他突然抱住我,死死地盯着我,不停地问我是谁?最后,他的唇落在我的……

  苏醒,原来,你和顾远乔……

  康思瀚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出,便被苏醒打断,不!康思瀚,他是爱我的。在他第一次手把手地教我写字,我和他靠得那么近,我就知道,顾远乔心里是有我的,只是命里注定,我和他不能长久。

  那,后来呢?康思瀚问。

  后来?后来?没有后来……很快,我就离开了顾家,自己养活自己,那些四处漂泊的日子就像顾远乔最爱的那首曲子,永远也到不了终点。

  苏醒……康思瀚唤她的名字,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苏醒侧过脸望着他,脸上的笑容凄迷得如同夜幕中挂着的那一轮白月光。

  谢谢你,康思瀚。谢谢你愿意听我讲这个没有后来的故事。我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一直到外婆死后,我才慢慢地晓得,外婆是因为母亲生前与父亲有了我,丢尽了家族的脸面,才对我恨之入骨的。苏醒说到这里时,神情漠然,相反,却是康思瀚这个大男人,不停地抽泣着。他懂她心中的悲苦,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子,却要去承受那么多的苦难,这到底是为什么?


  『五』


  这是康思瀚在塔川的第二十个早晨。他还没有找到莫玉芹。之前的二十天里,他的心里装满了一个名字——苏醒。他差点就忘了祖父交代的事。他知道,他在塔川的时间还剩下最后的十天了。十天之后,他就要返回自己的城市。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带着那只古木盒子,准备出发。他在门上贴上一张纸条,告诉苏醒,自己有事出去,需要大半天的时间。

  塔川不大,可对于康思瀚来说却是没有尽头的。这一天,这句“请问,你认识照片上的这个女孩吗?她叫莫玉芹”说了不止一百遍,可每问一个人便多一份失望。这个村子里,包括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居然没有一个人认得莫玉芹。在村子里找了大半天,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康思瀚只能悻悻而归。他开始怀疑,祖父会不会记错了地方,他决定,明后天去西递、木坑一带找找。

  他回到老宅,意外地发现苏醒正在等他。

  康思瀚,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我母亲与父亲的爱情,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些我都要去了解。可我在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可以找的人,康思瀚,你……

  我陪你一起找,一定会找到的,苏醒。康思瀚的话语里充满着力量,苏醒笑了。

  此后的几天里,康思瀚带着苏醒从村东走到村西,问了可以问的村民,不料,竟和昨天自己寻找莫玉芹的结果出奇的相似——村子里的村民既不认识莫玉芹,也不认识苏沫儿。

  那日下午,康思瀚接到一位画友的电话,邀请他前往宏村看一幅画作,他想请苏醒一起去。苏醒不愿。黄昏时,康思瀚匆匆赶回,在塔川村口的古樟树下看到了二十多天前遇到的满头白发的老太太。

  奶奶,你可认识一个叫做苏沫儿的女人?康思瀚蹲下来,问道。

  奶奶,那你认识一个叫做莫玉芹的女人吗?康思瀚继续问。

  老太太微闭着双眼,坐在古樟树下的木椅子上晒着太阳。

  奶奶,二十五年前,这村子有位姑娘,她叫苏沫儿,你认识吗?康思瀚又问。

  都死了。老太太突然说。

  死了,你是说苏沫儿还是莫玉芹?那你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吗?

  都死了。都死了。都死了。老太太还是重复着这句话,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拄着一根木拐杖慢腾腾地向村里走去。

  康思瀚站在原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原以为可以在这位老太太身上,找到些蜘丝马迹,结果还是没有一点线索。

  回到宅子,闻到一股子香味。推门一看,见到桌上的白瓷碟里放着几样小菜,碗筷也已经放好。苏醒一身素装,斜靠在窗前,看着窗外正缓缓沉降的黄昏。

  苏醒……康思瀚唤她。

  我在厨房里准备了几样小菜,一起吃吧。苏醒转过身,对着康思瀚微微地笑着。康思瀚将木盒子放在窗前的桌子上,看着眼前的女子说,苏醒,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美。

  你们用了我厨房里的油盐酱醋,用了我厨房里的大灶、柴火、碗筷,是不是该付些钱给我啊?顺便问问,还有五天,你们屋子的租期就到了,你们还租吗?

  康思瀚和苏醒正准备吃饭,门口传来了宅子主人的说话声。

  要付的,您算算多少钱,我这就付给您。我不租了,到了月底就把屋子收拾好了给您。康思瀚站起来,拿出一张一百元钱准备递给中年男人。

  您出手真阔气,哪用得了那么多?等我去拿零钱找给您啊!那这位姑娘呢?你找着要找的人了吗?男人慢吞吞地说道。

  康思瀚突然惊醒,一把拉住男人的手,问,大叔,你怎么知道她在找人?

  听说的啊!

  那,那,这位大叔,你认识一个叫“苏沫儿”的女人吗?

  认识!当然认识!不过,她老早就死了!

  你认识苏沫儿?原本坐在桌前吃着菜的苏醒听到男人说认识苏沫儿,赶紧跑过来问。

  你真的认识苏沫儿?苏醒又问。

  认识啊,这还能骗人呐!谁不知道那苏沫儿曾是咱村子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啊!只可惜,红颜薄命,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中年男人叹息着。

  大叔,你看,这位姑娘是苏沫儿的女儿,她叫苏醒,你能给我们说说苏沫儿的事吗?康思瀚看了一眼苏醒,说道。

  像,还真像,特别是那眉眼,跟她娘一个样。

  康思瀚和苏醒在塔川的第一顿真正意义上的晚餐就这么结束了。

  几分钟后,还是在这老宅子的后院里。一张石桌。一壶普洱茶。三只白瓷杯。月光冷蓝。秋风微寒。康思瀚、苏醒在宅子主人的叙述中一步步地走入二十五年前那段悲怆的往事中。

  怎么说呢?你母亲苏沫儿要是还活着,也该是和我一样的年纪了。她是我们村子里数一数二的美人。我们村子里当时只有三个在省城念书的孩子,一个是我,一个是村长家的,一个就是苏沫儿。当时,你外婆家家境并不富裕,但还是让你母亲去读书。每年到了采茶时节,你母亲就会去邻村的一家茶园里采茶,赚几个钱减轻家里的负担。

  我记得那年开春时,茶园来了一对父子。那个年轻人眉目清秀,和你母亲一见钟情。两个人啊,很快就好上了,我经常在村外的田埂上,看到你母亲和他的身影。可没过多久,那对父子做成了买卖就走了。后来听村里人说,那年轻人曾对你母亲许下诺言——回来迎娶沫儿。二个月之后,斯人未回,而苏沫儿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每日,苏沫儿都会站在村口的古樟树下,痴痴地等着心上人回来娶她。她知道,按照家乡的风俗,还有对她一向严厉的母亲,是无论如何都容不下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的。四个月之后,苏沫儿的肚子越来越大,她母亲终于知道了自己平日里乖巧温顺的女儿竟然有了身孕,险些气晕过去。她带着女儿去镇上的诊所堕胎,却被医生告知,胎儿已有三个多月大了,苏沫儿体质差,要是堕胎,极有可能失去性命。

  咱们这村子小啊,芝麻点大的事,全村的人就都知道了。苏家的姑娘还没嫁人就怀上了孩子,这事可是大事啊,村子里百多口人的唾沫星子快把苏家母女淹了。苏沫儿整日以泪洗面,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母亲,让她生下孩子。六个月之后,苏沫儿产下一个女孩,却因出血过多,没了性命。弥留之际,苏沫儿请求母亲饶恕自己,替自己带大这个孩子。苏母含泪答应,随后,苏沫儿在一张白纸上留下一个字“醒”。

  苏沫儿走的那一年,我也离开了村子,去外地谋生。后来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等我退休回到村里,听我大嫂说,那老太太经常打骂那孩子,后来,自己上吊死了。还有,听说苏母死后,苏家族里的人霸占了苏家的老宅子。还是一个外乡人出钱葬了苏母,那个女孩,也被外乡人给带走了。他们去了哪里,这村里的人啊,没一个知道。

  我讲完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姑娘,你就是苏沫儿当年留下的那个孩子吧。你娘可怜啊,这方圆几百里那么多大户人家想娶她,可她却跟了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啊……

  男人说完就走了,院子里就剩下康思瀚和苏醒。

  康思瀚,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母亲因我而死。身边唯一的亲人却对我恨之入骨,外婆生前对我的每一次抽打,在我身上都留下了血印子……苏醒说到这里,突然撩起袖子,康思瀚看到苏醒雪白的肌肤上是一条条横竖交叉的触目惊心的印痕。

  康思瀚,你不要为我难过。因为我不值得你为我伤心。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不,不是的。苏醒,你还有我。我……我们是朋友……好朋友……康思瀚艰难地说出朋友两个字,后面那句话,他终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苏醒看着他,康思瀚对自己那份心,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们之间的遇见太迟了。她看着他,幽幽地说,康思瀚,你能为我吹一段笛曲吗?

  苏醒,你怎么知道我会吹笛?

  你就为我吹你那天晚上在这个院子里吹过的那首曲子。苏醒没有回答他,只是说出了那首曲子的名字——《云踪》。

  云踪?

  是的,云踪。

  康思瀚取来他的长笛,坐在苏醒对面。那是他第一次面对面地吹笛给她听。

  月光冷蓝。秋风微寒。那一刻,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康思瀚的一曲《云踪》在这古旧的宅院里穿行,那些音符,一点点地沉降在苏醒的心上。

  康思瀚一定不知,他的笛声在那一刻让苏醒的世界有了短暂的光明与温暖。她贪恋他的温暖,却无法卸下岁月给自己戴上的那副沉重的枷锁。


  『六』


  这是康思瀚在塔川的第二十七个黄昏。

  他对苏醒的爱已然是山阔水长。那一日,他带着画架,长笛和苏醒一起在村子的小路上漫步。两个人走上了村外的那个山坡,那里是俯瞰塔川秋色最佳的地点。苏醒坐在那里,白衣素颜,与漫山遍野的秋叶极好地融合在一起。

  康思瀚撑起画架为她画像,与她并肩席地而坐,取出长笛吹曲给她听。下山时,他牵住苏醒的手,说,让我牵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今后的日子,让我来照顾你,陪着你。

  苏醒笑了,那笑容里藏着无人知晓的凄绝。眼前这个才相识不足二十天的男子竟然对自己许下了一生的诺言。可从古至今,男人对女人的诺言,只不过是飘在天上的云,永远都无法握在手中。

  那日,他们在村子里买了一些食材,在村里的酒坊里买了一坛子村民自酿的酒。苏醒做了几样当地小菜,趁着月色,要和康思瀚在宅子的后院里浅酌。他们时不时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石桌上的小菜倒是没什么动,而那一坛子酒很快就见底了。于是,康思瀚又跑去主人家的厨房里,要了一坛酒。

  苏醒的酒量极好,不停地端着酒杯要与康思瀚干杯。而康思瀚那时有点醉了,他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那在月光下晃动着的白色影子,早在初见的那一个黄昏住进了他的心里。

  苏醒,你寻到了你要的答案,可是我要找的却一直没有寻到。再过两天,我就要走了,离开塔川,回到我的北方小城。苏醒,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回去?

  思瀚,原来你到塔川也是来找人的?

  是,我也是来找人的,可是我一直没有找到,怕是找不到了……康思瀚说着,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苏醒的手。他喝完了杯中的酒,随后趴在了石桌上。

  苏醒放下酒杯,从康思瀚温热的手中缓缓抽出自己冰冷的手。

  她俯下身子,用颤抖的手温柔地触摸着康思瀚的发,然后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她回到房间,取来一床毯子,罩在康思瀚的身上。

  她将一封信放在石桌上。

  她朝着门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醉倒在石桌上的康思瀚,轻声地说道:

  思瀚,在塔川的这二十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思瀚,我要走了。此生,我们将永无再见之日。

  康思瀚是在第二天的中午醒来的。醒来时,头痛欲裂,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在云端。他感觉双臂好痛,发现身上盖着一条毯子。他正欲起身寻找苏醒,却在石桌上发现了苏醒留下的信。


  思瀚:

  我昨晚用徽州的酒灌醉了你。

  如果你不醉,我又如何走得了呢。

  我必须离开,去一个我应该去的地方。我要找一个干净的地方去赎罪。

  我没有告诉你我和顾远乔的后来,不是没有后来,而是在那段往事中,我扮演了一个并不光彩的角色。不告诉你,只是想在你的心中保留那少得可怜的美好。

  ……


  『七』


  苏醒在写给康思瀚的诀别信里,再一次提到了顾远乔。


  思瀚:

  顾远乔第一次吻的是我的额头。其实,他是一个正直的心底善良的男人,是我用自己年轻的身体勾引着他。

  他的妻子并非真的要和他分道扬镳,只不过是一个绝望的女人在面临即将消亡的婚姻时做出的最后的挽救。可是,她越是这样猜忌顾远乔,就越是将自己的男人推到别的女人身边。

  顾远乔自始至终都与我保持着距离,有时,他会用特别的眼光看着我,抚摸着我的发,低低地唤着我的名字。他说,苏醒,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顾远乔准备带着我离开这座城市时,方亚萍却在复查中查出宫颈癌晚期。他们夫妻情分一场,顾远乔不忍心丢下妻子不管,最后还是决定陪在方亚萍身边,此后绝口不提“离婚”二字。我知道,离开的只能是我。

  于是,我约了顾远乔见面。那是一个雨夜,他带着满身的憔悴赶来,我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他。

  顾远乔,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从下一秒起,我将把你还给方亚萍。我对自己这么说着。

  不,苏醒,让我照顾你,我会像爱彤彤一样爱你。他突然把我拥入怀中。

  我想再见一见亚萍。这是我最后的一个要求。我对顾远乔说。

  顾远乔答应了,他开车带着我回家。在那个家里,我曾经生活了整整十二年。那时,我已经想好了,不再纠缠顾远乔,我要去和这个家告别。

  康思瀚,你一定不会想到,顾远乔会在那一个雨夜离开我。我记得那夜的雨很大,路面很滑,方亚萍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顾远乔开始烦躁起来,他在接到方亚萍打来的第二十一个电话时,突然将手机扔到了车窗外。那时,意外发生了,顾远乔的车与一辆迎面开来的集卡撞在一起。那一刻,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打开车门,将我推了下去。而他,却没能活着回到那个家里。

  方亚萍说,是我害死了顾远乔。

  彤彤从澳洲赶回来,也说,是我害死了她爸爸!

  在顾远乔的葬礼之后,我在公司收拾自己的东西,顺便整理顾远乔的遗物。在他办公桌的第二个抽屉里,找到了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的是一个女孩的照片,照片的背面是一行娟秀的楷体:

  给我爱的远乔

  苏沫儿。

  苏沫儿。苏沫儿。这三个字像一把锤子,重重地击敲着我的心。

  顾远乔竟然是我的父亲。

  我做了什么,是我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我罪孽深重。

  那天晚上,我跌跌撞撞地从公司赶到顾远乔的家,敲开了顾家的大门,一眼看到了顾远乔的遗像。我跪在那里,声泪俱下。我又跪倒在方亚萍和彤彤面前请求她们的宽恕。最后,我离开了那个家。

  第二天,我就从云南大理出发,带着不多的衣物,来到了塔川。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这个小小的村子里,长眠着我的母亲和外婆。我想在这里找到更多的关于我父亲和母亲的往事。

  关于母亲,我在她身子里呆了十个月。可当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和她的时间却只有短短的一天。我活了下来,可她却死了。

  关于外婆,我再也不会记恨她。

  关于父亲,他已经在黄泉路上了。母亲在那里等了他二十五年,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思瀚,我来到了塔川,我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期限,七天。七天之后,我将去天堂与我的父亲母亲团聚。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里,我遇见了你。你温暖了我冰冷的时光。你给了我希望。你让我开始眷恋这个世界,可是,康思瀚,我们的相遇,太迟了,实在是太迟了。

  思瀚,谢谢你。如果,真的可以有来生,我一定愿意随你去北方,做你温柔的妻子。

  可是,真的有来生吗?思瀚,今生已过,又如何托付来生。

  再见了,思瀚。

  康思瀚将信读完,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脸的泪。泪水从脸上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字迹。

  苏醒——苏醒——你回来!

  苏醒——苏醒——你回来!

  他顾不得穿上外套,摇晃着身子,向门外跑去。

  他要去找回苏醒,找回那个被冰冷的尘世一步步推到悬崖边的女子。

  他要去找她,去塔川的浓重的秋色里,去村口的古樟树下等她,去坡上吹曲给她听,和她并肩看远方的老宅子。

  只是,他的耳边只有冷冷的秋风吹过,声声说着那一句: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八』


  这是康思瀚在塔川的最后一天了。

  那天,这个村子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早晨,村里的联防队在村外的山谷里找到了苏醒的尸体。

  当康思瀚赶到山谷时,尸体已经盖上了白布。康思瀚悲痛欲绝,想要冲进去看苏醒最后一眼,却被联防队队员拦在了警戒线之外。

  中午,康思瀚回到老宅子。看到宅子的主人神色悲切,康思瀚上前询问,才知道,他的姑姑去世了。男人悲伤地说,其实,他姑姑才是这家宅子真正的主人。他姑姑为了一个男人一生未嫁,早早地搬离了老宅,最后在村西口的一间破房子里孤苦谢世。男人最后告诉他,姑姑曾是塔川莫家的千金小姐莫玉芹。

  康思瀚打开祖父留下的那个古木盒子,取出那张照片,递给男人看,这位可是你说的莫玉芹?

  男人点点头,说,是的。

  康思瀚终于找到了莫玉芹,他将祖父交给他的那个古木盒子放在了老人的遗像前,说,奶奶,我是康大成的孙子思瀚,我祖父的一生都在寻你,只是他在两个月之前病故了。

  当他拜别老人时,望着遗像才发现,原来她就是自己见了两回的那个坐在村口古樟树下的白发老太太。

  苏醒终于去了她要去的地方,留给康思瀚的却是无尽的悲凉。

  这是康思瀚在塔川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坐在老宅院子的石凳子上,吹了整整一夜的长笛。恍惚中,他看到穿着一身白衣的苏醒向他走来。

  思瀚,为我吹一曲《云踪》吧。

  思瀚,你是我所遇见的最温暖的男子。

  思瀚,我走了,我找到了我的父亲母亲,我走了,思瀚……

  飘入康思瀚耳朵里的是苏醒的声音。

  天亮了,那个白色的影子渐渐地飘远。康思瀚伸手去拉她,却怎么也拉不回来。


  『九』


  一年之后的深秋。

  大连市九位青年画家的画展如期举行。

  画展中,一幅题为《寻》的水墨画吸引了很多的参观者。

  作者是大连青年画家康思瀚。

  画中的塔川,秋色浓郁,远处景色若隐若现,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身影纤秀的女子站在乌桕树旁,一片片红叶飘落在她的身上。

  她望着远方。那远方,是一排排古旧的徽式宅子。

  画展中,曾有人想以高价买下这幅画。

  康思瀚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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