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起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书,那喜欢是打心眼里的,刻心铭骨的。书像一个馋虫,时刻在勾引着你,让你摆脱不掉。


  开始是小人书,看得比任什么都重,那时并不奢望能拥有,只怕能让看看就是莫大的幸福了。家中无多余的零花钱,甚或连肚子都难以保障,怎么可能拿钱来给你买小人书?然而总是能看到的。对小人书的喜欢并不局限于一个或几个儿童,大部分的孩子都喜欢。那时节并无电视、更无网络,难得的几场电影都是老掉牙的片子。对孩子来说,小人书更快捷,更有吸引力。


  谁偶或讨来一本大家未看过的小人书,那简直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不时地有人带小人书到学校来,一本小小的书就成了大家课余时间争相阅读的对象。看完了,的确有一种满足感,于是就可以不时地将书中内容炫耀一番。看得越多,越有可炫耀的资本,小孩子也有自己的虚荣心理。


  慢慢地总是能攒几本小人书,就去换别人手里有,而自己没看过的,这种方法很见效,因为自己的书别人怕也是没看过。交换的范围很大,同年级的、高年级的,或者是村里的大人们。那时才发现,原来大人们也喜欢小人书。


  最过瘾的是到书摊上看小人书。书摊并不多,且得等到赶集的时候,到那里看书得花钱,半天二分钱。这二分钱得割很多的草卖给生产队。书摊的书多,蹲到那里一上午不动地方,脚得麻上好几回。但每次看后总觉得很过瘾。


  书摊的书虽多总不是自己的,便总想拥有几本自己的小人书。好几次做梦梦见书摊上的书都归自己了,醒来却空无一书。后来大姐从上海寄回来几本,父亲也拿回家几本,二姐在县中读书也带回几本,我也省吃俭用地买回几本旧小人书。我把属于我自己的十来本小书宝贝似地放到抽屉里,不许任何人动,并且把碎的地方糊好,有的还衬了水泥袋纸的硬皮。这便是我的第一批藏书,也是处女藏书。


  从小学高年级开始,识得字多了,就不满足于看小人书。囫囵吞枣地找一些大书看,看不懂就挑那有意思的情节看。二姐、三姐都喜欢看书,家中也有几本大书,我先挑《林海雪原》看,看情节中打仗的,有意思的。《小英雄如来》连图带字,更好懂些,看着看着就更喜欢大书了,喜欢了就想拥有。我把家中所有的书都收拾起来,找一个箱子装了,我来保管,谁看都得找我要。


  我们村子大,村里读书的人也多,或多或少家里也都有一些书。我就到处去借书看,文革开始时我刚好六年级。学不到太多东西,倒有的是时间看闲书。天刚一擦黑,急急地回大东间的炕上,点起小油灯,翻起那心仪的书。继母常常催促我睡觉,怕浪费油。我吹了灯,等父母睡下了,再爬起来看。早晨起来,鼻孔里常常是黑的。


  初中时离开家到龙口上学,没有太多的知识可学,业余时间最多的也是看书。因是住校,不担心继母的唠叨,可以尽情地使用灯。              


  同学来自不同村,看书的人多起来,书的交流范围更大了。很多同学从家中带来书,互相交换着看。看完后探讨一些书中内容,交流一下体会,就觉得知道了不少东西。


  校里图书馆设在一个龙王庙的大殿里,不开放,整天锁着门,我们从窗户里侦察到一排排书架上全是落满了灰尘的书。终于有一天,我和另一个男同学从大殿后面窗户里跳了进去,黑暗里一人抱了一些书回了宿舍。把书藏到宿舍后面的草垛里,看完一本再去换一本,互相用孔乙己的话戏笑:“窃书,我们是窃,非偷也。”现在想起来的确可笑。


  那时候学校搞勤工俭学,到龙口港装船卸船,刨鱼肚取鱼籽,冬天装大白菜,学生可以挣几个钱,当作菜金。菜金二分钱,这二分钱我不去吃或少吃,把钱拿来买书。其实那时候没有更多的好书可买,记得有《激战无名川》、《欧阳海之歌》等等,但还是高兴了好一阵子。


  读过的书,以及自己有的书的书名,我全记在二姐给我的日记本上。那时是每天都写日记的,尽管日记很简单很幼稚,但我还是坚持着写。


  在日记本上记下的书名,是我藏书书目的开始。然而这个早期书目连同我早期的日记一起不翼而飞了,不知怎么就没有了,那个本子很厚,前面有毛主席像,还有斯大林像,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我猜想是哪个同学喜欢领袖像而拿走了我的本子,而非我日记中的内容。


  初中毕业时的我已经有了一些足可以令同龄人羡慕的书了,然而我并不满足,见了好书依然眼馋,依然想据为己有。


  人的欲望不可过分,不然就事与愿违。胶东睡土炕,一般都是老人睡东间,孩子睡西间。土炕挨着窗户,窗台一般都较宽,可摆放一些东西。我就将平时看的一些书,有的没看完,有的看得仓促没细看,摆到窗台上,没事时顺手抽出一本。正是夏天,天气炎热,夜晚开窗纳凉。窗户挨着猪圈,半夜时猪饿了,跳上窗户将我的书叼到猪圈当粮食吃了。当我发现时已晚,我心爱的书已经变成猪嘴下的残物,恼怒之下我跳进猪圈将猪用棍一顿乱打。那书里面还有二姐从县里借的苏联小说《叶尔绍夫兄弟》等,为此我伤心了好长时间。


  高中就在本村上,生产队的几个文化人家中都有一些藏书。文革破四旧虽然查抄厉害,但农村老百姓似乎并不在乎这个,爱书的人总是有的。一周姓的老高中生家里就藏了一些书,从他家我看了一些书,特别是建国以后出版的一些书,《三家巷》、《平原枪声》等等。还有一个人家,家里主要以古代的小说为主。在他那里我看到了一些民国间的石印本小说类或评弹类书,《七侠五义》呀,《小八义》呀,《说岳全传》等等,但这些书他无论如何不让我带走,只让我看,我也知足了。


  后来我来到部队。临离家我把藏书装好箱子放到阁楼上,对继母说,这书帮我放好,千万别丢了。继母知道我喜欢书,说你去吧,就是把我丢了,也丢不了你这些宝贝。


  当兵后能吃饱肚子了,物质先有了保证,物质有了就想精神。每月几元钱生活费,每年寄回30元,其余都让我买了书。


  那时济空机关有个图书室,但不开放,当中有不少藏书,图书管理员是个家属姓杨,都称她为老杨。我那时在食堂当给养员,买完菜就没什么事,就到图书室帮她打扫卫生,整理图书。一次老杨对我说,你悄悄拿几本书回去看吧,看完还回来。我高兴地挑了几本书,记得当中有日本小说《春雪》,中有一些男女性爱故事,这在当时已经是很不容易看到的了。此后,陆续地偷偷借了一些书看。


  提了干,生活宽裕了许多,买书的底气又足了一些。拨乱反正以后,倡导四个现代化,知识重要起来,读书学习成为时髦,图书馆和书店总是满满的人。


  一些禁锢的书陆续重新出版,那时候要买这些再版书,没有熟人是不行的,机关门诊部的李军医认识经三路书店的经理,于是我们找他,走后门去挑那些尚未摆到书架上的新书,然后用自行车驮回来。一路上如同拾到了宝贝,兴奋无比。比较得意的是,我坚持着把蔡书藩的那部历史通俗演义一直买齐,出一套,买一套。还有四大名著,都是恢复出书后最早出的版本。


  结婚后妻子也愿看书,也鼓励我买,她是教师,自己也买,但她大都是工具书,数理类、外语类,间或也有民间文学方面和文学名著插图本之类。我的大都是文史类书,古代的、现代的、国外的。


  慢慢地书出得多了,也出得粗糙了。家里的书也越积越多,再买书就谨慎了起来,挑拣就格外地仔细。想来也怪,书多了读书的劲头反倒没以前那么高了,有很多书买来摆到书架上就很少动,成了一种摆设。


  开始时书用箱子装,用纸盒子盛,没地方放就放到床底下。后来房子宽敞了就做了书架,靠墙一面全是书,一直到屋顶,每每看着这满架子的书,心里就充满了一种舒服的感觉。


  随着欣赏标准的不断提高,我的藏书也越买越早。那还是20年前的事,20年前济南英雄山底下自发形成了一个旧书摊,旧书不少,文革前出版的图书在书摊上经常见到,也有民国时期的石印本小说卖。我写过小说,也喜欢小说,就试着买了几套,回来后打开牙签,闻闻旧竹纸和墨的古香味,心里挺安逸。


  再以后就喜欢上旧版书,一发不可收拾,买了一些研究版本的书学,星期天有空就去了旧书摊。


  自然也上过当,就不再对石印版本感兴趣,除非是绝好的本子或是初印之文集类。


  木刻本也有高下之分,开始见是木刻本就眼红,继之是见了清三代以前木刻本眼红,有明刻本自然更兴奋了,再继之就不仅仅追求年代的早晚,而愈加注重刻本的字体、形式及内容了。及至如今,方知道藏书学问实在太大,靠一己之力万不能整而齐之。只好选定清文集一个小方向来试试,或许可以省些力,又可以研究些东西,说到底还是更关心书的内容,这又与自己喜欢写点东西有关。


  曾到一些藏友家中购过书,也曾到旧书店去过。后来地摊上所需要的东西已见不着,旧书店及他人家里也很少见了。


  好生羡慕清人王世祯,供职的京城有一个兴隆的隆福寺书肆,可供他以及像他这样的文人常常徜徉其中,乃至于找他公干的人要去书肆而非官署。也羡慕田家英,可以在星期天,钻于琉璃厂旧书店的阁楼,欣欣然挑拣着心仪的书法和古籍,回去后和主席一起欣赏。


  信息很重要,后来订了《藏书信息报》,从上面挑拣着喜欢的书籍。而现在,那上面也很少有好书了,还有孔夫子网,网上也很难见到好书,只有到拍卖会上,然书价逐年上升,已非普通百姓所能涉及。呜呼,书生命苦,有心无力也。


  然这喜欢二字怎生如此就了得的。


  从小人书开始,到古籍善本。从寥寥数本到满屋满架。书伴着年岁的增加而越来越多。然而,在我的读书生涯里,书籍数量的增多与知识的累加却未必能成正比。如果让自己挑选的话,我还是怀念那物质匮乏却精神充斥的日子,因为,哪怕只读一本书,也是认真的、全身心投入的,书里的一切,可以令我回味和激动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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