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物：张结巴子
张老师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因为口吃，我们这帮坏小子当面喊他张老师，背后就叫张结巴子。
他估摸有五十来岁，头微秃，牙不整齐，且黑，肿眼袋，鼻梁上架一副有着圆圆镜片的眼镜，像个日本鬼子的翻译官。上课时，目光时常从眼镜片上方翻出来，使我总觉得他就是电影《难忘的战斗》里粮店里的手拿秤砣偷偷砸向解放军战士的坏账房先生。
他的一生颇为传奇，早年毕业于安徽省国立第四中学，这所学校在全国也赫赫有名，是肖楚女、恽代英创办的。他学习成绩优良，考清华、北大那还不如探囊一般？满以为风光无限、前程似锦时，谁知正好全国解放，吓得他赶忙逃回家务农。没多久就在家乡的农中当代课老师，教了十多年，被转正为正式老师，可能因为他人长得丑，又是个结巴，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孑然一人，影形相吊。然而不久就传出他把一个学生的肚子搞大了。这还了得！被责令清退回家，又扛起了锄头把子。谁知因祸得福，这个小他十几岁的女学生和他结了婚，婚后给他接连生下二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也是因为当时师资匮乏，也是因为他书教得好，后又当上了代课老师，因为他有“前科旧案”，他以前的学生现在的老婆像看贼似的看着他，幸再也没有类似“桃色案件”发生。
他是湖北口音，记得教我们“有理数”时，他在黑板上画一条线，标上正数、负数、零和箭头，然后用粉笔指着说：“从捏（这）到捏（这），捏（这）……捏……捏是数轴。”我们也不管他什么有理数无理数，早就笑得前仰后合，一到下课就学他：“从捏到捏，捏……捏……捏……”
他不仅数学教得好，语文也了得。我们当时不学古文，那些都是“四旧”。“打倒孔老二！”、“砸碎孔家店！”、“批判学而优则仕！”、“反对克己复礼！”的漫画、大字报满校园都是，还批判刘少奇的《修养》。记得有一课是“《修养》是株大毒草……”还需要背诵。我们一个同学站起来就背：“《修养》是个猪大肠！……”把我们这个笑的！老师也笑着说：“大眼睛，你是想吃猪肉想疯了吧？《修养》是个猪大肠？！《修养》有那么好吗？我看你就是一个扶不起来的猪大肠！”我们又笑。我那时不喜欢数学，只欢喜语文，把什么“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样的反诗读得烂熟，津津有味。有一天上毛厕，蹲在粪坑边争得脸红脖子粗，拉完了才想起忘了带揩屁股的纸，忽然看见墙角有一个碎纸片，像捡了根救命稻草一样拿在手上，正准备揩时，看见纸片上有两句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底下诗句被拦腰撕断，我也不知道这诗是谁写的，很喜欢，纸虽揩了屁股，半截诗却记到肚子里了。后来，就在数学作业本上不会做的数学题下写上，我这样做纯粹是瞎胡闹，谁知第二天作业本发下，张老师在我的诗句下用朱笔补了两句：“且看兴风长啸者，回眸时顾小於菟。”我看到后既惊讶又气恼。惊讶的是他一个数学老师还会写诗，气恼的是我那时上数学课不专心听讲，老是回头和一个漂亮的女生讲话，他莫不是影射我在谈恋爱？！这事要是给我妈知道，那还不把我打死？！就生下恨心，心里千遍万遍地骂：“张结巴子，张结巴子！”其实我还是不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想当然地认为：“小於菟”——那还不就是一只白色的温柔的吃草的小兔子？女生当然就是一只小兔子。
我这个愚蠢的家伙直到参加工作后才知道诗是谁写的，“小於菟”不仅不是小兔子，反而是一只吃小兔子的老虎！那“於”字不念“于”，而念“呜”。可我“于”啊“于”的白字先生当了好多年，想来真是羞愧得紧。后来听到李娜唱的“女人是老虎”这首歌时，竟高兴地跳起来：想着自己读书时把“小於菟”比着小女生并没有错！心里又不禁把自己佩服得不行。
这个张老师害得我整天提心吊胆的（怕他跟我妈告状），害得我再也不敢回头和漂亮的女生讲话，于是就记恨下了。虽然我的数学成绩就此以后突飞猛进，但我并不心存感激，伺机报复。
机会终于来了，1976年寒假过后，天异常地冷，新学期开学第一堂课，张老师走进教室，班长喊：“起立！向毛主席敬礼！”我们就站起来，向黑板上方墙上贴的毛主席画像鞠躬。张老师也转身鞠躬，然后班长喊：“坐下！”老师才正开始下课。谁知我们做完这个仪式后，张老师并不急着上课，而是问大家：“同……同学们，你们过……过年，吃……吃肉，吃……吃鸡吧？”同学们先是一愣，然后，男同学笑得满地找牙，女同学则羞红着脸，伏在课桌上笑得肩膀头子乱颤，张老师也尴尬地笑着说：“你们不……不要笑，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这下同学们笑得更欢了。
恰巧这一年公社“工宣队”进驻学校，要“反击右倾翻案风”，要同学们踊跃揭发老师的言行。我们几个调皮的坏小子就向“工宣队”的人反映说，张老师上课耍流氓，他说我们过年吃鸡巴。这纯粹是无中生有的事情，给张老师添上“莫须有”的罪名，目的就是倒张老师的霉，革他的命。不料“工宣队”的人还真找张老师谈话，但问明情况后，也笑得前仰后合。随后，又把我们几个找来，猛训一顿不说，每个人头上还吃了几个爆栗子！革张老师的命没有革成，反而革得自己头上鼓几个包，倒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