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新乙把大半个中国的旅游景点都跑遍了的时候,我连庄河城区还没走明白。城市在向南扩展,新道路、新建筑、新地标、新景点日新月异。而北城相对陈旧,偶有新区,绿化也只在边边角角有那么星星点点。每次宋君用他的三轮车载着我“市内旅游”时,我内心里都希望他能“车头朝南”——我喜欢南城建筑的新颖和道路的畅亮,更有大片的绿荫和鲜花供人欣赏、流连。然而我又不能违拗宋君的意愿,即使到了南城,他也会转一圈儿之后马上扭转车头,沿红岩路北上,过老庙岭,驶向杨树房大街。他不停地念叨北城好,原来是有他的念想的——就在迎面的那栋“幸福里”,他刚刚买下一套自己的楼房!

  小区的配套工程还没有结束,有工人在铺设方砖步道,院子里的管道井盖也都敞开着,施工方还在里外拉线。宋君购买的是最里边的单元,一条排水管伸下来,正迎在门洞步道上,他说这是个隐患,夏天还行,冬天楼盖上落有积雪,融化的水流下来就会冻在步道上。他立刻找了施工负责人,答应改道了。进门洞里的地面是一道斜坡,虽然理石面上打着一条条防滑棱,但依然不十分牢靠,尤其到了冬季,脚下踩了雪,滑是免不了的。宋君说还得找开发商谈一谈,看能不能在进门处的两面墙壁上各按一道扶手,进了门一手撑拐一手握扶手,脚下就有根了。好在楼道门的底槛不算高,以后年纪大了坐轮椅出来透透气不能太费事!——他倒是想得挺长远!

  由于钥匙还没交付,屋内进不去,我们来了几次都只能在楼道内外转一转。看得出宋君是满意的,眼神中一直漾溢着喜悦,他反复说还是北城好,那他心里自然有他自己衡量的尺子,我不会去打扰他心底的标准和珍贵的感受。幸福的感觉就如同四季的温度,冷暖自知。

  其实我的亲属也都住在城北。首先说我的妻子就是从那个叫作“大庄坞”的古老村庄里进城的。王新乙开始为我作媒的时候是在我们正式结触的一年以前,为什么隔了一年多没有联系,王新乙没作解释,我也不可能去问。那时候大连襟二连襟都还健康着,大姨姐二姨姐面上对我也客气着,但他们的内心一定奇怪或者恼恨他们的三妹为何会看上一个拄着双拐的残疾人!

  第一次去她家是在当年的正月里,记忆是刚打春不久,那一天又格外寒冷,却依然挡不住她的七姑八姨前来窥视的脚步,而她始终板着脸,对于来来去去的至亲带搭不理,一副不管不顾的神情。过后我虽然没有探究询问,但从她偶尔流露的口气里,可以想像到她当时所承受的那种显而易见而又是无影无形的压力。最后能够让她下定决心的心路历程只有妻子自己内心清楚,外人不可能猜得透。

  我没想到大连襟会那么早就得了病撒手西去,也没想到二连襟又会患了尿毒症,最后竟然截去了半条腿。

  大连襟去世时儿子三十了还没有媳妇儿,他是带着遗憾走的,所以儿子的婚事便成了大姨姐的头等大事。儿子结婚的时候,大姨姐原本以为万事大吉了,她喜滋滋地准备着迎接孙子的降临,却不料孙子的到来竟将一袭忧伤重压在了她的心口,身心的负累从此再难挣脱。孙子鹏琪一出生就因缺氧而窒息,虽然拉到大连抢救了过来,智力缺陷却将伴随终生,长到六七岁了还说不了一整句话,只会“奶——奶”这样蹦出几个单音节,而儿媳也离婚离开了,儿子又在外地打工,只有大姨姐自己屋里一把屋外一把拖拉着孙子,好容易找到一家肯收留的幼儿园,小鹏琪却毫无秩序概念,经常是进了屋就把自己脱个精光,又去抢夺小朋友的玩具,扰乱了幼儿园的正常作息。老师们又不敢管,天天得抱着,哄着,害怕他犯病。忍了几个月,园长终于不让大姨姐再送了,说再留他老师们就要辞职不干了。

  鹏琪也确实“作”得狠。大姨姐拎一桶猪食出去喂猪,顺便进园子里摘了几根黄瓜,就这一会儿工夫屋里就发了水——孙子爬上锅台登上水缸,站在缸盖顶把抽水井的电闸推上了,水顺着水龙头哗哗流下来,待大姨姐回屋时,地面的水已经有门槛高了,小鹏琪还站在水缸顶上用脚边扑腾着水边笑……

  不混作的时候就是又犯病了,这不,这次病得尤其严重,送去省城医院抢救了多日依然高烧不退,整日处在昏睡中,半个月花进去五万多。

  “为什么还要抢救呢?”这是我心底里的极龌龊的想法,当然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说出口。一个智能低下的人,三天两头就会癫痫发作,即使长大了不也是一个“愁”?已近古稀的大姨姐孤单一人住在大房子里,苦天巴地地种几亩地,养几头猪,可每次杀猪卖的几个钱,在手里还没捂热乎,孙子的一场病就将那钞票化作了屯子西头的大河水,转眼便流淌得无影无踪了。我不知道大姨姐还要借多少钱才能把小鹏琪救过来,即使救了过来大姨姐又要拼巴多少年才能还清饥荒?而鹏琪怎么可能只病这一次?不断地救治不断地积压新的债务,我担心的是大姨姐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被击倒。

  小鹏琪终于退烧了,但却像植物人一样,不吃也不喝,虽是睁着眼睛,对周围人的呼叫毫无反应。亲戚们似乎有了某种预感,纷纷来看孩子,姥姥对着鹏琪说:我让妈妈来看你呀?这本是一句敷衍的话,却将一直漠然的小鹏琪的双眼点燃出一道光亮,他突然笑了,笑得一脸灿烂。在众人的惊愕里姥姥赶紧打电话喊来了闺女。

  毕竟是亲骨肉,鹏琪妈妈来了,她扑上去叫了声“鹏琪,妈妈来看你了!”多年没见到妈妈面也没听见妈妈声音的鹏琪,在这一瞬间双眼居然涌出了泪,沿着两只外眼角流下来,形成一条弧线一直流到枕头上。心智不清的人在这一刻竟然听到也听懂了妈妈的呼唤!满屋子的人立时哭成了一片。据说在重症监护室里,一直高烧不退的鹏琪就不断地喊着妈妈和爸爸,而他的妈妈已经走了许多年了,他的心里依然还有妈妈的影子,还在呼唤着那个虽然遥远却已然镌刻于心底的影子!

  ——即使是先天智力缺陷者,与母、与父,冥冥之中也有着相犀的心灵!

  小鹏琪出院了,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智。这是一个即让人费解又使人惊奇的结局,给人留下了说不明的意味深长!而二连襟却没有这么幸运了,他的尿毒症一天比一天加重,左脚溃烂得难以愈合,疼痛让他整夜呻吟,转去大连医院时已经虚脱了。医生会诊的结果是溃烂的脚需要立即手术,截肢了或可活个三两年,不截肢也就一两个月了。我不知道连襟的儿女当时是做何表态的,作为平辈人,我始终认为七十三岁的老人,也算是活满了一辈子,没什么遗憾了,如果截肢后身体其它器官完好,即使每天坐在炕上,能够透过窗口看到菜园里莹莹的一池碧绿,感受着日出日落温暖的光景倒也是值得的。而他依然重病缠身,隔一天就要去一次医院做透析,二姨姐又怎么搬弄得动?况且人为什么不可以有尊严地结束一个轮回,非要将全身插满管子遭一次非人的折磨?即使能够多活那么三两年又有什么实质的意义?想开了,生命就是一场聚散,有悲喜迭起,也有繁花落尽,在岁月的路口,你我皆是过客。然而二姨姐却执意要连襟做这个手术,她说我出了一辈子力了,不在意再多这么几年,哪怕我在菜园里,他还像往常一样坐在地头上,我一抬头看到他在,就能感觉到有个依靠;或者他就在炕上躺着,我能想到屋里还有当家的。我只求一家人整整齐齐的都在,比什么都好。有家在,我的福就在……

  二姨姐从大连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连续哽咽了几次,她让我帮忙去联系人将家里的前后门更换了,原来的门槛太高,以后二连襟坐着轮椅出来进去不方便……

  我在联系工匠师傅的过程中,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二姨姐的话,她所谓的“福”究竟在哪里呢?力出了一辈子,吵吵闹闹了一辈子,或许在那些漫长而琐碎的日子里,他们已经将彼此的生命融为了无法割舍的一块整体?

  在给二姨姐家测量午门尺寸和更换安装的时侯,我跟着安装师傅小倪的车来了几次。小园子整整齐齐的,过道上放着一把椅子,想必是连襟出来坐一坐的地方。过道边是用玉米杆围的园障,上面爬满了喇叭花,紫色的花此刻正张扬着,像调皮的孩子将喇叭吹得震天响。园子里种着各种时新蔬菜,豆角秧顺着竹架在向上攀爬,垂下的豆角像女孩儿精心编织的麻花辫,俏皮可爱;西红柿打着嘟噜,恍若一个个惹眼的红灯笼,把小菜园妆点得每一天都是节日;还有那些伸展着绿叶的各类菜蔬,郁郁葱葱,挨挨挤挤,仿佛穿着各种款式、各样花边的绿裙,手拉着手,在阳光下悠闲地舞蹈。东边厦子的南墙角落里还有几墩红红的小辣椒,即使它们不声不响,那火辣辣的眼波流转,就是一幅最美的图画……

  我在欣赏满园的葱郁,扑入眼帘和溢满胸怀的,不就是二连襟的感受吗?而我也在这一瞬间不自觉的与二连襟心灵相通了。这时候小倪师傅已经将两扇门安装结束,我付了工料钱,让他们先走。小倪疑惑地望着我,还站在大门口等着,我又摆一摆手,他才把车开走了。我坐在连襟常坐的椅子上给宋君打电话的时候,还一直望着东墙边的厦子,厦子的整个墙体都被葫芦秧遮盖住了,一条条葫芦藤弯弯曲曲地攀爬着,绿叶婆娑里,一串串小小的葫芦就像一个个孩童的脸,此刻正在藤蔓之间探头探脑,仿佛对外面美好的世界充满了眷恋与向往……

  宋君来了,我让他用三轮儿拉着去一趟大姨姐家。

  看到小鹏琪是在大姨姐家的院子里。大姨姐在摘黄瓜,鹏琪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跟着,手在拽扯着黄瓜架。看到我的时候,他笑眯眯地仰着脸,显然是认识的。大姨姐问他:这是谁?你叫什么?“姨——爷!”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大姨姐的付出或许是值得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生命的价值更昂贵的呢?当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菜园里劳作时,有一个孩子在身后扑腾扑腾地跟着,虽然口齿不灵,却依然在不停地喊着“奶——奶”,那声音无异给孤寂的心灵融入天籁般的音符。生命间本就是一程一程的陪伴,或长或短,但在尘世里的这段相遇最是神奇,那是流淌在骨血里的亲情,怎么可能轻易别离,又怎么能够轻言放弃!我把手机举起来的时候,鹏琪像似懂了我的意思,极配合地笑了。我看着镜头里的一张笑脸,不就是一朵正在开放的花儿吗?娇艳无比,纯洁无瑕。

  从大姨姐家出来,宋君载着我从这个叫“大庄坞”的村屯一路向西,驶上新开辟的外环路,直奔“幸福里”。楼房已经完工,他领了进户钥匙正筹备着装修,也因此心情大好。一架新建的大桥横跨在河床之上,桥下的河水从古至今不停地流淌着,由城北流向城南,滋润着整个城市的蓬勃与繁茂。桥下的河滩上不正是昔日商贾抛锚停泊的船坞之处吗?依稀看到跋涉的脚步和艰辛的身影倒映在河水之中。恍惚之间,我们的三轮车经由这座崭新的“庄河大桥”,由古老的“大庄坞”瞬间便连接到宽阔的外环路上了,跨跃是如此的轻盈,步履却又是那样的深重,只由时光在荏苒之间起承转换。车轮所过的地界应该叫“沙包”,再向西为“南场院”,但这些历经朝代更迭的地名,都将在不久的将来消失掉,一如大街西侧的“转角房”已经被“凤凰城小区”替代了一样。虽然这条外环路还没有摊铺,扩展的土路坑洼不平,车轮辗压不到的地方荒草也在肆无忌惮地疯长,但未来壮阔的样貌已有雏形。庄河在扩展,城北也在变迁,未来未必就一定会逊色于城南,难怪宋君对北城一直情有独钟。他每天融合在北城的风景里,习惯了北城的车水马龙。是的,一个快六十的人了,拄一只拐,艰难而又顽强地在被改制了的私营企业里上着班,赚着低得可怜的薪金,能够买下属于自己的带电梯的楼,再也不用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攀爬了,是何其的不易!虽然这套楼仅花了十五万,虽然每月他还要偿还近千元的贷款,虽然这套楼的面积也才刚刚五十余平——刨去电梯间与楼道面积,我不知道屋内还能否放得下两张床!对宋君来说略有遗憾的是,他希望能在墙壁上打两道扶手的愿望没有实现。但这一切都不会影响他内心深处的喜欢与享受!他的喜欢或许囿于他自身的条件,但你走到生命的哪一个阶段,就该喜欢那一段时光,不攀比,不心高,不盲从,顺生而行,满足当下,满足着自己还能移动的腿脚,不也挺好的吗?

  不觉间车已进了“幸福里”,小区院内彩色的方砖步道已经铺好,草坪中安静的草,花坛里怒放的花儿,都在充满热情地迎接着每一个来往的人。这种热情,无关荣华富贵,无关名誉地位,也无关健康疾病,有关的,只是心灵感应的欣赏和相濡以沫的默契,虽是悄无声息,却将馨香,在每一个经过的人的心田里缠绵、涟漪,化作生命里的一种永恒和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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