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可以叫我小默,都这么叫。当我跳舞的时候,底下很多人喊我:小默,加油。所以,虽然父亲不乐意,我还是喜欢来这酒吧上班。


  而且,这儿还有鸣鸣。


  你不知道她有多好看。


  对啊,我就是看她好看才喜欢的,可惜我不好看,所以,我断定她不喜欢我。我跳舞的时候,鸣鸣也在底下乱晃,我发誓,我想吐不是因为我怀孕了。大家一起小聚,鸣鸣会端起啤酒杯过来挑衅:来,猴子,走一个。知道了吧,她就当我是只猴子。她是我们夜店里的百灵。我一听她唱歌,就想坐在角落里,一生一世的也不要出去,啤酒一杯一杯的走,魂都走没了的那种。


  你见过她的妈妈吗?那是一个黄昏吧,我们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打瞌睡,一个卷发的女人进来问我:鸣鸣呢。我努了努嘴:靠墙——咦?刚才还在,怎么这会儿没了呢,吧台上有人接话:跟峰出去了。我笑着过去想说点什么,看到她白了我一眼,她红着眼睛白了我一眼。她的手有点抖,是不是大厅里太冷了呢。我问这是谁?他们说:鸣鸣的妈。门外有人说话:鸣鸣,怎么又跟他出去了。


  他过来送钱。


  那你怎么跟他走了呢。


  我出去送他。


  你别哭,妈妈,我不跟他走,我就是去送送。


  鸣鸣是个爱笑的小妞。喝大了的时候,就摸我的头:公子,跟我走啊,小女子不才,愿给公子搭台,跳舞跳到九霄外,香蕉皮乱踩。我马屁准备的充分:好诗啊,鸣鸣,一鸣惊人的鸣。她的烟头直取我的胳膊,瞧——我可怜的胳膊,可怜的我还要看她跳舞——我真的不是像她们说的怀孕了,虽然我又吐了。


  我吐了之后就睡了,我梦见峰穿着黑色的西装打着领带对我微笑。我问:峰是谁。是谁?什么,什么,你要喝水?鸣鸣扯过来一瓶水给我灌,一肚子的水,淹没了我的问题。


  忍不住化身一条固执的鱼,逆着洋流独自游到底,年少时虔诚发过的誓,沉默地沉没在深海里——鸣鸣在橘黄的灯光里唱歌,整个酒吧,像沉入在夜色里的鱼,不管明天游到哪里去,人们喝酒,聊天,说笑,熙熙攘攘的寂寞。可以加微信吗,妞,有一群人把酒瓶子扔到地下,有人上去扯鸣鸣的手。我还没有看清是谁,就都安静下来,我看见门边,多了一个穿着黑西服的人。


  峰,你怎么来了,老板出来打招呼。


  我来看看。


  正准备去呢,该交接的项,都清楚了,回头请您和陈总过目。


  谢谢。


  大家继续。


  我知道古龙有七种武器,其中一种是微笑,峰对我微笑了一下,伸出手:小默,舞跳的不错。


  你认识我?


  常听人说你,舞跳得好,人也有趣。


  哦,是有趣,长得像个包袱。


  呵呵。


  我承认,这是尬聊,我识趣的忙别的去了。鸣鸣已经唱了好几首歌了,我知道喜欢喝柠檬水,这些天她都去了哪里,很疲惫的样子,而且,肿胀的小腿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她也不说,我也不敢问。那天,鸣鸣的妈走了以后,有人告诉我谁是小三小四的,我只顾忙别的,给忘了,我记得那么多事干吗?23岁的鸣鸣,和她历经世事的单亲妈妈,相依为命,我只希望她们渴了有人倒水,可以不走那么多夜路。这世上有很多路,开始是交汇在一起的,指不定什么缘由,就分开了。所以,我知道,在这里工作室暂时的,虽然我也知道,心里藏着的眼泪,可能是永远的。


  分别很快就来了。


  有一天,老板召集我们聚餐,说,这条街的酒吧,都换了主人,自己要离开了。愿意接着干的,继续,有想外发展的,发工资,道别。


  还能怎么着,高高兴兴的呗。


  跳舞的,唱歌的,还有峰——买单的。


  峰跟大家一一碰杯,温和而有礼。几杯酒下肚,他宣布:今天是他的生日。


  看不懂那个女孩子怎么了,怎么了要把峰和鸣鸣往一起拥,还喊,亲一个,亲一个。鸣鸣站在椅子上,亲了峰的额头,峰脸红了,变成了高高大大的关公。


  灯影中的鸣鸣,刹那间变得纤弱而温柔,被高大的关公带着舞蹈,目光如水。


  目光如水的鸣鸣,安静得像一片月光。她是那夜的公主,眼波流转间,很多座位上的孔雀竞相开屏,鸣鸣就微笑,天使般的笑容,使人下一刻想死或者永生。我不再看她,我看天,我看到天空有白衣的女子舞蹈而过,我想一切都会失去。


  遇到我,鸣鸣却变成了妖怪,烟头直取我的手臂:大侠,你活着吗?


  躲不及这热情,差点没有叫起来,正欲报复,她却翩翩飞去。


  我就跳舞。机械舞,像个机器,拼拼凑凑的一颗心。鸣鸣忽然大叫:小默,加油。


  开心的时间总是很短,到了说再见的时候,我拼了,深呼吸,对峰伸出手:再见,英雄。


  对鸣鸣说:你们开车慢点哦。然后,去也。远远回望,高大的峰和忽然变得很瘦的鸣鸣,错落有致,不对称中,自有浑然天成的和谐。看看他们,忽然觉得自己是猴子,猴子去也,会去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万丈红尘。


  很远,很远的城市边缘,有我的家,越过尘世灯火,有我的花果山。


  冬青树下,有瘦弱人影孤单而立,像时空大挪移一样,那地下冒出来的人,却是鸣鸣。


  鸣鸣,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大侠。


  峰呢。


  峰回去了啊——傻瓜,他不回家难道睡街上?


  峰,他怎么回去了呢?


  还没有来得及想什么,脖子上便多了一条围巾,瘦的女孩子掂起脚来,扯啊,拉的,拴牢了一个倔强的脖子,竟有些微喘。温软的气息包围我,我服服帖帖的站着,站着,竟忘了要说些什么。许久了,蹦出一句: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是我的生日,小默——要是你对我说一句喜欢,今天就是我的生日。


  鸣鸣说:我姓陈。峰也快要姓陈了,他是我爸爸的干儿子。


  我爸爸知道我在这里工作,把这儿买了。可我要跟妈妈在一起,跟小默在一起。


  我们走吧,小默。


  我那心,仿佛在空中翻了无数个筋斗,猛的回到了地面,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心里有无数的话,却迷失在满天飞舞的雪花里,一时语塞,只呆呆的,固执的相信这不是一个梦。


  这不是一个梦。这是我二十五岁的爱情。


  很多年了,很多年了,我终于有机会问:你怎么那么自信呢,以为自己可以拴牢一头笨牛?


  因为你不理我,我知道。


  蓦的——怔住了,这是什么理由啊。难道这世上有神灵给恋爱中的女子以智慧吗,让她们懂得,那没有伸出的手,才要得更多?


  是的,我要得更多。但有峰,自己难以逾越。


  我们翻过了峰,峰,其实不是峰,是一座桥,是能把故事接着说下去的桥。峰和我们喝了酒,就回去姓陈了吧。可我固执的希望:和他一起回去的,会有一个女孩子,就那个起哄最热烈的,后来最沉默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