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里有座祠堂,村人称作家庙,不知何年所建。两棵古柏森森地立于祠中,便显得有些深沉与庄重。每每打此处路过,觉得自个分外渺小,就有无名的怯懦爬上心头。
  小学在路的尽头,上学必经家庙,每一次都忐忑着像经受洗礼。学校叫中村完小,据说历史很悠久,这一点,从学校的门楣题额、沉重的木质大门以及围院的花墙看得出来。
  然而,看起来外表堂皇的学校却清贫如洗。课桌板凳是需要学生从家里拿的。自己结合,带桌子的不带凳子,带凳子的,便不用带桌子。
  父亲说,你个子小,桌子搬不动,带凳子吧。
  于是,我便扛着凳子上学。那是只长条凳,硬木做成,有了年头,布满伤疤,腿有些松动,坐上去直晃悠。凳子很沉,我个子小,每每走到学校,便是一身汗。
  每天早晨,我们背着粪筐,到处拾粪。走大道,盼望着能拾到马粪。走小路,期冀着能有些牛粪羊粪。上学时,将拾来的粪交给学校,学校集在一起,送给大队,作为学费。
  有一天早晨我们惯常起早拾粪,那是秋日,雾特别大,透过雾气,我们发现一个老人也在背着筐拾粪。走近了才发现,那是村里的支书,他是到地里看庄稼,顺便带着筐,路上拾粪。打那以后才知道,老支书的粪筐是不离身的,捡了粪,便倒在生产队的田里,而不是自家的自留地里。
  拾粪的人多,牲口哪里能拉出那么多粪便?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将自己家里的鸡粪带到学校,作为肥料上交。
  夏天里,槐米长出的时节,我们用长杆绑上勾状的铁丝,去采槐米。采下的槐米晒干了,统一交给收购站,可以卖些钱,当做班里的班费。
  60年日子过得虽然苦些,但人们精神却大都焕发着,小学里也经常演节目,有时各个班互相演着看,有时演给家长们看,几乎每个人都有节目,或多或少,或好或差。生性腼腆的我最头痛的是登台表演,但没有办法。记得一次表演三句半的节目,那次演节目使我出尽了洋相。
  那是晚上,村里用土堆成的戏台子上高高的悬着几盏耀眼的汽灯,台下男女老少站了一大片。我去得晚些,老师正等得着急,见我来,打量了我一番,说:“你妈咋不给你换件好点的衣服,看你,裤子都露着肉。”我一摸,果然,后腚上的补丁掉下半边,一走一唿哒,顿时我的脸便红到了脖根。表演半句的同学做着鬼脸,说:“这样好,凉快。”老师瞪他一眼,便招呼其他组去了。
  轮到我们演时,心里紧张,手里的锣也敲不响,怕忘了词,怕演不好,更怕露着的屁股被人家看见。三句半说完一轮,敲着家什围台子转圈时,我就侧着身走,不把屁股暴露给台下,活像螃蟹走路。因跟不上前面的人,后面的同学老用锣锤捅我,越捅我越慌,走到台子边上,差点掉下去。下面笑起来,我赶紧转身往回跑,一跑不要紧,腚上的一切暴露无遗,台下大笑起来。这下子不要紧,我不顾一切地跑下台。
  为此事,很长时间我不理睬继母,心想,若是亲妈还在,哪里会让我出这样的洋相?多年过去,经历过许多事情,再忆及此事,心里便坦然许多,想想看,家里没有钱,如何能做出新衣裳,如何让孩子体面?


  二


  龙口港在那一会是个不小的码头,上个世纪初,龙口港曾经是山东除了青岛港的第二大港口。
  我在龙口上初中那会,龙口码头便格外繁忙,客轮航班和货轮出入,汽笛鸣叫,蓝色海面上便有白色、灰色的船往来梭行。
  见学生家里艰辛,学校想了办法,趁学工机会让大家挣点伙食费。
  于是,我们便成了搬运工人。拉过盐,拉过菜,也拉过粮食。难忘的是用地排车拉煤往船上装,三个大大的圆筐,满满地装了煤,两三个人一车,从煤场往港口拉。煤很沉,我们的力气小,遇到有坑或者上坡的路便非常吃力。好在人多,可以互相帮忙,却也没有误过事。只是,装完船,浑身上下都是黑的,互相间多了些取笑。
  最喜欢秋天里往船上装苹果。趁夜色将棉槐条筐子里的苹果掏几个出来,几口便啃到肚子里,有些甜,带点酸,满口的香味。
  初冬里,整个校园里满了大白菜,需要将它们装到稻草包里,然后装船,运到东北。东北人很喜欢胶东大白菜,他们要做酸菜,还要炖着吃,包水饺。
  近乎半个月,我们轮换着装那些好像永远装不完的白菜,稻草很快将劳保手套磨破,白菜汁将手套湿透,冰冷裹住了已经红肿的手。穿得衣服单薄,我们便长久地站在北风里。终于,那成堆成岭的白菜被我们装进了包里,运到了船上。
  还剥过鱼籽,到码头上,将船上卸下来的青鱼肚子用剪子剪开,把鱼籽取出来。秋后一段时间里,青鱼的籽特别大。据说这种鱼籽出口日本,日本人很喜欢这种鱼籽。那时候鱼多,青鱼剥了籽,只留鱼籽,鱼没人吃,被运走,做了肥料。
  那几日,学校伙食明显好了一些,见了肉,偶或还能吃点包子,于是便多了几分成就感,觉得自己也可以挣钱填填肚子了。
  学校有一个电镀厂,我们带上塑料手套,用铁刷子在汽油盆里将电镀件的铁锈刷下。这是个轻快活,但比较脏,常常地,衣服上裤子上沾了许多锈点,斑斑驳驳,回家后继母老大的不高兴,因为那颜色是很难洗得下来的。
  那种种的活路,对于一个农村的孩子,都是新鲜的。这种新鲜,替代了劳累,当然其中包含了挣钱吃顿好饭的成分,但作为我来说,来到城镇上学,参加课外劳动,更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许多另类的劳作,除了庄稼活之外的我们不知道的劳作。这种劳作,像伺弄庄稼一样,一样是辛苦的,一样需要咬牙与坚持。


  三


  去年夏天回老家,高中同学相聚了一回,将当年的班主任也叫到了一起。同学相见格外高兴,很多年未见面了,忆起了当年事都觉得像近在眼前。人老了容易怀旧,而那种岁月留下的记忆,相信如烙印,是刻在大家骨头里的,哪里能轻易忘掉!
  那是一个冬天,没生炉子的教室里冷得很。寒冷中我们男男女女挤在这间屋子里。互相瞧瞧,有认识的,但多数都不熟,那是因为,班里有三届学生,有应届的,也有往届的,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年龄上相差好几岁。
  正是提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时候,每个公社都要有高中。村子是公社所在地,于是,我们就回了本村上高中。高中新建立,开始只招了两个班,没有校舍,借用原来农中的老校舍,破旧不堪,里面阴暗,门窗透风。
  学校决心自己建新校区,选在公路旁开阔处。那里原来是一片乱葬岗。先建的是教室,我们去20多里地外的望马史家窑厂推砖,用手推车一车车将砖运回学校,记得我的同桌王可根推得最多,一次,竟将自家小车的边跨压断了。
  教室建好,我们到了新校址上课,自然感觉不一样,明亮、宽敞,向南望去,可看见公路以及庄稼地。
  秋假过后我们平整操场,将长满苇草高低不平的洼地填平。一边干活,一边传着一个有些神秘的消息,副统帅乘飞机逃跑摔死了。那一年,是1971年。
  班主任李老师在同学聚会时说了句话,东风高中你们一级的同学真干了活了,最累的是你们。学校那张白纸上,是你们先画的。
  是了,不仅是我们,那所高中的一切,包括教室、教员办公室、伙房、操场,以及房前屋后的一草一木无不凝结着我们,包括老师们、员工们的辛劳与汗水,看着它们,熟悉得很,也亲切得很,不管过去多少年!
  离学校10多里路的海边,有一个县里的园艺场,叫兴隆庄园艺场,这个园艺场历史挺悠久,种植着苹果、梨和葡萄,因为品种好,水土丰沃,园艺场的水果特别好吃,远近闻名,还出口到国外赚取外汇。
  果实丰产是要施肥的,那时化肥很少,也很贵,多施的是农家肥。果树多,园艺场工人干不完,于是,我们揽了这个活。
  老师说,你们去吧,园艺场给现钱,一天两元,这个是好事情。只有一点,注意别出事,安安稳稳去,平平安安回。
  秋后的天气是明快的,天高云淡,不知名的秋虫起劲叫着,海风吹来,抚于脸颊,轻柔且舒适,有混杂青草果木味道袭来,给人一种安逸享受的感觉。
  伴着秋的气息,我们在果树下挖坑,围着树挖成正方形,有半米深。挖好坑,从早已积好肥的大坑中取出肥料,用车推到树坑中,再将土填埋好,用脚踩实。
  最累的是从大坑里往外取肥,坑很深,要几个人接力往上撩才行,没有力气,不会用劲干不成这活。一天下来,手上都是泡。
  因为路远,晚上我们自带行李,就住园艺场办公楼里。女生住楼上,男生睡楼下。劳累了一天,大家都早早睡了。半夜里,突然有人喊,下雨了,下雨了!
  于是大家都爬起来,打开灯,互相望望,并不见雨。又一看,那位喊叫的同学被子上身上确实有水,于是朝上面望去,但见屋顶有水正往下滴。就有同学说,确实下雨了,许是楼上漏了。
  喊叫的同学又摸了一把,闻了闻,说,不是雨,是尿。接着大家哄堂大笑起来,伴杂着骂声。
  楼上也被惊动了,很快地,也发出了一阵哄笑声。那一晚,大家都没有睡好。
  事后才知道,园艺场房子地板是木头的,那时候房子质量差,没有什么防水之类,楼内又没有厕所,女生晚上方便不小心弄翻了尿罐子,于是楼下遭了殃。此事,一直到现在,依然被同学们深深记住,传为笑谈。
  为果树施肥这活后来再也没有,那是个好活,要知道一天两块钱是极高的工钱了,可以解决很多问题。领了钱,我到龙口书店里买了一本小说《激战无名川》,剩下的钱,交给了家里。
  于是明白,学生在校,不仅要学习书本知识,适当参加劳动和实践也十分重要。孟子曰:贤者与民并耕而食。汉武帝时,太学即有放假助耕之制。唐人孟浩然诗曰:桑野就耕父,荷锄随牧童。100年前,年轻的毛泽东也曾积极动员湖南青年赴法勤工俭学。当年的上山下乡,也是源于让青年人到艰苦的生活和社会实践中锻炼,克服骄娇二气的考虑。
  吾生也农,见惯了牛马耕具、肥粪柴蔬,自觉已经农人无疑。但一朝下学,像邻里叔叔哥哥那样,与工分魂牵,与生计密连,便觉依然书生气足,不可同义而语。
  然则早早里动手动脚,忙里偷闲做些活计,于今看来是大有益趣。养成了勤快,强健了体魄,自然,也帮助家里减轻了负担,是一件极大的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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