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中秋月圆时。今年的中秋是在南昌女儿家过的。不巧,受台风外围的影响,南昌这几天看不到月亮。月到中秋分外明,只能留在记忆中了。


  自2002年起,我和妻子奔走于广州、南昌、杭州、佛山等地几个孩子家,只在家乡度过一两个中秋节。月是故乡明。大城市人多车多,空气中浮悬颗粒也多,而且到处灯火辉煌,有月的夜晚,看上去月儿总有点朦朦胧胧的。南昌今年中秋无月可赏,心里更惦记着家乡的明月。


  小时候,每到农历八月,就盼望着中秋节的到来。当年农村生活十分清贫,孩子们盼望着过中秋,除了有“烧塔”的热闹外,还有月出东山跟着姆妈拜完月亮后,能够得到一两个从“合作社”买来的香甜的麻子月饼,自家做的月饼状米果,以及酸甜可口的柚子等。我至今还记得,月出后,姆妈在屋外用一张小桌子摆上月饼、米果、柚子、花生等供品,点燃香烛,要我们跟她一起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地拜月,她口里念念有词,说些祈祷月亮保佑家人平安、年成稔熟之类的话。然后用浓浓动听的乡音给我们念着童谣:“月光公公,提只鸡笼,提到上席,阿(读ē)唔(拉泡)痢疾(鸡屎),提到下席,冇当(没处)出克(出去)”。姆妈特别嘱咐我们,这个“歌”只能小声地念,不能让月光公公听到了,也不能用手指着它,否则,月光公公知道了会不高兴,会让你生“黑头里(癞痢头)”。爹爹有点文化,则给我们讲中秋烧塔、吃月饼的传说和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故事。我自小就对月亮存有一种深厚的神秘感和探索感。


  1966年我中学毕业后回乡务农了一段时间。那时正是农村大集体时期,近十六岁的年纪,虽然尚未成年,也同样跟着大人一起劳动。家乡每年多有秋旱,1958年县里组织全县农民在柘田修筑了一座水库,我们大队的大田垅旱涝无忧,但边远的山冲、坡地的农田,遇到较长的旱期,灌溉就比较困难。从流经洋门公社嘉溪大队的西干渠引水,要经过弯弯曲曲近十里长的毛渠,水才能到达受旱的田里。因为沿途农田都干得开裂,而且毛渠吸水、渗水很厉害,毛渠尾端的农田往往要好几天才能放到水,因此,生产队就要派人去值夜看水。


  那年的中秋节前后,队里派我和发小凌峰一起值夜。我们带了块草席和蒲扇,将席子铺放在山坡上。一轮明月正高挂夜空,碧空无云,清辉如水,银光满地,远山似黛,近处树影斑驳,树叶在月光下反射出一层银亮。凉风习习,白天的劳累和燥热顿然一消。我用手枕着头仰卧在席子上,心里默念着苏轼的《前赤壁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发小见我无言而卧,有些出神的样子,便问:“你在想啦咯(什么)?”我回过神对他笑了笑,他没读多少书,有些东西无法跟他解释,也怕他笑我不合道,就掩饰地说:“没想啦咯。今夜的月光好亮”。“你告诉我一下,月光为啥有光又冇热?会圆又会缺?”我就运用书上的知识,尽量以通俗易懂的话语给他讲解月亮与地球、太阳三者的运行关系,同时在席子上摆上三个大小不同的石块,边说边转动“地球”、“月亮”,围绕着“太阳”运转。他也就对月亮圆缺有了初步的认识。当晚因为月光太亮白了,让人很难入眠,我便给他讲了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神话故事。“你只比我大半岁,晓得咯(这么)多的东西。看来还是要读到书啊!”他有点感叹地说。“现在读了书又有啦咯用,还不是一样到田里下死力?”我带着些许忧郁与无奈地说。在校时想过,平时学习成绩还算不错,家里虽然没钱供我读高中,但考个中专应当不成问题。当时读中专几年的学杂费和伙食费国家全包。谁成想,当年“文革”爆发,升学无望,只能回乡务农了。“现在冇用,以后总会有用的。不然还有人读书?就像是这月光有缺也有圆的”。发小用朴实的语言开化着我。月色如银照无眠。两个伙伴就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人们遇到迷茫时是需要朋友开导的,虽然我比他大半岁,按辈份他要叫我叔叔。可是当晚发小的话却如清亮的月光,照亮了我感到迷茫的心。“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默念着苏东坡的词章。故乡的月给了我向前看的勇气,几十年来我把与发小的友谊久久地珍藏在心底。


  第二年起,我在洲湖木竹转运站柘田林业组工作。基层林业单位的职工多数时日要钻沟爬岭,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出行全靠两条腿,戴月而归也是常有的事。林业组人手少,常常是一个人下工地,再走夜路返回。有山林的衬托,山路上空的月亮似乎比平地的要更清亮,圆月也更满、更大些。山路弯弯,地上的月光时有时无,一个人走,未免会有点清冷和孤单的感觉,那就唱支歌曲解闷壮胆吧!“月照顾征途风送爽,穿过了山和水,沉睡的村庄。支队撒下天罗网,要消灭日寇汉奸匪帮。组成了突击排,兼程前往......”,每唱起现代京剧样板戏《沙家浜》里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的这个唱段,心里话就涌动着一股激情,就如与革命前辈一道在明月下行军,孤单感一扫而光。而或吟诵起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九万里,飞度玉门关”,心绪一下子就飞到了一千多年前的边关大漠。故乡的月亮不仅给了我胆气,还让我的思绪插上了飞翔的翅膀,遨游在古今广阔深邃的文化天地之间。


  最让我终生难忘的是1974年国庆节的月亮,那天是农历八月十六日,我和妻子在单位举行了简单而热闹的婚礼。“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同事们给了我们满满的祝福:“花好月圆,白头偕老,美满幸福!”我牵着妻子的手对月而誓:“明月作证,永结同心”。第二天我和妻子一同回到家中,大门上的喜联是:“移风易俗办喜事;欢天喜地迎新人”,横批:“花好月圆”。四十多年来,每每想起这个日子和那轮明月,心里话总会涌动着一番感慨和激动。“月老”见证了我们夫妻几十年的风雨历程。


  还有不能忘怀的是,每年农历七月十五的圆月。按照故乡古老的风俗,自七月初一起,就要设香案迎接逝去的先人“回家”,叫做“等(接待)公婆(指去世的祖父母或父母等先人)”,十五日则是“打发(恭送)”先人的日子。傍晚时分,人们将纸钱、纸衣等封成数个“财包”,各封皮上写有先人的名字,在明月下焚化,“送给”先人回地府享用。我离开家乡多年,不能在这一天给父母等先人化上“财包”,只能在异乡对着明月遥寄思情。“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下,短松岗”,苏翁悼念的是亡妻,我将其中的“断肠”改为“牵肠”,则是缅怀父母等先人,情皆相通。


  露从中秋白,月是故乡明。“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无论我身在何处,故乡的月啊,你总是与我不离不弃,我的心永远和故乡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