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0074395626973.jpg    一


    温厚德挥起斧头的那一刻,因愤怒与仇恨的交织,血液在心里迅速滚沸,双手颤抖,牙齿打颤,觉得浑身是劲儿。轮起斧头,接着一斧头连着一斧头地砸那辆尼桑牌轿车。一时,引来村里人看热闹,家里人不敢管。困惑的人们面面相觑。

   本来温小芳是带着男朋友小谢荣归故里的。她向太爷、爷爷和爹一一介绍自己的男朋友时,还得意地介绍说这部车是日本产的。

   话一出口,温小芳看见爹脸色突变,你咋说是日本产的?我不跟你说了吗?别在你太爷面前实话实说。唉……

   温厚德是个九旬老人了,平时慈眉善目的,别说话,一说话就笑,村里人都赞成老爷子像个弥勒佛。这会儿他却累的吐了一口鲜血,举起的斧头掉在地上,人一下子晕厥了过去。

   温汉民正在安慰泪水涟涟的女儿,女儿不理解,日本产的怎么了,为什么要砸我的轿车?太爷不是有病吧?

   唉,老小,老小呢,人一老了就像小孩子的脾气一样。

   这时,温汉民的爹一步跨了进屋子。说啥呢?

   温汉民愣了愣,哦,爹呀,你好点了不?哦,我女儿去日本留学的事儿,想在饭店请一桌,爹,你也去吧?

   不去。先看看你爷爷吧。

   爹,那是你爹。真是老糊涂了。砸了车给买新的?

   胡说!

   我咋胡说了,他不就是在日本当过劳工吗?没完没了了。有本事找日本人说理去?炕头王,在家里闹什么闹?那辆车二十多万呐!

   此时此刻,温小芳甚至觉得脚底下的土地都有些发软,带着莫名其妙的焦虑和男朋友奔向了县医院。她想质问太爷。

   温小芳的男朋友一直安慰着温小芳,车坏了更省心,我们一走,放着车也是个心病。

   温小芳心疼那辆轿车,是她的男朋友的父亲给买的,不是一个两个的钱,太爷真狠心。

   修理修理再卖掉。

   温小芳心里燃起怒火,但又忍气吞声地想着,想起以往太爷的所作所为,暑假期间,她正在看日本《美丽人生》电视剧,太爷一看,那国的?日本的。话音刚落,也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就换了频道。日本经历海啸时,我们还以德报怨大力无偿支援,妈妈的——太爷自己骂骂咧咧,说是报应。温小芳觉得太爷有点莫名其妙,时常因为一点小事就犯脾气,一听到日本两个字,太爷就敏感的神经错乱,时常搞的你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温小芳想到假若男朋友一家人问起轿车的事,她心里没底,空虚的要命。如何交待?

   也许年龄的差距,认知的隔膜,他们之间无法沟通。温小芳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恐惧!

   温小芳,你先进医院,我去买点营养品?

   一对年轻的恋人,心怀不同的心事走进了医院。

   温小芳的目光透过病房的窗口望去,太爷弯曲着身子像张腐朽的弓,正侧卧在病床上。那情景,一时让温小芳感觉挺悲哀。

  

   二

  

   温小芳和男朋友提着营养品立在了太爷面前,她怔怔地瞅着,还没等她说话,太爷的手摸索地拿出了一张存折,莫怪太爷。拿着,你们买辆国产的车。记住,任何时候不要买小日本的东西。

   太爷,这是您的养老钱,我不要。

   拿着,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四代人才出了个大学生,太爷高兴呀!

   温小芳犹豫不决,太爷,我那辆车还可以修理。

   太爷脸色一沉,闭上眼睛转过脸去,你,你修好了,我还要砸。

   太爷,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不懂呀!

   太爷不说,我永远不会懂。

   温厚德坐直身子,你真想听吗?

   温小芳点点头,深情地望着太爷。

   温厚德嘴唇颤抖,老泪却湿了眼窝,唉,说啥呢?一提起来心里难受呀!我那时还不到20岁,和你一样当教师。那是一九四四年的夏天,我被日本鬼子抓到日本国去,当了一年多的华工,受的那个罪呀,你们想象都想象不到,当了亡国奴,那可不是人过的日子。就像猪狗,唉,狗日的日子。一想起来我就不寒而栗,浑身骨头节疼!

   温小芳说,我到政协搞调研看到过一些资料,可我没有发现您老的名字呀?

   那时候是地下抗日,为了掩护和保护好自己,我们都有化名。我当时的化名叫张少斌。

   哦,张少斌原来是太爷?您老怎么不写回忆录?告诉人们你们曾经的苦难。

   嗯,我口述过,但我坚持自己写全了。

   温小芳说,好,我期待着。

   温厚德叹息之后,说,往事不堪回首。那些恨融入了血液,那些屈辱刻骨铭心。那些苦难用书写不完。

   温厚德的家乡叫张亚屯,在抗日战争时期属于交河县。(现为泊头)他是村里当时的游击小学教师,宣传抗日救国,参加了地下斗争,早年加入了地下党。距张亚屯三华里有个陈庄,处在沧石公路与京大公路交叉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日本鬼子在那儿安了据点,据点的鬼子和汉奸时常出没,肆意扫荡,杀害百姓,搜捕抗日军政干部。

   为了不当亡国奴,消灭日本鬼子,打击敌人嚣张气焰,那年麦收前一天夜间,八路军区的几个队联合起来。通过敌工得到内部情报,搞了一次里应外合,一举拿掉了陈庄的日本据点,打死了十几个日本人,一百多名伪军被我们活捉。这次斗争的胜利激动人心。可是猖狂至极的日本侵略者,绝不甘心他们的失败,大概过了三天,日本人纠集在献县、富镇、泊镇等处的大批日伪军,对陈庄一带实行了疯狂的报复。

   我记得那天凌晨,天刚擦亮,敌人将京大路以东、老盐河以北、陈庄以南、张亚屯以西的十几个村庄全部包围起来。当时正是麦收季节,老百姓都在田地里劳动,敌人就在漫地遍野搞起拉网式搜捕,他们布置了由警察队、警备队、特务队、自卫队、日本兵组成的里外五层的包围圈,就像一张四面八方形成的大网,每隔十几米一个人,由外围逐步向里边搜索,边搜索边缩小包围圈。陈庄村的有个哑巴,听不见日本话,行动起来慢腾腾的,他冲着日本兵瞪眼,用手比划,结果让日本鬼子用刺刀给挑死了,肠子流了出来,血溅了鬼子一身。

  最后把所有的人驱赶到许村东边的一片空场里,足有上万人。日本人端着刺刀、牵着狼狗,鬼子指挥汉奸,把老百姓团团围起来,男女分开,老年人和青年人分开,然后,日本人从中挑选体格强壮的青年人,最后挑出三百多人。我是青年人,也就是那个时候被挑了出来。

   记得那天到了中午时分,敌人把我们三百多名青年押到了富家峪据点,下午又急忙押到交河。把我们当作罪犯关进了交河监狱。开饭时,日本人和汉奸拎来一个大木桶,往监狱里一放,支那猪吃饭了。有个懂日语的华玉石,对汉奸说了句日本话,大概是你也是猪。结果让日本兵抽了他两耳光,直到他牺牲时右耳朵还聋呢。那时候每顿饭只给两碗稀粥吃,大小便也在房间里。当时,我喊报告说要去解手,日本鬼子说捣乱的有,不由我分说,上来几个人掐住我,把尿桶浇上一瓶开水,用细铁丝挂在我脖子上,让我猫下九十度的腰,那味儿让你喘不气来。唉,简直是生不如死呀!几个日本人在一边哈哈大笑。

   我们被日本人在交河关押了三天,又把我们押到泊镇,敌人究竟要把我们弄到那里去?当时谁也不知道,但谁也没有想到是去日本国。

   据日本人说是去塘沽,然后让我们去日本造船厂做工。结果是欺骗。敌人戒备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像赶牲口一样把中国人赶上了火车,敌人锁了车箱两头的大门,门外站了岗。汽笛一声,魂飞魄散,我当时捂住脑袋瓜子瘫软在那儿,担心害怕,恐惧自己的命运。

  

   三

  

   你们从来没反抗过?温小芳问太爷。

   唉,能不反抗吗?我们这些青壮年在塘沽等待了十多天,有一天下午,日本鬼子把我们集中到一起开会,一个日本军官讲话说:“你们的,去日本三菱造船厂做工,一年的就回来的……”

   当初,就有的人号召,悄悄商议,我们不能等死,反正左右都是个死,我们逃吧!就在我们偷偷商议如何逃跑时,突然听到一阵枪声,有的同胞乘机冒着生命危险从车窗跳了出去,逃跑了。敌人发现后立即开枪,有的当场被打死,脑袋瓜子一片白一片红的,死的真惨。有的人被抓了回来。由于敌人采取严防措施,铁路两旁都有人站岗,到了冯家口车站就用大绳把逃跑的人捆绑起来。

   敌人为了防止有人逃跑,他们把三个人捆在一起,然后链在板凳上。一路上不准说话,不准方便。到达塘沽下了火车后,敌人又变了花样,每五人一排,捆成一串,并且前后排链在一起,两边是端刺刀的日本兵,就这样,我们被押解到靠近海边的一个地方。那地方有许多用木板钉成的房子,里面用木板隔成几层,像笼子一样,就让我们住在里面,没有被褥,没有其他物品,夜间就合衣躺在木板上睡觉。当时是六月天,半夜过后海风一吹,冷的让人受不了。

   后来,陆续让日本人抓来几万人,都集中在塘沽。通过几天的接触,我才明白,聚集在海边的中国人都是从各地抓来的老百姓,也有在战争中被俘的八路军和国民党战士。因为人太多,天又热,加上吃住太差,很快就有人病倒了,敌人那管你的死活,他们每天都让人挖几个大坑,病的严重的就给扔到里面,趁天黑下来时偷偷把病人埋起来,第二天再挖再埋。

   有一天,愤怒的人们私下议论,我们咋办?后来,有个叫华玉石的人说,有联络人传来消息,说好半夜时分搞暴动,大家听到吹哨声为令,让大家睡觉机灵点。我们的同胞还组织了敢死队,都分好了工,几个人对付一个日本站岗的,那时都是口传,一个传一个,人人表示不怕死,拼到底,听着海浪,吹着海风,我们都挺兴奋,很晚才睡去。

   然而,不幸的是,晚上下起暴雨来,由于行动不统一,站岗的敌人一打枪,事情被发现了,结果有几十名同胞被日本人枪杀了。暴动失败了。从此,敌人对我们看管的更加严厉,每十人一组,派一个站岗的,晚上都让我们脱光衣服睡觉,然后把衣服拿走,如要解手,必须事先报告,后睁眼,得到允许后才能动弹,不然就遭毒打。

  那天的船上足有五千多人,原来说三天能到达日本,因为在海上遇上了台风,结果航行了七天,船上带的淡水喝光了,大热天喝不上水,渴的要死,实在不能坚持了就喝自己的尿。白天太阳晒着,半夜三更海风还挺冷,很多人经不起折磨闹起病来。日本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病的厉害的当即就被扔进大海,我亲眼看见有三名难友,其中有一个还能说话,就活活被敌人扔到大海里去了。唉,不是亲身经历,也许你不会相信。国破家亡,中国劳工,那是牛马不如的奴隶呀!

  有一个是国民党员,可能在战斗中负过伤,脸上有块疤,中等个子,长得很白净,看样子又像个书生,平时沉默寡言,他是自己跳海死的,他一直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

  天刚擦亮,他负责做饭,抄起饭勺子就朝日本兵的头上砍去,他砍死了一个,再砍第二个时,日本兵吹起了哨子,一时大乱,枪声四起。敌人把他逼到船头,他向着大家说,同胞们活下去,我先走了。说完就一头扎进了大海。

  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我知道,他是个很有骨气的中国人,他不愿受屈辱,他一直在想如何反抗。

   那是多少骨肉同胞,正值在二十左右岁的青春年华,遭到无情的杀害,从一九四四年六月份被抓,到一九四五年八月份日本鬼子投降,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我们被抓到崎户町第二煤矿的五千多人,就被折磨致死了五百多。当时在那种极其残酷的情况下,大家亲眼看到难友们一个个饿死、病死、被活活打死,心里都有一种愤怒,不知何时轮到自己也会死在异国他乡,觉得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所以才反抗才自杀才斗争。

  

  四

  

  温厚德擦了擦眼泪,有些事我不想回忆,可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些活生生的年青人的面孔一直在我眼前晃悠,他们死不瞑目呀,那不是一般的仇恨,是世仇,弑父之仇,杀妻灭子之恨。三千多万同胞的命啊!他一个小小的日本国赔得起吗?这本血泪帐早晚要算,只要你是中国人,只要你能够看到那段屈辱的历史,有良知的人总会愤愤不平。现在,他们还不道歉?不就是我们的祖国没有美国强大吗?按佛家的观点,不是不报,时辰没到。我的想法早晚要报。

   太爷,您相信因果报应?

   相信。日本鬼子在南京杀我同胞三十万。美国一颗原子弹也把小日本销毁了三十万。

   是的,我们会强大起来的。太爷,后来你们坐船到了日本国那里?温小芳瞅着太爷,焦急地问。

   去日本坐的都是运货船,他们就像运输猪狗一样,劳工们被赶到舱底,躺卧在矿石或压船用的碎石块上。遇到大风,船盖紧闭,舱里空气闷热,舱顶部的水蒸汽凝成的小水珠像雨点似地掉落。加上缺少淡水和食物,又无随船医生,有的劳工就活活死在了船上,尸体被日人扔进茫茫大海,至今连尸骨都没处找去。

   我们是在日本门司下的船,然后又被辗转运送到长崎县,那是一个叫崎户町的煤矿。煤矿是在一个三面环水的小岛上,一面和陆地连接,岛上有些小山,我们就住在山下的木板房,说是木板房,就像笼子一样,里面终日不见阳光,非常潮湿,没多长日子,所有的人浑身长满了疥疮。一到晚上痒的难受,用手挠,直到挠出血丝才好受点儿。

   后来才知道,押劫到日本去的中国战俘劳工,被分配在遍布日本国全境的一百多个作业场,强迫我们从事繁重简单的非人般的体力劳动。我们居住在远离日本居民的山沟里,临时搭成的漏风又漏雨的简陋木板房里。门口有岗哨,不得擅自离开住地,否则视为违纪遭到严惩。曾有几个劳工晚上出去寻吃野菜惨遭毒打致残。逃跑者抓回后就被处死。

   小日本阴损毒坏,我们这些人被叫做劳工。日本军人采取以华制华的办法,将我们编为大、中、小队,指定的各级队长,一般根据捕前职务高低安排。担任大队长的多为原国民党被俘军官,也有极个别的是共产党干部。说起来,那时候,不管什么人,只要是被日本人抓去的劳工,他们一律叫你支那猪。

   那儿有一个叫“华人寮”的机构管理劳工,每天上下班有持枪和拿棍棒的日本人押送。开始,是迫使我们由山下往山上扛石头,每块有六七十斤,来回一趟足有三里多地,规定每人每天必须扛二十趟,完不成任务就罚,打骂、不给饭吃,有时扛的块小了点,日本监工的凭眼一看说不够五十斤,这一趟石头就算你白扛了。干那么重的活儿,每顿饭只给两碗稀粥喝,大家都是二十多岁的年青人,吃这点东西不干活也受不了,可是还要往山上扛大石头,哪有力气?我亲眼所见,有的人常常扛着石头,“扑腾”一下子就倒了,从山坡上往下滚,再也没有起来。

   华人当中的小头头是日本人指派的,为了讨好日本人,忘记了自己是中国人,反而帮日本人欺负中国人。甚至替日本人出坏主意,为了可怜的活着,出卖同胞,有时比日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心里那个气愤,向谁说呢。

   以华制华,是日本人的创造,其实,说起来他们替日本人卖命也是被逼无奈,都做了亡国奴,是劳工,没有尊严没有自己的名字,甚至叫你编号。说心里话,就是现在监狱里的犯人也不会像日本人那么丧心病狂地折磨中国人。

   日本人根本不把劳工当人看待,纯粹把我们当成奴隶和工具,任意压榨和奴役,对于死活更是当成儿戏。

   劳工病了或是砸伤撞伤之后,只好自己活活忍受,不敢声张,因为一旦被敌人发觉,那个罪更难受。一是饿你,病号每顿只给一碗稀粥吃,将使你越病越重,直至饿死。二是活活治你,撞伤砸伤的轻者,看你还能为他们干活,也给治,但连麻药也不打,把你捆起来,或是几个人把你摁起来,生用刀子拉,活活让你受罪。如果病重,那就更倒霉了,说是送医院治疗,实际上,半路上找个坑把你埋了。

  

   五

  

   温小芳问,太爷,您那时最想的是什么?

   逃跑。回到中国。温厚德回答的斩钉截铁。

   您老感觉最难受的是什么?

   挨饿,挨打。小日本不拿我们当人。

   你们在日本一直扛石头?

   不是。我们大约扛了一个多月的石头,后来就让我们下矿井挖煤。哎呀,那挖煤的活儿比扛石头还遭罪呢。每天要在井下干十六个小时,每五个人一组,有两个日本人看管,每天每组必须挖足十吨煤,完不成规定的任务就不让你上井。生活同样糟糕透顶,每顿饭只给两个小窝窝头,是用豆饼和玉米面做的,又黑又硬,我们吃不饱,饿的晚上睡不着觉,就喝冷水充饥,有的偷偷跑到山上,采些野菜、树叶,或到海边捡一些海螺,有的找到烂鱼就生吃了。如果被敌人发现了,就遭到一顿毒打。

   有一次,“华人寮”办公室的几个日本人正吃西瓜,把瓜皮扔在不远的地方,我们几十个人去抢瓜皮吃,结果日本鬼子不让吃,为此有三十多人遭到毒打。从我们住的地方到下矿井的路上,经过一条铁路,因为有火车运粮食,有时有一粒半粒的玉米或豆子掉在地上,人们每逢走到那里,常常仔细寻找,发现一粒粮食,冒着挨打的危险,赶快拾起来放在嘴里。有一段时间,因为粮食供应不上,吃的更为紧张。日本人就给煮黑豆,每顿每人一把当饭吃,日本人把煮黑豆的汤子倒在臭沟里,不少人就用碗舀着喝。那情景真是不堪入目啊!

  天天顿顿吃不饱呀,不管什么东西,塞满肚子的也没有,饥饿难熬啊!就是这样还要在棍棒下每天干活,当然更没有节假日,每天在井下弄得浑身漆黑,上来后连洗洗的力气也没有,时间不长,身上、脸上、衣服、被子都是黑的。说起来穿的更不用提了,从塘沽上船时,每人发了一身单衣,到日本投降时,一年多的时间,还是那身衣服,天天干活都磨出了许多窟窿,破烂不堪,这样的生活确实连牛马都不如。

   吃的、穿的如此恶劣,干活那样劳累,还要经常遭受打骂。日本人随身带着一根二尺多长的棍子,可以随便打劳工。

   我们当中有个华玉石的人,为了吃,就几次遭到毒打。当时是这样,每天在井下劳动十几个小时,所谓中午饭是在井下吃,早晨的时候,就把中午的两个小窝头一起发给每个人,每个人有一块手帕大小的破布,把带的窝头挎在腰间。敌人规定:带着的窝头必须中午在井下才能吃。可华玉石因为饭量大,饥饿难挨就偷偷的在早晨把中午的窝头吃了,开始敌人还不知道,后来下井前进行检查,他腰间的小包空着,被检查出来,当场挨了顿拳打脚踢,棍子擂。为了一次吃掉这两个小窝头,华玉石想出一个办法,用木头做了两个木窝头,挎在腰间,可敌人的检查方法也变了,检查时逐个摸一摸小包,他又被检查出来,当然,又遭到一顿毒打。由于饥肠辘辘,再后来,华玉石又想出一个办法,用小刀把窝头里面挖着吃掉,再塞上些破套子什么的,敌人光摸就检查不出来了。可没过多少日子,敌人又让把小包摊开来检查,他又一次挨了打……从这点小事你就可以体会到,当时人们饥饿到何种程度。

   那么,华玉石后来怎么样了?温小芳问太爷。

   温厚德说,死了。是被折磨死的。

   你不是想法儿吃吗?敌人把他绑在一根柱子上,不给你吃喝,风吹日晒的,下雨天也不管你。华玉石无奈就破口大骂日本人,爷爷我是共产党,我们具有钢铁般的意志。坚决消灭小日本。日本人提出条件,你不想吃吗?你不是有钢铁般的意志吗?你从上面走过去就让你吃饱了。日本人说,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你的不怕死的有?

  华玉石非常坚强,他一嚷敌人就怀疑他是政治犯,为了让他交待出什么,对他用尽了极为残忍的刑罚。其中令人发指的是,把铁板烧的通红,让他光着脚板从上面走来走,但他什么也不说就走了过去,又让他光着身子从铁板上滚过去,他就滚了过去,浑身多处的肉都烧焦了,气味儿呛的日本人直捂鼻子,那是多么残忍的手段哪。

   有的同胞就劝他,玉石,你不能这样,你要坚持活下去。

   华玉石苦涩地笑了笑,这么活,不如死!

   说完,华玉抄起那块烧红的铁板,朝敌人轮去,一下子打倒了两个人,有好几个逃跑时却撞死了。

   华玉石仰天大笑起来。结果他中了日本人一枪。他怔怔愣愣,踉踉跄跄,瞪大双眼,老半天才倒下去。

  

   六

  

   太爷,你参加过暴动吗?甚至真的是不怕死了?温小芳问道。

   温厚德眉毛一挑,当初是怕死,能忍受则忍受,后来形势逼的,我见的多了,每天都有人被折磨致死,唉,左右是个死呀!再后来就无所顾及了。不过,有一个姓崔的老乡,人挺好,有文化还懂日语,日本人让他在队里当翻译,细条高个,白白净净的,看似文弱,但很有民族气节,说话办事想法设法向着同胞,久而久之,引起敌人对他的不满。平时他就鼓励我们,保重身体,总有一天会胜利的,我们能够回到祖国,但要记住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血债要用血来还。干吧,太阳快落山了。秋天来了,冬季就要来了,我们就要回到亲爱的祖国了!

   姓崔的翻译每天总这么几句话,姓章的带工头偷偷向日本人告了密,说是太阳快落山了,指的是日本要没落,要战败。就这么一次告密就要了崔翻译的命。

   那一天煤窑里丢了几支炸煤用的雷管,偏赶的那天晚上一列小火车被炸飞了,敌人就诬陷是姓崔的干的,把他抓去,在一通拳打脚踢之后,把他的头往脏水沟里按,直到他昏迷为止。待他刚刚苏醒过来,又继续把他往水里按。为杀一儆百,日本人把他的双手倒背着吊起来,让他看着其它人吃饭,却不让他吃任何东西,连续几天食米未进。在这之后又逼迫他跪在“华人寮”的大门口,并有十来个大汉用木棍轮流打他,直至打手们累了为止。经过这种毫无人性的折磨,已经遍体鳞伤,衣服的碎布片陷进深深的伤口里,与血肉粘连在一起,轻轻一碰钻心般地痛。坐不能坐,躺又不能躺,奄奄一息在地上趴了三天三夜。因失血过多、口渴难忍、他只好去喝便桶里的尿……

  真残忍。后来呢?温小芳问。

  后来,因受不了那种酷刑,姓崔的说在井下埋的有炮,敌人就押着他到井下去寻找。他知道自己没有好结果,当然也找不出来,临上井前他小声对我们说:“同胞们,再见了。希望大家要坚强地活下去呀……”说完,满脸泪花,在回井上的电梯上,他从上面跳下几十米深的矿井里,摔成一团肉泥,崔翻译英勇地牺牲了。

  残暴的日本侵略者视中国劳工如俎上之物,任意宰割。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受尽的屈辱。

  但是,作为中国人成为管理人员后有的却助纣为虐,伙同日本人共同残害自己的同胞。这在劳工中已是平常事,他们忘记了自己也是中国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愈重,反抗愈烈。而对死亡的威胁,为反饥饿争生存,反虐待争人权的怒吼声,正在劳工心中滚动,中国劳工向极其野蛮凶残的敌人进行了各种形式的斗争。有的绝食抗争,有的举行罢工,破坏机器,有的抗日除奸,集体暴动。

   工地上带班的工头姓章,被捕以前是个国民党部队里的一个小军官,到日本后与文书合伙,为保全自己不顾同胞们的死活,极力讨好日本监管人员,为日本人效力,共同欺压自己的同胞,他对劳工的凶残比日本人还狠。一个姓孙的劳工在一次做工时,因没鞋穿走路,推车很受罪,为此与检查施工的姓章的争吵了几句,姓章的气极败坏,随手抄起一把斧头,向姓孙的砍去,他躲闪不及,姓孙的半边脸被砍破,昏倒在地。狠毒的工头还想再砍,被同胞抱住,姓孙的才幸免丧命。对姓章的来说,杀死一个人比杀一头牲畜还容易。

  看到了崔翻译之死,日本人和带工头残害同胞,我们胸中的怒火积压到一定的程度,就会爆发出来。那强烈的复仇情绪默默地酝酿着。

  那一天好像分牛肉,姓章的除了送到日本监工家中一多半以外,自己也留下了,劳工们分到的只有可拎的一点点,压抑在人们心中的不满情绪如同火山喷发前的岩浆在剧烈地翻滚、奔腾。当晚,大约半夜时分,我们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打呀!打死他!起身出来一看,发现姓章的见了阎王,身上流着血水,脑袋瓜子被打成了一个偏饼子。

  我们都为除掉这个民族败类感到庆幸,天刚擦亮,不知道是谁告了密,来了几个日本警察,把那个败类的尸体弄走了。

  日本警察和翻译官开始引诱劳工们招供,意思是说劳工们为民除害,会得到皇军宽大处理的……

  

   七

  

   温小芳笑了,太爷,你们相信他们说的话吗?

   温厚德也笑了笑,眼角却含着泪水。我们当时是这样想的,反正是没有回国的希望了,活着又苦又累,猪狗不如,早晚也是个死。于是我们十个人自报奋勇承认打死了姓章的事。

   太爷真勇敢?

   不是勇敢,而是无路可走了。

   结果呢?

   结果呀,当天,我们被押送到广岛监狱,还被判处3年徒刑。唉,出了狼窝进虎穴,在广岛监狱,我们遭受了比煤矿上更加残酷的非人折磨。

   温小芳质疑地问,那么太爷是怎么活过来的?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结束了,做奴隶的日子,告别了,狗日的日本鬼子。再也不过那狗日子的日子了。

   那是1945年8月6日,我们正在广岛市监狱服刑,突然监狱的房顶不翼而飞,墙壁随即倒塌。美军在广岛投放的原子弹,夺去了狱中五名中国劳工的性命,我们几个人出乎意料地幸免了。不久与煤矿上的难友们团聚。从此,在异国他乡受尽磨难的中国劳工——我们终于逃出了魔窟。

   初冬时节,也许是中旬了,我们全体幸存的中国劳工,以战胜国国民的身份,捧着死难同胞的骨灰盒,终于乘船登上了回国的路程。然而当我们满怀喜悦回到祖国的怀抱,我们的家里,冷酷的现实使人惊呆了。多少人家破人亡,原来,一年前被日本侵略者抓走后,幼小的儿子病死了,妻子改嫁他乡,出现在眼前的只有病魔缠身的父亲和哭瞎了眼的老娘……

   哦,是够惨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妈妈的,日本人不接受教训、不反思、不道歉,甚至百般抵赖和篡改侵略中国的历史。

   所以您老一直恨日本人?

   那是。永远不会忘记!

   知道为什么那时日本就发展成日本帝国主义了吗?

   他们国家没有资源,总想侵略我们,我们太贫弱了。现在也不强大。

   太爷,所以我们应该向人家学习,学以夷之长而治夷之短。日本的教育是世界发达国家的水平,我们不去看看世界,闭关锁国,光恨是没有用的。

   嗯,满清那个朝代我们就赔了日本国太多的银子,他们用中国人的血汗钱来办教育。

   太爷,您老说说,我们是应该去呢还是不去?

   你们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学好了回来,让我们的国家强大起来吧!强大了,看哪个狗日的还敢欺负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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