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在院子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大爷已经把饭做好了。

  比我爸做的好吃,连着整了两碗米饭。这是一顿普通的午餐。

  又过不知道多少年,有一次和爸聊伊拉克,我说伊拉克那独裁,就得有人收拾,他说美国人欺负人,美国人这几十年欺负了不少人——他是参加过抗美援越的老兵,立场坚定。我们的立场不一样,他发火了,列举了我的种种不是——阶级立场的不对,政治上的白痴,一直不结婚属于怪人,穿衣服像个二球,还说我不孝顺,比如某一年,自己在睡觉,却让大爷做饭,他说——我都没有让俺哥做饭吃,你敢睡觉让你大爷给你端饭。

  瞧瞧,就这么穿越无边岁月回到了我睡觉的那个中午,拎起来狠狠的批判了一顿。

  你真不是东西,他最后总结道。

  我当然不能是东西,老爸。我是你的反对派,如果我是东西,那您就不是东西,如果我不是,那您就是东西——怎么了,还想打我吗?来。你的脾气,还真得跟我大爷学学,看看人家多斯文,连我的朋友说:你大爷和你姑都像知识分子,咋你老爸看着像杀猪的。

  是啊,我的大爷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都很讲究,而且,在那个年代,应该是个帅哥,再看看我爸,哎,一言难尽。

  在我的记忆里,大爷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而我的爸爸,那吼声能把猪吓死,当然,也有小声的时候,比如,跟他哥说话:哥,这样吧,哥,那样吧——在我的记忆力,爱吼的爸爸,从来没有跟我大爷大声说过话。我想可能是因为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大爷不跟他吼,他能对着空气吼?四两一定是可以拨千斤的,当是你一个人的哥哥,当这个人亲你,又敬你的时候。

  他们会聊国际大事吗?可能也会吧,有次我看大爷摇头:小成啊,你意识不到自己的脾气。我看见我老爸欲言又止的神情,有点生气,又拿他的哥哥没有办法的神情。憋回去了,呵呵,他憋回去了。

  老家有个习惯,新被子,新床单拿出来的时候,就是外面的人该回来了。老爸自己睡破单子,但会把他哥的床单弄得干干净净。

  冬天的时候,去厕所不方便,屋里会放尿桶,每天,真的是每天,都见老爸把大爷屋里的尿桶提出来倒掉。

  他们俩都在家的时候,他从不让我大爷做饭。

  我们小时候,都是你大爷割草喂牛,我爸说,你大爷以前干活最多。

  不是你大爷和你大姑,我跟你小姑都得饿死——我知道这是指的三年自然灾害。那时候,已经工作的大姑和大爷能给家里粮票。老爸说,班里的学生排队回家,一路上都在哭,都是饿哭的,也有不哭的,那是饿的没有力气了。可是后来我爸胖的跟那啥一样,59年的记忆,在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59年的记忆,在他告诉我们的故事里,他对我们说:你们都得孝顺你大爷。这还用说吗老爸,天底下哪有不孝顺自己大爷的?

  他们兄弟认识的早,比我和爸爸认识的早,他们有共同的童年,青年,受过共同的苦;他们有着共同成长的环境,一起下河抓过鱼,一起吃一个盆里的饭,一起在院子里的梧桐下睡过觉,他们在艰苦的岁月里相依为命,那是属于他们的土壤,生出这辈子的兄弟缘分。他们一起经历的很多,我都没有经历。我没有见过他们有多么多么的好,甚至,我爸爸都没有对我大爷说过一句亲近的话,但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难听的话。

  后来,爱吼的爸爸快说不出话了。

  却爱说话了,自己偷偷办了卡,给他姐姐打电话,给他哥哥打电话,给他妹妹打电话。在北京住院的那些天,打电话成了他最幸福的事。

  不管别人说什么,他总是自说自话。说个没完。随便把什么话往外一扔,他的姊妹们就接住就是了,也许,可以能够可以随便把话扔给的人,在这个世上也就那么几个。2014年的4月,我和大爷相约回去给爷爷奶奶扫墓,老爸给我来电话,他口齿已经不清楚了,但我能听懂,他说:你要开车把你大爷送到信阳。

  这是他在世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而他那时还不知道吧,几天后,我和大爷一起,把他送到了天国。

  大爷看他躺在那里,叫他:“小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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