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常听父亲说:“走千走万,不如涡淮两岸。宁往南走一千,不往北挪一砖。”父亲一直眷恋着家乡的山山水水……

      “女孩菜籽命,好坏都靠碰。”我这粒“菜籽”命中注定在故土发芽,六岁跟父亲闯关东,十八岁又奉父命回到了故乡,在山清水秀的小县城我“碰”到了他。

        他是个军人, 入伍后在杭州军分区服役。他身材伟岸,朴实善良,为人正直,喜欢打篮球。在与他交往的日子里,我们没有花前月下,只有鸿雁传书。在一九七五年的春天,我和表姐及弟弟去杭州看望他,没有公开我们的关系,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怕影响他的发展,他对战友说我们是他表姐。他和战友陪我们游览了"花港观鱼""灵隐寺""三潭印月……"游览时,我们俩不敢离太近,更不敢在一起拍照留念。那次游览,是我与他仅有的一次观光游赏。

        一九七七年初,他从部队退伍,我们有了自己的家。没有仪式,没人贺喜,一纸婚书我们便走到了一起。春去夏往秋来,我们在快乐的时光中匆匆忙忙。

       幸福的日子是短暂的。半年后,他膝关节疼痛,诊断为类风湿关节炎,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在部队打篮球大汗淋漓,冲冷水澡受凉所致。九月份他终于病倒卧床不起,随后全身关节僵硬疼痛,失去自理生活的能力,当时他才23岁,我已身怀六甲,白天给他熬药喂饭,夜晚爬上爬下给他拿便壶……

        三个月后的12月3日凌晨,我觉得腹痛不适,婆婆忙起床陪我去县医院待产。冬日的早上四点多漆黑阴冷,我们来到渡口,船在南岸,喊了许久木船才划过来。过了涡河,我的肚子痛得像要炸开似的,我两步一停,三步一歇,汗水浸透了内衣。过了河到县医院只隔着文昌街和南大街,平时步行也就二十分钟左右,我却用了两个小时。一路上,婆婆不断地给我洗脑:"生孩子肚子都疼,上了产床,手脚可不能乱动,也不能喊叫,要是不听医生的话,就会把你胳膊腿绑起来……"我咬着牙,忍着腹痛,默默地记下。

        我终于挨到县医院,那时候医院走廊没有凳子,我只好靠着走廊墙壁等着婆婆办住院手续,那墙壁涂着水蓝油漆太光滑了,我倚着墙还是站不住滑了下去,我不敢呻吟,只能咬牙忍着。太早了,走廊好冷清,我孤独无助。婆婆终于回来了,扶我到了病房。我痛得扶着床跪在地上,婆婆费好大劲才把我弄上床。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我躺下起来,起来又躺下……在病床上折腾着不敢出声。

        快到中午时,婆婆见我阵痛加剧,便架着我去产房,我刚到产房门口,便听到:"啊,啊……哎呦,哎呦……"的喊叫声。婆婆扶着我靠在门框上对医生说:“让俺进去吧,她肚子疼得紧,大概快要生了。”那女大夫瞅了瞅我说:“你看她不声不响的,像没事人一样,离生还早呢!去病房等着!”婆婆央求道:“羊水都破了好大会儿了,你让俺进去吧。”她听了这话,才允许我进产房,医生检查后说快生了。

        这时,我看到旁边的产床上躺着个产妇,胳膊和腿被铁环固定起来动弹不得,还不停地叫着“哎呦,哎呦,疼死了……”我亲眼所见,婆婆说的话并非危言耸听,我哪里敢做声?医生忙碌着,我按医生的吩咐吸气、用力……顺利生下女儿。只听接生的医护人员议论我说:"这小丫头生个胖丫头,脸都疼得发紫,她竟然一声没叫,真刚强……"

        我知道,每个产妇分娩都是痛苦的,但她们在痛苦时,有自己的父母家人陪伴,得到心理安慰。可我娘家远在几千里外,他又抱病在床……

        我稍休息了一会儿,便下了产床扶着墙回到病房,那时医院没有空调,我又冷又饿,想喝碗热水都没有。只有回家,因为家里暖和,他抱病在床也需要人照顾,婆婆找人用架车子把我和女儿拉回家里。

        回家后才我知道,他快到十点才吃上早饭,因他妹妹把饭盛好后,放在他面前桌子上,就去上学了,他无法端碗吃饭,更不能用筷子……直到邻居大哥来了,才照顾他吃了早饭。

         第二天,我病了,发烧达39°,第三天,婆婆又找人用架子车把我拉到县医院。我产后虚弱,浑身酸痛,头痛欲裂,下不了车,婆婆去找医生。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掀起我头上的被子,摸摸我的额头,又扒开我上眼皮,模糊中我看到了穿白大褂的医生……接着婆婆又和她一块走了,不一会儿婆婆回来对我说:"大夫说是产后风,让你住院,住院吧。"听说是产后风,我知道很严重,有生命危险,可我只有一个念头,死也要回家,家里有我的孩子和他,我有气无力地说:"回家。"

        回家后,婆婆找来私人诊所的医生给我输液退烧,床上躺着我们一家三口,床的东西两头各挂着我和他的输液瓶,只有出生三天的女儿尚健康,正嗷嗷待哺……

        是我命不该绝吧,三天,又三天过去了,我的体温降了下来,却没有了喂女儿的乳汁,婆婆整天看着我给孩子哺乳,可是我哪儿来的乳汁啊!我一生的皮肉痛苦都集中在那个月里,分娩的疼也不及被女儿吮吸痛呀。女儿饿得像狼,舌尖上似乎长满了刺,小小的嘴巴特有力,使劲吮吸着我流血的双乳,似刀割一样疼。每间隔一个多小时婆婆就让我给她哺乳,刚凝结的血痂又变新痕,又渗出了血。我当时心里苦,皮肉疼,心想:死活让我来个痛快吧,不要这样零碎着折磨我受罪了。

        就这样循环往复了一个多月,我每次给孩子哺乳都咬着牙,闭着眼,止不住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他躺在床上泪也无声地流……

        满月后,婆婆见我实在没奶水喂孩子,便不再看着我给女儿哺乳了,我终于结束了以泪洗面的日子,全力以赴喂养女儿和照顾他。女儿没有母乳吃总是啼哭,我白天给女儿喂米糊,夜晚冲奶粉,常常失眠,熬得精疲力尽。

         二十三岁的他瘫痪在床,公婆终日以泪洗面。我满心忧愁,面对他时我还得故作轻松,语言极尽温柔,百般安慰,因他心里更难过,觉得自己成了我们的负担满是内疚。

         他终于承受不了沉重的心理折磨。有一天,他郑重地对我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娶了你,现在我们离婚吧。"

         "你,你,你怎么了?为啥这样说?"我吃惊地问。

         他的眼睛直视着我,鼓足勇气继续说:"我不能拖累你,我这一辈子完了,你还这样年轻,我,我……"他说不下去了,我知道他说这话内心有多痛。我安慰着他说:

         "别说傻话了,你会好的,不管你怎样我都陪着你。"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已经考虑好了,只求你答应我,把女儿留下,你走吧……"

          他不再看我。他的无奈,他的失望,他的善良,他的大爱……更加坚定了我的选择,我要照顾他一辈子!我告诉他:"好好养病,你说的我不答应,决不答应!我会永远陪着你的……"他眼含盈盈的泪光:"我不忍心拖累你……"看着脆弱无助的他,我悄悄地流泪笑了,这泪,这笑——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二 

      他瘫在床上,中西医结合治疗,物理助疗,都没有缓解疼痛。他吃喝拉撒不能自理,心情沮丧到极点却默不做声,只有家人不在跟前时,他才唉声叹气,我们千方百计宽慰着他,担心他绝望想不开……

       常言道:病重乱投医,有一天,公公听人说有几个懂邪门歪道的巫医,能治好我家他的病,便请那巫医来家里给他治疗。他躺在床上说:"不要让那些装神弄鬼的人来作怪,他们能治病还要医院干啥?"公公婆婆爱子心切,听说能治好儿子的病,不管怎样都要试试。

        第二天晚上,来了四个大男人——巫医,并排坐在我们卧室里,还有邻居们也来围观。不大的房间四周坐满了人,神情都很严肃,神秘恐怖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房间。他躺在床上脸色凝重,我怯生生地靠着门边不知所措,等待着出现奇迹。

        只见其中一个男人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呵欠连天。突然间怪腔怪调冒出一句:"相—公—娘—子!"没人搭话。他又来一句:"相—公—娘—子—哪—里—去—了?"还是没人应。这时,不知是谁从后面推了我一把说:"快过去。"我一下子被推到屋子中间,我感到莫名其妙,茫然地站着。霎时间,我觉得周围人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向我,我的心一阵收缩。

         突然间,那个男人又拖着唱腔叫道:"相—公—娘—子—跪—拜—"后面又有人提示我:"快跪下啊!"我的眼前虚无了,什么相公娘子啊?这是在干什么?是在捉弄我吗?怎么会变成这样子?谁问过我愿意这样做了吗?……婆婆过来轻声说:"你跪下吧。"我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明知道都是骗人的,可是为了安慰公婆,更为了床上的他,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只能跪在地上,把头埋得深深的……

         这时那男人又念念有词,我听不清他叨咕些什么,只是后来听到了:"拜,—拜—再拜……"我磕头如捣蒜……那人继续装模作样拖着长腔:"我是上天八大金刚下凡……"我百般不解,自己犯了啥错?在这受审?乞求饶恕?我照顾生病的他,不怕吃苦劳累,可我的尊严怎能这样被践踏?他们蚕食着我已破碎的心……屈辱的怒火在心中燃烧着,我真想冲出这令人窒息的空间,到院外放声大哭一场……可是,我看到公婆那期待的眼神,看到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无奈的样子,为了他们,我只能忍气吞声,任人摆布……

        第一个男人做法完毕,我才敢爬起来,以为结束了难堪的捉弄。谁知第二个男人也打着哈欠进入角色了,我不等他叫喊,便识趣地跪下,配合着他口中的"拜—拜—再拜……"第三第四个人同前两人如出一辙轮流上阵,我跪拜,跪拜,还是跪拜……我似一木偶,似一躯壳,已灵魂出窍……

        接着一个巫医开始施法,让倒半碗开水,我公公像是得到军令,腾得转身去堂屋倒了水端来,那巫医将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在碗上方不停地捻着,嘴里还念叨些什么,不一会儿,美其名曰说碗里已有仙丹,让躺在床上的他把仙丹水喝下去。这时过来两个人把他慢慢地扶起来,他痛得龇牙咧嘴,深呼吸缓解着疼痛。那个做法的巫医说:"喝下去,喝下去就不疼了……"我连忙端着那半碗水让他喝下去,巫医让他抬抬胳膊动动腿,可是他四肢依旧僵直,疼痛不减,无济于事……

        他们折腾到半夜,又故弄玄虚,让婆婆从锅底下弄半碗草木灰,其中一人抓起一把灰,在我房间门槛前撒了一条线说:"这下好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了你的房里了,我们的元神就在这镜子上守护着,说着他指了指挂在门旁边的镜子,我毛骨悚然……巫医给了一包黑药丸,说这是仙药,吃完药就好了,须付给他们40元人民币。这时我公公觉得上当受骗了,因为施法后,没有像巫医说的那么灵验。可是碍于情面,很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40块钱给他们,那时我的月工资才31.5元……

        镜子上有了元神,我却六神无主了。那时年轻,明知道是骗人的,看着那镜子还是瘆得慌,想把镜子取下,又怕公婆……哎!从那以后我夜里噩梦不断,白天我一个人都不敢呆在屋里,重要的是他的病一点儿没有起色。

        可怜天下父母心,明知是"当"还要上。公婆竟然还要请更“高明”的人来做法,我坚决反对,他也拒不配合。迷信愚弄了善良愚昧的公婆,伤害了我的人格尊严。我和他互相鼓励支持,相信随着医疗水平的不断提高,总有一天,他会站起来的!

                                      

                                                         三 

         一九七八年的春季是忙碌的,我产假期满便去学校上班了,白天没时间熬药,晚上我便把第二天的中药熬好。学校离家很近,课间大休息我也能回家照看,从早到晚没闲的时候。可我觉得充实,忙得有希望,因为女儿会笑了,他疼痛的症状也有所减轻,先是胳膊能抬起来,接着能轻轻地活动腿了。初夏,他拄着双拐能站起来迈步了,不久他可以拄着单拐一步一步往前挪动了。

         仲夏,他竟能把拐杖搭在车把上,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了,笑容终于洋溢在我家人的脸上。葱茏的夏季很快过去,硕果累累的秋向我们走来。我的心却悬着,九月天渐凉,真怕他再倒下。还好,他顺利度过了那年的秋霜冬雪,第二年九月我们迎来了第二个女儿。

         这精灵似的女儿,她却生不逢时,想当年我给大女儿取名字,公公说不像女孩名给改了。这次,我不能再擅自做主给二女儿取名了,我便请公公给孩子赐名,没想到他连看都不看孩子说:“随便起吧,啥都行。”哎,我自作多情了,我很难过。公婆生育了七个子女,只有俩儿子,他们喜欢男孩。我便查阅字典,给小女儿取个玉一样美的名字。

         二女儿小时候很可怜。我忙着上班,他行动不便,不管我啥时候回来,她的尿布还是我垫的那块。她饿了或尿布湿了,哭多久都无人问津。打开女儿的小包被,只见女儿腿上、肚子上,连肚脐、腋下,都是粪便……她满面泪痕,泪水流进了耳朵,得了中耳炎流着粘液。可怜的小女儿每天哭着睡着,叫着醒来。我下班回来给她换尿布清洗,当时正值冬天,她那小胳膊小腿冻得蜷缩在一起……我心疼得把孩子搂在怀里,女儿小脸冰凉,却笑得甜美,我暗自流泪……我能暖她多久呢?我还得工作,回到家里,他们父女三人都要照顾……

       小女儿七个月大了,婆婆让我给她裹上被子,放在直径一米多的大牛筐里(盛铡好的喂牛草大筐),筐里放了许多麦秸,把棒槌放在筐底下,家人走过筐旁,朝筐踢上一脚,筐摇晃着,孩子看到有人来,高兴得一纵一纵的,"嘎嘎"笑着,小胳膊像翅膀一样拍打着……走过筐旁的人冲她道:"笑什么笑!没人抱你!" 

        家里人都喜欢我大女儿,家人厚此薄彼,我也只能在心里隐忍着。后来我家他能起床了,我们把他架到藤椅上坐着,陪在二女儿的筐旁。我感到有希望,因为他渐渐地拄着拐能活动了。

        他很珍惜能走动的时光,竭力为家人减轻负担,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春去夏来,他行动越来越灵便。公公挑水刚进院,他一瘸一拐地迎上前去帮着倒水,我们去池塘洗衣服回来,他也抢着帮着晾晒。

        为了他上班方便,我们搬到了他单位宿舍住。那时,家里还没安装自来水,我只能到他单位食堂去挑水,公司的人看我太单薄,挑着水人直打晃,常帮着我挑水。可是,天长日久不能总靠人家,我不让缸里缺水,及时挑水蓄水。水龙头周边坑坑洼洼都是水坑,人们放了些砖垫脚,可我没力气,提着水无法走过那零零落落垫脚的砖,大多是别人帮我提过来我才挑走,没他人挑水时,我便只接大半桶水,小心翼翼地走过那一块块砖。

        后来,他和我一起去挑水,他把拐杖架在腋下,踩着砖块,他胳膊很有力气,一只手把水桶提过来,再拄着拐杖踏到另一块砖,就这样一步一移地把水提过来,我再把水挑回家。

        那时我太瘦了,挑着水桶感觉压得肩膀的骨头都疼,为了减轻肩上的压力,我用双手托着扁担尽力往上撑着。可是脚下不踏实,我挑着水摇摇晃晃往家赶,他拄着拐杖磕磕绊绊地在后面撵,忙着回家帮我往缸里倒水,又赶着到食堂帮我提水。我挑着水拼命快走,自己往缸里倒,不想让他跛着腿来回跑。可是他执拗地气喘吁吁追赶着,我不忍心,我只好走走停停等着他。

        转眼间二女儿一周岁了,那是一九八零年九月的一天,他坐在桌旁汗涔涔的,脸色苍白,样子很痛苦,我不安地问他怎么了,他说没啥,可我感觉事情不妙。一周后,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九月中旬他又下不了床,我只有请假陪他去到蚌埠123部队医院治疗。

        部队医院不让家人陪护,他那病只是不能动,不误吃喝,除了医院三餐外,上下午都得各加一餐。虽然医院对他特殊照顾,总不及家人方便。我每天乘车早出晚归给他加餐,帮他洗漱。他在医院用的药中有激素,呈现满月脸,满脸胡子长得挺长,他不能自理,我也不敢用刀片给他刮。

        有一天,他同病房的一军人患者指着他问我:"他比你大十几岁啊?"我听了一愣神,心想他才二十五岁,我家他听了多难过啊,我该怎样回答?我只好指了指他病床头的牌子,上面清楚地写着年龄,那病友看了歉意地点点头。我家他健康的时候,可是仪表堂堂,高大英俊。看着眼前的他,我心中一阵酸楚,病魔把他折磨得面目全非了。 

        我每天往返在家与医院之间,转眼到了国庆节,那天傍晚,我还按往常的时间去胜利路站点等末班车回家。可是,我忘了夏令时改点了,末班公交车提前一小时发车了。那时又没有出租车,这几十里路,我怎么走?车站上聚集着许多候车的人,他们都和我一样忘记夏令时改点了。

       我万般无奈,只好往交通警察的岗亭走去,向警察求助。当他明白我的意思后,表示没有办法,谁都不能再发一班车了。我又向他说了自己的难处:"我是早晨出来的,现在都是傍晚了,家里还有个要哺乳的孩子……"那警察瞟了一眼我的胸前,我胸前的衣服已经被乳汁浸透了……

        我向他提示说:“往宿县、淮北、阜阳方向的货车都路过我家。”他轻轻吁了口气,说货车不可载客,他朝马路边走去。不一会儿,一辆载着化肥的车在路边停下来,他招手示意我过去,那货车的副驾驶位置是空着的…… 

        多么热心的警察,真是苍天无眼人有情啊!

                                                          四

        为了方便女儿哺乳和去医院照顾他,我便带着二女儿住在蚌埠的亲戚家里,每天下午三点钟是探视时间,我两点多就抱着女儿,去医院给他送饭,大搪瓷缸里盛着五个荷包鸡蛋和面条。国庆节刚过,气温还很高,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饭,那搪瓷缸碰到身上好烫,提着搪瓷缸的手得悬着不挨身,比抱孩子的胳膊还累呢。下了公交车距医院大门还有一段路,我边走边歇,到了医院门口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和发尖滴落,浸透了衣衫。

        门岗警卫中的一个小战士,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把女儿抱过去问:"到哪个病区?" "四病区。"我回答。从医院大门到四病区还要走一段路,我快步跟在小战士后面。到病区门口我接过女儿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他已经转身走了。从那以后,每天下午总有一个战士在门口接过孩子,把我们送到四病区。我记不得他们的模样,只在脑海中浮现着军帽上那颗红红的五角星。日复日,我们重复着同样的话:"谢谢" ,"不用谢"。

        在医院治疗了两个月疗效不佳,他躺着进医院,抬着回了家……回家后,我们四处寻医问药。听说湖北省洪湖县有个医院,可以治疗类风湿关节炎。到湖北省洪湖县去,要先乘火车到南京,再坐轮船到武汉,从武汉换乘汽车或轮船才能到。可是他不能行动,我一个人没办法,还有俩女儿怎么办?最后决定我和公公带着大女儿,一块送他去湖北,把正在哺乳的二女儿留在家里让婆婆照顾。看着还不会说话的二女儿,我挥泪转身……和公公半扶半架着他,带着三岁的大女儿,踏上了漫漫求医路。

        到了南京,我们坐轮船逆流而上到武汉,沿江风光无限,我无暇顾及,无心欣赏。下了轮船又坐汽车,一路舟车劳顿才到洪湖县。这一行老幼病残,只有我20多岁年轻"力壮"。手中牵着女儿,身上背着包裹行李。公公老当益壮,半背半扶着儿子,他先前治疗用了大量激素,饮食量大增,体重足有180多斤,公公累得气喘吁吁。 

        我们经过路人指点,来到了洪湖县医院,外省来这里治关节炎的病人很多,医院病床不足,常规检查后病人开始服药,都住在医院附近体育场的旅店观察疗效。一个房间住六个男病号。我和那些病员女眷们住一起,安顿好后,公公便带着我大女儿返程了。

        孩子不在身边我专心照顾他,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啊。旅店里没有卫生间,附近没有食堂和饭店,去医院买饭人很多,只好自己设法做饭,买了酒精炉及简单的炊具。当年那里的副食品凭票供应,他乡异客的我们哪有啊,他补身体需要营养,怎么办?

        一天我去买菜,向当地人询问副食品票的事,热心的人告诉我去商业局咨询一下,我便去了商业局,找到相关负责人,说了我们的情况和遇到的难处,那人很热情,"哧啦"一声撕下几条副食品票,足有几十张。我不再为买肉、蛋、豆制品犯愁了。慢慢地我与病员家属们熟悉了,大家互相帮助,我把副食品票分给他们,我们组成了一个临时大家庭。

        十几天后他的疼痛似乎减轻点,可是又面临着新的困难。他便秘了,躺在床上用便盆他解不出。房间里人多,他爱面子不让我帮他排便,坚决要到五十米开外的公厕解决。他拄着双拐,无法迈步,我提着他的腿向前移动,寒冷的冬日他的额头沁出汗珠,他吃力地说:"不行,疼,我动不了……"他哭一样的表情,我望着对面的厕所说:"我背你!" "你?"他抬起头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又叹了口气:"唉,看你那瘦样……"他说不下去了。

         我看看浮肿的他,体重几乎是我的二倍……我把他的拐杖放在地上,开始背他,他穿得太多,我的手向后无法搂住他庞大的身躯。我弓下身子,抓住他的棉衣,他的脚还贴着地面,我背不起来,怎么办?他更急……常言道: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啊。我把心一横,放手一搏,不管他胳膊是否疼,抓起他双臂搭在我的肩上,我抱住他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向公厕移动着。

        他的个子高,我似背似拖。他的脚忽而离地,又忽而擦着地面,连拖带拽……我的腿几次打软,脚也抬不高,我俩摇摇晃晃,水泥操场平整干净,若脚下有花生米大的石子,都会把我绊倒……啊,终于到了,我扶着他靠在厕所的墙边喘息着,双双流汗,他怜爱地撩起我额头湿湿的刘海,我们默默相视而笑……

        我让他靠在墙上。飞奔取回操场上的拐杖送给他,又回到房间搬来两把椅子,我在厕所外面喊:"里面有人吗?有人吗?"无人应,我进去把椅子放好,俩椅子中间留有半尺多的空挡。又半背半扶着他来到椅子旁,他终于畅快了一把。

         这次上公厕用了半个多小时,此后,我两天背他去一次公厕,他的疼痛感似乎减轻了,我心里再次充满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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