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车库低而狭窄,车库里散发着石灰粉沉下去的呛味和初春时分倒春寒的阴冷气。

  我坐在床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未打开的书。心里沉闷而烦躁,一只怪兽在那里折腾。

  “高考,去死吧!”

  奶奶问:“庆萍,你又在说什么呢?”

  “你管我说什么呢?”我尖着嗓子冲她喊。

  原先,心里的那只小怪兽,虫卵一般蛰伏着,不声不响。当我上了高中,住进这样一个狭窄潮闷的小车库后,怪兽如蛹化蝶,开始在我贫瘠的心地肆意地生长。有时候,我能听见它的嘶鸣,这让我感觉极度地烦躁。

  刚刚,穿过小区的绿化带时,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屁孩指着我大喊:我是奥特曼,怪兽,哪里逃。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奥特曼忍不住就给了我一脚,难不成他看到了我心里的那只怪兽了。

  爸爸生了个怪病,在家呆了有一年了,不能工作。奶奶唠叨最多的话是家里为了看爸爸的病,已经没了余钱,我要是不好好学习,对不起他们。妈妈让我别担心家里,只管读好书就行了。爸爸说,我要是不能考上大学,家里是不会给我上高价学校的,这就意味着,如果我考不上本科,我就会辍学,走上社会,去打工。我可不想一辈子帮人端盘洗碗,也不想一辈子呆在流水线上,做个人工机器人。

  “爸爸为什么要生怪病?我讨厌怪病!”

  怪兽又在我的心里翻腾了,我站起来,在仅剩下的巴掌地打着转。一张一人半的床霸占了大半个车库,一个破书柜呆呆地缩在拐角,一张玩具似的小桌子抵在门口,剩下的地方就只够转身了。有时候房东还要把她那辆破自行车塞进来,这实在让我感觉讨厌。

  “看书吧!”奶奶怯怯地说。

  “你管我看不看书,要你管!”我尖声叫。

  奶奶低下头,抹起了眼泪。我特反感她的眼泪,动不动就哭,要是让房东阿姨看见了,又要跑下来说我对奶奶不好,又要唠叨半天,烦人!再说,哭就能考上大学了吗?真烦人!

  我使劲地瞪了一眼奶奶,她匆忙将眼睛从我脸上跳开。

  我从书里抽出小镜子,站到门口,对着光,照。镜子里的人眉毛和眼睛几乎蹙到了一起,肉呼呼的胖脸上,青春疙瘩豆像无月之夜的繁星,颗颗饱满闪亮,镜子里的小眼睛带着不屑,鼻翼犹自愤怒地翕动着,嘴角向下紧紧地抿起来,一脸的愁苦烦躁。

  “谁呢,真难看!”我叭地一下把镜子倒卡在桌子上。

  奶奶抹干脸上的泪水,挽起了袖口,踮起脚将挂在墙上洋钉处的电磁炉插头够下来,插上电插座,开始炒菜。

  刺啦几声,一股焦糊的味道传了过来。奶奶真是老糊涂了,连菜也烧不好。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你在干嘛,菜烧焦了,还不快关电!”

  奶奶手慌脚忙地关了电磁炉,但焦糊味已经在车库里腾了起来。焦糊味引得心里的怪兽又狂躁了起来。

  “你能干什么啊,烧菜也烧不好,你在这里干什么啊!”我对她大叫着。

  奶奶连声说:“庆萍啊,你别急啊,我老糊涂了!”她又冒出一脸的委屈和歉意,我讨厌她这副样子!

  “血!”我看见奶奶长满了老年斑的手背上渗出了一丝血,我尖叫了一声,眼前腾起了一片血色的光来,心脏亦开始一阵阵痉挛。

  “血!血!奶,奶,你……手上……有血!快……洗干净!”我捂着嘴巴跑到了门口,恐惧地看着她。

  奶奶低头看了看她枯瘦的手,轻轻地说:“估计是刚才在锅沿上擦了一下,只是一个小口子,你不要怕!”她把手放在水槽里冲了一下,用毛巾揩干。我仿佛看见毛巾上有红色的软体的小虫子在蠕动,样子极其地丑陋。

  “你把毛巾给扔了,快!”我尖叫。

  “干吗,庆萍,不就是揩了一下,又不脏。”她一脸茫然地扬了扬手中的毛巾。

  毛巾是浅红色的,似乎很洁净,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它已经被奶奶的血感染了。

  “你的血干净吗,如果有病毒,就会传到了毛巾上,传到了毛巾上,就会传染给我,我才不想死呢!快扔了!”我冲着她吼。

  “我身体好好的干干净净的,我能有什么传染病,你怎么整天就胡思乱想呢。你再这样,我不能呆在这里了,我让你妈妈来!”她终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还哭,你的血把毛巾都给污染了,还哭,你干嘛不注意,干吗要流血?你不知道,许多病是通过血液传染的吗?”。

 

  (二)

  我推着自行车,还没有到车库的门口,就听见车库里那个叫庆萍的小姑娘在大声地叫喊。这孩子又在跟她奶奶吼叫了。

  “你在干吗?”

  我的话音还没有落,她的叫声就沉了下去。“你怎么就不能对你奶奶好些呢?你奶奶辛辛苦苦在这里照顾你,你这孩子真不知道好歹!”我忍不住跟这孩子急。

  “阿姨,我没有。”她替自己辩解。

  “大姐,没事的!”老人家一直喊我大姐,我也听惯了。

  “大妈,你别惯着孩子!”我把自行车推了进去,一扭头,发现庆萍奶奶在抹眼泪,便吃惊地问她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她的儿子去年得了一种怪病,忽地就吃不香睡不眠,整个人渐渐地消瘦下去,跑了好几个大医院检查,最后才确诊下来。虽没有性命之忧,却要终身吃药控制。去年夏天我见到的人,高而壮实,挺精神的,今年夏天再见到他,却是换了个人,瘦弱颓废,有气无力。可见疾病真的可怕啊。

  但庆萍的奶奶说她儿子恢复得很好。

  “大姐,庆萍她阿姨,你人好,能不能帮帮我家庆萍?”老人家犹豫了一下,忽然恳求起来。

  “奶奶,你说什么呢?”庆萍厉声地阻止。

  “那……那……”奶奶吓得眼神一哆嗦,话一下子就咽进了喉咙。

  “你有什么事,可以跟阿姨说,我愿意帮助你,还有三个月,你就高考了,这三个月对你来说,是决定你人生命运最关键的时刻,你不能有思想包袱!”我劝庆萍。

  “没事,阿姨!”庆萍的一对单眼皮迅速地眨了眨,左半边的面孔随着轻微地抽搐了两下,然后沉默不语。

  “她姨,这丫头身体不好!”庆萍的奶奶小心翼翼地瞄了一下庆萍。

  我摆出一副和蔼而关切的神情来,庆萍瞅了瞅我,未再做声。庆萍的奶奶望着庆萍,不敢多说什么。我把庆萍支了出去,拉着她的奶奶,细细地问。

  庆萍奶奶满脸担忧,“我家庆萍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来月经了。”

  我吃了一惊!心想,她会不会怀孕了?现在的孩子,随便得很。

  庆萍奶奶尴尬地说:“不是不是,我估计是压力太大了。”

  “那快些去医院看看啊!”我有点着急。

  “唉,这孩子一惯跟她妈妈好,有什么话也不跟我说。可是她妈妈在家要上班,还要照顾我儿子,我这个老太婆,又不知道医院怎么走,这孩子就是不愿意自己去医院,怕丑,也犟!”

  “那,我抽空带她去医院看看,女孩子月经不来,不是好事,还要早点治疗!”我说。

  “等会儿,我跟庆萍说说,那谢谢你了,她姨!太谢谢你了!”庆萍奶奶连声地道谢。

  “刚才,她怎么又跟你喊了?我听见她说什么血液传染?”我问。

  “唉,我都不知道怎样开口!”庆萍奶奶叹了口气,告诉我,一年前暑假,庆萍在小书摊上买了一本书,书的封面上有一抹血样的图案,当时没有觉着有什么,可是,今年过年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庆萍看到那本书,吓得脸都变色了,还一个劲地说那个图案就是一滩真的血,而且是艾滋病人的血。她把书就给扔了后,用肥皂把自己的手使劲地洗了又洗擦了又擦。自此以后,她一看见血,就觉得异常地恐惧。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就是这个冬天后,只上了几天学,就忽然变成这样了,以前还喜欢笑,可是,现在连笑都不愿意笑了。昨天,她说想吃糖葫芦,我心疼她,下午就上街买了一串,她也高高兴兴地吃了,可是,吃完后,她说心里难受,就一直追问糖葫芦外面涂的是什么,又问我在哪买的,是什么人卖的,那个人会不会有艾滋病……今天,我手上只是划了个小口子,我用毛巾揩了一下血,她就把毛巾给扔了,说我的血不干净……她阿姨,你说我这哪里是陪读,我这是在找罪受啊,她再这样,我就受不了!”庆萍的奶奶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的心里吃惊不小,单单说学习压力大,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我想到我嫂子的妈妈,早期老年忧郁症,刚刚被送到县精神病科住了院,庆萍的症状跟她的症状有几分相似,难不成,这孩子,是精神出了毛病?

  我出了车库,看见庆萍站在楼的拐弯处探头向这边看。我招手让她过来。她揣了手,慢慢地踱了来,很不屑地说:“阿姨,没有什么的,你别听我奶奶瞎说。”

  我问她:“你怎知道你奶奶是瞎说的呢?”

  她不作声了。

  我问她看的那本书说的是什么,她说是写艾滋病人的书,又说中国的艾滋病人有多少多少,只要被传染了就会死去。

  我问:“你知道艾滋病的传染途径吗,你这个高中生怎么这样无知,被一本书吓成这样!”

  庆萍眨巴着小眼睛,小嘴紧紧地抿着。她看了看我,左半边的面孔又轻微地抽搐了两下,张了张小嘴巴,却没说话。我把艾滋病的传播途径跟她说了一遍,她似乎还不相信,顿了一下,尖着嗓子说:“现在社会这样乱,谁知道谁没有艾滋病呢!”

  这孩子的一句话噎得我气不得急不得。

 

  (三)

  房东阿姨责问我,是不是很怕死,笑话,谁不怕死啊,生命那样脆弱,死亡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她跟我说了一番人生价值的大道理,谁不知道呢。可要是被传染了那种绝症,要理想又有什么用?我也有理想的啊,南大是我的理想,但那已经遥不可及。

  她问我知不知道艾滋病的传染途径,我当然知道,读小学的时候,有人到我们学校专门宣传过,当时觉得害怕,但我知道好女孩不容易传染上。可是,等我长大了,我才知道,世界上的事,哪有绝对的啊。学校那些公用的女厕里,沾着污血的白色经棉凌乱地散落在垃圾桶的脚下,池壁,踏脚沿,墙根,到处涂抹喷溅着不堪入目的肮脏和污秽,病毒就是一只只躲在阴暗之地的蝎子,随时会蜇上你一口。公共澡堂里,流水四溅,从一个毫无遮掩的皮肤上溅到另一个毫无遮掩的皮肤上,细菌像蚊虫一样自由飞翔着。我害怕一些脏东西沾上我的皮肤,通过我破损的皮肤进入到我的血液里,所以,我越来越怕血,越来越害怕受伤。

  她说我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说我要是不相信她说的话,就到她家上电脑查查看,艾滋病不是如此地可怕。

  去就去吧。

  胖弟弟给开的门。

  “妈妈,姐姐来有事吗?”他盯着我,像看一只猴子。

  “嗯,回你的房间写作业去!”

  胖弟弟转身,拖着一双巨无霸鞋拖,吧嗒吧嗒地一路亮响着折回了房间,又回头瞟了瞟他的妈妈,没舍得关上门。

  她家里装修得很漂亮,房间也很宽敞,比我住的那个小车库大了许多倍。我家也有四间大瓦房,很亮敞,可惜是在乡下,我这三年必须得住在狭小的车库里。

  她打开了电脑。有钱人家就是好,我爸妈是舍不得买电脑的。

  她让我自己找,我说我不会用电脑,虽然我知道那个像老鼠一样的东西叫鼠标,但我从来没有碰过它。

  她不可置信地望了望我,“你没有用过电脑?我听说你们有电脑这门课啊!”

  “被别的课给占了,一次没上过。”我当然是没有用过,会用,还得她说,真是废话!

  她手把手地教我怎样用鼠标,怎样查找点击信息。

  她问:“你会用了吗?”

  我点了点头。

  她去做晚饭了,要我自己查。

  电脑上有关艾滋病的信息,理论上都在说,这个病毒的传染途径是很窄的,无需惧怕。可是,我对理论不感兴趣,我只相信事实。

  事实是,我在电脑里看到了艾滋病人溃疡的皮肤,看到了像褪了毛脱了皮的猪狗一样的艾滋病患者,看到了形如骷髅的艾滋病患者,他们蹲在肮脏的墙角,躺在肮脏的被褥里,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光。

  胃里一阵翻涌,跑到房门口站立。

  她拽着蓝色的围裙跑了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指了指电脑。

  她凑到电脑跟前,看了看可怖的图片,说:“你别怕,我们这个小县城最多也就几个得了这样的病,被感染的几率等同于买彩票中大奖,只要你懂得自爱,你不会被传染到的。”

  “假如我身边就有一个呢?”

  她的脸上挂上了一丝愠怒,“你怀疑你的奶奶,那你现在会不会也怀疑我也有传染病?”

  我哼哼了两声,说,没有怀疑。

  “那,假如阿姨说,我怀疑你得了传染病了,我害怕你,讨厌你,你有什么感觉呢?”

  我笑了一声,“我知道阿姨不会怀疑我。”

  她笑了笑,“你要理解生命的价值,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地活、有价值地活,快乐地活,每天都在担心着恐惧着烦恼着,没有一丝的快乐和价值,没有活出生命的质量来,那活着跟死去有什么区别,没有谁能预测自己什么时候死,这世上每天都会有许多人死去,死于疾病,死于意外事故,你能担心得了吗?”

  又是大道理。

 


  “你既固执又无知,阿姨说你,你不高兴也罢。再这样下去,你今年还能参加高考吗?”她的一对圆圆的眼睛忽然尖利如锥子,追得我的眼睛无处可逃。

  “你饿了吧,吃点饼干吧!”她的声音忽然又柔软了起来。她从一个铁盒子里拿了两小袋饼干塞到我的手里,让我吃。

  我不要。

  她问:“你不会怕阿姨家的饼干有传染病吧!”

  我讪讪地笑了几声,接了饼干。

  这个房东阿姨,笑起来爽朗脆亮,怒起来眉眼自威,让我感觉既喜欢,也害怕。以前,她买了好吃的东西,还会留一些在车库给我吃,妈妈和奶奶都说她人好,跟别的房东不一样。可是她的话也多,老爱问东问西的,有点烦人。

  胖弟弟轻手轻脚地从门后隙了出来,大拖鞋被他收拾得毫无声息。

  “你不做作业,出来干嘛?”一声厉喝。

  “妈妈,我写累了,能不能歇会儿!”胖弟弟似笑非笑。

  她嗯了一声。

  胖弟弟眉眼上的笑就荡了开来,“姐姐,你想要查什么,我帮你查!其实,艾滋病没有你想的那样可怕的,你的胆子太小了。”

  这个小屁孩,他懂什么?

  “合着你没做作业,在房间里净听我们说话了!”她忍不住训斥。

  胖弟弟对她嘿嘿地讨好着笑。

  “你看,弟弟都懂的常识,你一个高三的大孩子也该懂的。”她转而又跟我说。

  “他懂什么!”我不屑地看着胖弟弟。

  “我才没有瞎说呢,是你无知胆小!”小屁孩反驳我。

  我不屑与一个小屁孩争论。

  下楼后,我把饼干扔到了垃圾桶里,饼干的外包塑纸上,有一抹刺眼的红。

  晚上没有去上自习。

  书,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反正,那柄悬在半空的利剑,早已经插在了我的心口。爸爸的病,燕儿的转学,成绩的跌落,高考的拉近,艾滋病的恐吓,这些生活危机逼迫得我无处可逃。

  奶奶又在唠叨了,要我去上自习。

  “叫你不要管我,烦死了!上什么自习,上自习跟呆在这里有什么区别?你要再管我,我就不去上学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嗓子。

  她又哭了!真烦人!烦死人了!

  我用被子蒙住了头。

 

  (四)

  路灯惶惶地立在马路边,行走在马路上,瞅着自己的影子忽而短忽而长,连初春的晚风也慌得发寒。

  来到嫂子家时,她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到医院去看她的母亲。侄女笑笑到学校上晚自习了,哥哥盯在电脑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我问嫂子,她母亲的病怎样了,她的眼圈红了起来。白天的时候,她的母亲在医院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被医生给按在床上,打了镇静剂后,才安静了下来。说到这里,嫂子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我握了她的手,拍着她的后背。因为她母亲的病,她显得愈发地憔悴了,下巴明显尖了许多。

  “还好,郝医生说送得及时,应该会恢复的。”哥哥终于从电脑前站了起来。“就你那弟媳妇,太不像话了,要是我的弟媳妇,我非去捶她一顿。不就是大城市的人吗,看不起自己的婆婆,一分一毫都不让着老人,还把她气成这样。你妈一惯的要强,从来不服输的人,在她家呆了小半年,回来就得这个病了,她还有脸打电话闹到这里来。”哥哥在一旁愤愤地说。

  嫂子停了哭,接着收拾她母亲的衣物。

  “你弟弟也是烂怂无用,要不,你妈也不会变成这样了。”哥哥依旧在发牢骚。

  “你别说了!”嫂子白了我哥一眼,“我们也有错,她从北京回来后,整个人就变了许多,不爱出门了,不爱搭理人了,连菜也不会买了,睡眠也差了许多,她跟我说了一些抱怨的话,我还怪她脾气不好,隔壁杨阿姨说她精神不对的时候,我还怪她乱说话呢。我爸走的时候,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亏你还是医生,你怎么就没有看出我妈的病呢?”

  哥哥闭了嘴巴,不作声了。

  嫂子的妈妈,常阿姨曾是一个多么爽朗利索的人啊!半年前,她看见我,就爱拉着我的手,笑嘻嘻地跟我说东家道西家,可劲地夸我哥哥的好,跟隔壁邻居的关系处得都好,嫂子家的事她一排包,身体好不说,那样的性格,那样的度量,任谁也不会想到她会得老年忧郁症。但自从她从北京回来后,我到嫂子家玩,她见了我,也不喜欢笑了,有时候我喊她,她只低斜着眼睛,从鼻孔里哼一声,跟个地主婆似的,仿佛换了个人,害的我好几次寻思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跟嫂子俩人拎了袋子下楼,哥哥从车库里推出摩托车,说先把我们送到医院,再到学校去接笑笑,唉,人到中年,就是一个累字。

  精神病科设在医院的最后面,一幢独立的小楼,两扇铁门隔开了两个世界。我们站在精神病房前,看着眼前紧紧关闭着的铁门,默立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显得异常地阴森和恐怖。通常,这个时候是不允许探视病人的,但因为我哥哥的缘故,我们很顺利地从大门中间嵌着的小门进入了精神科病室。

  迎面扑来一股尿骚味。我掩了鼻子,随嫂子穿过中间近三米宽的过道,进入了旁边的一个病室。

  房间里摆了六张床,左右各三张,常阿姨正坐在左边中间的病床上,她看见我们,也不理睬我们,只瞟了一眼,就扭头看他处。

  我站到她眼前,喊了声阿姨。她乜斜着眼看了看我,哼了一声,只顾坐着,使劲地晃动着两只脚。旁边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跟我嫂子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能看出来她是个护工。

  在常阿姨隔壁的床铺上,一个满脸黑斑的瘦老妇人四肢被宽布条束缚在四个床角,动弹不得,嘴里却一迭声地尖声咒骂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站在她的床边盯着她看,一脸的无奈。老妇人不停歇地骂了有数分钟,那女子忍不住喝了一句:“啊妈,你歇会吧,再骂,再骂,我就回家了,让医生来给你打针。”想必她的女儿也听得厌烦了。

  但她的话,非但没有让老妇人停止咒骂,反而像激起了她的斗志,她咒骂的嗓子越发地大了起来。

  常阿姨突然就站了起来,一步跨到老妇人的眼前,食指指尖直接就点到那老妇人的鼻尖上,厉声呵斥:“你再骂,等你丫头走了,我就撕烂你的嘴巴,让你这臭嘴骂人!”她满眼睛的狰狞让我心生恐惧。

  老妇人立即就停止了咒骂,翻起一对大白眼仁盯着常阿姨的手指,小声嘟囔了一句:“我丫头不走,我又不骂你!”声音已如强弩之末。

  常阿姨复又坐下,微闭上眼睛,两手交叉抱臂,又旁若无人地抖起腿来。

  嫂子和那老妇人的女儿对视了一下,一起苦笑了笑。

  身后的两个护工倒快乐了起来,一个说:“这下好了,真是一物降一物!”另一个说:“以后我们的耳朵根也能清净些了。”

  我正看得发呆,耳边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窃窃的碎语音,转头看,一位白发清瘦老太太垂着双手,迈着快碎小步,扑扑扑扑地蹭走于地,她目光平视前方,嘴里念念叨叨着,从她的床位蹭向门口,再从门口蹭回到她的床位,如此周而复始,恍如是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我看得愕然。

  紧接着又见一个老太从门外进来,夹裹着一身的臭味。旁边聊天的几个护工中,一长得极结实的立马叫了起来“这个王老太,真要折死人了,又把大便给揣在口袋里了!”说话间,她已经像一阵旋风挟持了王老太出了门。

  这是群什么人啊!

  这里的人还可以称为人吗?

  我的心一片泫然,忽然想到,如果庆萍那孩子精神真的出了毛病,会成什么样子?心头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出了那个黑色的阴森的大门,我舒了口气,可是,心却舒畅不起来。

  嫂子与我,一路无语,我知道嫂子的心里难受,但自看到那些病人,我实在说不出任何安慰她的话来。

  路过车库,车库里面一片漆黑安静,估计奶孙俩都睡着了。想起答应庆萍奶奶的话,感觉心又沉了起来。既然答应要帮人家,总要找到帮助的办法吧。可是,我还真不知道怎样去帮助她,本来今晚要去问在医院当医生的哥哥,但看见嫂子那样了,也不好再开口问了,自家的事还烦着呢,还有闲工夫去管外人的事。

  回到家,老公已经躺在了床上,正唱着抑扬顿挫的呼噜,一身的酒气,熏得整个房间都是酒味。我呼啦一下扯开窗帘拉开窗户,立时,一阵寒风扫了进来。

  “额!额!”老公被惊醒,睁开恍惚的醉眼哼了两声。“哈,老婆回来了,快来,让我亲一个!”说着话,已经一把将我拉入怀中,嬉皮笑脸地耍酒疯。

  “让你少喝酒,你老是不听,喝坏了身体,害的还不是自己家人!真是神仙拉你不走,小鬼一拽你就往前跑,不分好坏不长心眼,长耳朵又不听话,要耳朵干什么?”我抽出一只手,揪住他的耳朵就拽。

  “啊啊,疼疼,别揪,以后不喝了!”老公终于松了搂我的手,去护他的耳朵了。

  看着他的熊样,我忍不住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五)

  绿色的水一波一波地漾开来,李超在水底像棵墨绿色的水草,飘飘悠悠地游弋着。燕儿在一边大声地笑,如花的脸上挂满了惊慌而饱满的果实。身上长满了脓疮的男人女人们,在地上匍匐着嚎叫着向我爬过来。我惊慌地站着,想逃,脚却是一步也迈不动。

  妈妈望着我笑,柔柔地喊着我的名字。可是爸爸却黑着脸,眼睛沉沉的,有一闪一闪的东西。爸爸生病了,爸爸哭了吗,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哭呢,应该是奶奶在哭啊。

  我终于听见奶奶的抽泣声,就在我的耳边,那声音很是清晰。我使劲地蹬了蹬腿,声音就消失了。我又昏昏地睡去。

  考场里站满了人,都是老师,只有我一个人在考试,可是题目很模糊,我使劲地擦眼睛,还是看不清试题。一只老鼠从我的脚下窜了过去,老师们都去打老鼠了,没人监考了,我庆幸地笑了笑,我看见了自己的笑,异常地得意异常地解脱。

  老鼠死了,被老师们打死了,就那样软软地瘫倒在我的脚下,血从老鼠的鼻子眼睛嘴巴里喷了出来,喷溅了我一脸。我尖叫着,跳着脚,又撕了试卷去揩血,却总也揩不完,试卷瞬间就淹没在了血色里。

  奶奶说:“庆萍庆萍,又做噩梦了,别怕,别怕,奶奶在呢,乖,别怕!”

  我真的又在做梦了!清冷的三月早春里,我的汗水浸湿了被褥。在那些恐惧的黑夜里,奶奶无数次地抚摸着我的双脚,安慰我说:别怕,都是梦,醒了,就好了。

  梦醒了!奶奶已经起了床,悉悉索索地又在黑暗里刷着牙,她说开灯怕把我惊醒,谁不知道她是为了节省一点电费。可是,这样能省得了多少的电费呢?人老了,就会变傻!

  李超走了,燕儿也走了。同桌换了个男生,一个红色的胖冬瓜。小眼睛嵌在肉里,整个脸上就那个大肉鼻子能看出是立体的,小嘴巴上有一圈脏兮兮的小胡子,看着都让人恶心。

  燕儿,不知道你转到哪个学校去了,怎么也不给我个信息呢?

  胖冬瓜在大声地背书,那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就成了嗡嗡的噪音。我“啪”地一声把书包往桌子上重重地撂了下去。

  胖冬瓜抬头看了看我,小眼睛翻了翻,读书的声音变成了猫儿腹鸣。

  我拿出书,发呆,想起了燕儿和李超。

  燕儿读书的声音是那样的好听,李超却从来不背书,他坐在燕儿的后面,我一斜眼就能看到清瘦的他。李超是在高二下学期,从对面的重点高中转学过来的,他惯常地迟到早退,惯常地趴在桌子上睡觉,成绩却依旧好得出奇。

  我和燕儿从高一走到高二,其间历经文理分科分班级,我们始终是趴在一个桌子上。

  燕儿把李超写给她的信拿给我看,我们俩头抵着头,拿红水笔在上面涂涂改改,然后,又嘻嘻哈哈地把信塞进他的书本里。燕儿的美丽活泼,男孩们谁不喜欢!可是,燕儿对谁也不理不睬。

  后来,我一回头,就看见李超看燕儿的眼神,好像滴了亮亮的护眼明。

  燕儿不再把李超的信拿给我看了。

  燕儿开始拉着我,在没有课的周末,与李超去隔壁的屏山上去散步。

  一次两次三次,高二结束后,我退出了他们的约会。

  燕儿快乐幸福忐忑了一段时间,她的小脸常透着羞涩的红,只要谈到李超,她的笑靥就越发地美丽起来,她清澈透亮的眼睛就会像彩蝶一样扑闪着绚烂的光彩。

  幻想中,燕儿的笑靥在我的心头拂起了一阵风,吹散了些许的惆闷。

  老师开始讲解起考试卷,我一手托腮,一手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美丽的脸,圆而亮的黑色眼睛,薄薄的嘴唇,翘翘的鼻子,燕儿就是这样的吗,好像是她又好像是别人。

  身边的胖冬瓜在堆起的书山下打着瞌睡,下课的铃声一响,他便趴在桌子上,成了一头睡觉的猪。

  差生们如一群猴子,沸腾着教室后排的气流,他们在不学习的时候总是精力充沛斗志昂扬。此刻,一只猴子用胳膊夹住了另一只猴子的脖子,并用手揪住他的头发使劲地往下按,第三只猴子用脚踢着那个倒霉鬼的屁股,这样的表演,天天都会上演。

  教室前排照例又倒下了一大片的头颅!

  我也想睡,可是,思绪却像失了缰的马匹。扭头看看窗外,心头突然闪过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六)

  课桌上那些高高堆起的课本,看得我心发沉发怵,老师一声下课还没有完全喊出来,就湮没于教室一迭声解脱的叹息声里。

  此刻,我站在高三(四)班教室的窗口,扫过几个或诧异或木然的眼光,终于看见庆萍正呆呆地望着黑板发呆,她的半个脸沉浸在屋外太阳播撒的自然之光里,正静静地散发着女孩特有的柔静之美。

  我正想着打探哪位同学与她关系最好,她忽然地就转过了头,看我,眼睛里闪过一丝的不安和厌恶。停也未停地,她就跑了出来。

  “阿姨,找我吗?”

  我想她是知道我为她的事而来。

  “嗯,想帮你跟你的老师请个假,带你到医院去看看。”

  “阿姨,你回去吧,我没事的,真的,我没事!”她近乎用了哀求的语气。

  “我特地请了半天的假,要带你去看病的,你身体有病,拖着不是事,请一会假,也耽误不了学习。”

  “阿姨,谢谢你,我已经给我妈妈打了电话了,她明天就来,你回去吧,要不,我同学看见了,会笑话我的!”她圆鼓鼓的小脸涨得通红,用手拉了我的胳膊,将我往楼下拽去。

  我被她拉着,无奈地走出校门。

  我在校门口站了有一刻钟,估计她已经回了教室,我便又折了回去。

  在教师办公室里找到了庆萍的班主任,一位中等身材的青年男教师。

  他用手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镜片里的眼睛闪着热忱的光。

  我说我是庆萍的阿姨,想问问庆萍在学校的情况。

  “嗯,这个学生成绩中上等,平时不爱说话,性格比较内向,”班主任说,“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学生们的压力都比较大,有的孩子比较焦虑,希望你们当家长的要疏导好孩子。”

  “嗯,谢谢老师啊,我想问问,庆萍平时有没有比较要好的同学?”

  班主任又扶了扶眼镜,眉毛微微地皱起,“印象中,跟原来的同桌程燕儿关系比较好,可是……”他忽然就停了话头。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又扶了扶眼镜,眉头皱得更紧了,“程燕儿转学了。”

  “嗯,庆萍这些天情绪不怎么好,我想问问她在学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他沉默了一会,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含了些许的悲哀。

  “你是庆萍的阿姨,她在学校发生的一些事,你应该是知道的?”他低声地说。

  “不好意思,老师,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讪笑,我没好意思说我是她租住车库的房东,不沾亲不带故。

  “春节前,在平安桥上出事的学生,是庆萍的同学,庆萍当时也在场,再多的话,我也不能说了,不好意思,我去交教案了。庆萍阿姨,你们做家长的,还是要多一点心思,青春期的孩子,想法总是很激进,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你们还是要多跟孩子沟通。”

  班主任捧了一叠材料,蹙着眉毛,阴郁地走了。

  从教室出来,心里一直闪着班主任那阴郁的眼神,仿佛有不能言说的痛。

  春节前,平安桥上发生的事,我是知道的,全县城都传遍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庆萍说起过这件事,不知道这件事到底跟她有什么关系。

  请了假,由不得要去医院看看常阿姨,她已经治疗了一个星期了,听嫂子说,她已经好了许多。

  虽是青天白日,站在那深重而高大的漆红色的铁门前,我依旧能感觉到一种沉重的窒息,仿佛,我一旦走了进去就再也逃不出来。

  常阿姨的确是好了许多,看见我,脸上漾起木木的笑。她颤着手把我带的香蕉掰开,分了一个给隔壁的瘦老妇人,老妇人不则声,只是接了香蕉默默地吃。

  她又递了一根给床对头的另一老妇,一胖护工立马阻止:“不要给她,她吃了香蕉会拉肚子。”另一护工笑了:“她又要把大便给揣在口袋里了,你就有事干了!”

  “这里医生很好,没事就跟我谈心,你嫂子就没有那样的耐心。”常阿姨愿意跟我说话了,“我跟医生都说了,噢,脏活累活就让我干,亲孩子一下,她就喊脏,我怎么就脏了,人老了,不就是这样吗?我就怕她嫌弃我,每天不知道要洗多少次手,还嫌我,嫌我是乡下人,那你当初怎么就嫁给乡下人的儿子了?我不吃她不喝她,我还有退休金,我又不靠她养。她的妈就是妈,人家的妈就不是妈了!厨房的灯坏了,不喊物业来修,非要让二子自己修,要是给电打到怎么办?你不讲理不尊重我,我可以忍,但是你不心疼我儿子,我就不能忍。我就说了她一句,她就跟她妈妈一起吵我一个,这不是欺负人吗,我不干了,我又不是没有家!”常阿姨的话忽地就多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喝药的缘故,她耷在大腿上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她也不是存心的,大城市人,从小也是娇生惯养的,要点强也是正常。现在哪家的女孩不是那样呢?都要强娇气,知道敬老爱幼的女孩有几个?”

  常阿姨盯着地上看了一会,点了点头。

 

  (七)

  奶奶回去了,妈妈来了。然而,我被她气得不行,她竟然拿我的洗脚盆去洗她带血的短裤,我把盆给扔了。

  妈妈又去买了一个新盆子来,当着我的面,用开水烫了几下。妈妈就是比奶奶好,她没有哭也没有骂我。

  我看见她到房东阿姨家去,说是要跟房东阿姨要什么人的电话号码。

  星期天的时候,妈妈带我到县医院去看了医生,只说,我是因为学习太紧张了,导致内分泌失调,医生给开了一点调整的药回来喝。

  我想,是心里的那个怪兽打乱了我的内分泌。

  妈妈来了,那个小怪兽好像安静了许多,也许,妈妈的话,它会听一点。就如同燕儿在的时候,我有些事会告诉她,虽然她也不能给出好的建议,可是,跟燕儿说过后,心里就感觉舒服了许多。

  第一次从燕儿的口中知道李超转学的原因,是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里。

  李超到小镇上去找燕儿,这给了燕儿的妈妈施展棒打鸳鸯的机会。李超就做出了一些和平时不一样的行径,用燕儿的话来说,叫崩溃。燕儿由此也知道了李超转学的原因。

  李超以超常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当一家人把重点大学的希望像网一样撒在他的身上时,他就成了一尾挣扎的鱼。但,那也不算什么,我,燕儿,我的同学们,谁不是一尾被兜在网里的鱼呢?可是,当李超得知他妈妈得了肾衰竭,他的精神就变得同他母亲的肾一样脆弱了。无奈之下,他在我们学校当教导主任的父亲把他给转了过来。

  燕儿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她左眼盛满了忧郁右眼盛满了犹豫。

  然而,她的忧郁和犹豫随着暑假的结束也利索地消失。

  他们又好了起来。对于失而复得的燕儿,李超更觉珍贵。

  我猜,李超的父亲应该是知道他在谈恋爱,只是因为李超母亲每周一次的透析,因为儿子脆弱的精神,他无法或者不敢去阻止。既然校领导不阻止,老师们更不敢去管一个精神脆弱的孩子了。

  李超放纵着没有管束下的初恋,毫无顾忌。

  燕儿却不能,当他们的地下恋情大白于班级时,老师们把燕儿喊了去,跟她谈学习的重要性,谈早恋的危害性。

  燕儿烦躁了一些日子,就变得有点决绝了。

  她说李超因为母亲的病,感觉压力特别的重,考上大学,会加重家里的负担,考不上,更对不起父母,唯有她才能带给他快乐。

  可是,燕儿还是跟李超说了分手,说了一次又一次。

  燕儿说:“庆萍,我要忘掉李超,我要冲刺了,我真的要好好学习了!”燕儿说这话的时候,高三已经走到了中段。

  是啊,高三了,他们要收网了。

  风越来越冷,李超的位子上就常常空着,好像是寒风把他给吹跑了似的。

  喝了医生给开的药,我的病还是没有好,妈妈强迫我每天早晨最少吃一个煮鸡蛋,医生也说了,我的身体差是因为营养不良。我想我吃的东西都被心底的那个小怪兽给吞了吧,要不怎会营养不良呢?

  我开始打听燕儿转到了哪所学校,可是,没有谁知道。

 

  (八)

  常阿姨终于出院了,我到嫂子家去看她时,她已经恢复了旧日的模样。

  “唉,我连累你哥哥他们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得了这个病。媳妇是自家人,嫁到我家来了,就是我的儿女,哪有父母跟儿女计较的呢。我也是老糊涂了,一口气憋着,就变成这样了。孩子,让我抱,我就抱,不让我亲他,我就不亲他,大城市里的人,习惯跟我们乡下人不一样,是我想得太多了……”常阿姨坐在沙发上,看着我,自责着。

  我从常阿姨絮絮叨叨的自责中猜出了她得病的原因。去年,常阿姨的儿媳妇给她添了个像瓷娃娃一样的孙女,因为儿子媳妇两人要上班,媳妇的妈妈身体不好,不能独自带孩子,找保姆又不放心,儿子就打了电话来,让常阿姨去帮他们带孩子。结果,婆媳二人因为生活习惯不同而产生了矛盾和隔阂。常阿姨喜欢亲孩子,给孩子喂饭的时候,会把饭放在嘴边试冷热,媳妇就看不习惯,可能是阻止的方式有点冒进了,常阿姨就认为媳妇是看不起她这个乡下人,继而就把闷气积压在了心头,最后,背着儿子,与媳妇大吵了一架,背拎衣物回了家。家是回了,可是,心里那些淤积的闷气却散不去,又多添了几分对小孙女的思念,还有那临走前的一场口舌之争,这些都让她郁愤不止。

  常阿姨得病后,她媳妇还以为她是装的呢。常阿姨的儿子回来照看了她几天后,回到北京与自个媳妇大吵了一架。后来,儿媳妇也打了电话来,给常阿姨道了歉,说是自己没有看不起乡下人的意思,答应等孩子长大些,带到县城来看常阿姨。

  常阿姨第一次在医生的循导下,说出了心里的愤懑和痛苦时,她的心感觉舒畅了许多,这是常阿姨后来告诉我的话。她说,一个人心里要是有了事,一定要想办法排解出去,憋在心里,终究会损坏健康!

  唉,一场病,把一个乡下的老太太催生成了一个哲人。然而,我还是替她感到庆幸。

  从嫂子家回来,在车库前被庆萍的妈妈给叫住。

  庆萍的妈妈是个脾气温顺的女人,四十多岁,弯弯的眼睛含着笑,皮肤比同龄人红润些,说起话来慢慢吞吞。母亲的这些特征恰恰中和了女儿庆萍的一些女孩儿的敏感尖锐的特质,这让我不由地感叹起时光的神奇。

  她说庆萍的例假还没有来,喝了药也不管用,问我在县医院认不认识好的妇产科医生。

  我答应帮她问我的哥哥,又问起庆萍惧怕血的毛病有没有好些。

  她苦笑了笑,说:“谢谢你这样关心,她还那样,这丫头从小就这样敏感,我说了她一通,又跟她分析了一些道理,她现在已经好了一些,也是学习的压力太大了。”

  对于庆萍的恐惧症状,我总觉得,她的心里潜藏着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让她如此地恐惧鲜血恐惧那个莫须有的艾滋病,我想了许久也没有得到答案,现在的孩子,比我们那会儿可是复杂得多了。

  与庆萍妈妈在车库门口谈了好长时间,初春夜晚的风还是含着一丝的料峭,吹得头直着疼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班,鼻子像塞上了木塞,头依旧痛,被办公室里烟民们喷出的香烟气一熏,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头疼居然好了许多。

  中午吃完工作餐,与要好的同事一路聊回家。

  我笑说:“头疼了一上午,打了几个喷嚏,居然好多了。”

  她说:“当然了,人有三宝啊,喷嚏就是其中一宝,有排毒吐污的作用呢。就像一个人有了坏情绪,总要对外宣泄出来,她才不至于因抑郁而伤神。”她真是个聪明而博闻的人。

  我们又谈到一位熟知的朋友,很有才干的一个人,后来升了上去,一日一日地就变了质。

  她说:“像他那样年轻轻地处在高位,与利欲熏心者同流合污,被薅起来只是时间的问题。人,无论妥协或者斗争,无疑都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历史上,有弃官归隐的陶渊明,也有为气节和理想而投江的屈原,拿自己的理想与腐朽的贵族集团做斗争,其结果要么是疯掉,要么是死掉。”

  “所以他成为了永久的神话。”我说。

  非生若此!非死若此!为官者如此,诗人如此,那么,如果是一个孩子,遇到了挫折,又会如何?

  我们说着话的时候,午后春日的阳光正慵懒地散照下来,抚摸着我的身心,如水样地舒畅。昨夜的料峭之风已经被太阳撵到了西伯利亚去了,路旁的香樟树幽幽地散发着迷人的香味,真是一个美好的春日啊。

  她抬头看着天空,微微地笑着说:“这样美好的春日,诱惑着我都不想回家了!”

  她说着话,神情像一个诗人。

  我看着天空,却想起了庆萍和她的同学,想起了传遍了小县城的那个悲哀的故事。

 

  (九)

  李超、燕儿、我,我们三人站在县城新建的长生桥头。天刚刚见一丝的亮光,桥上霓虹灯还在闪耀着,这使得那些新建的雕梁画栋极其地奢靡起来。

  一月的寒风把燕儿的鼻尖吹得通红,李超想要去牵她的手,燕儿躲了开去,以一脸的厌倦。

  我感觉百无聊奈,就抬头数起那些深紫红色琉璃龙头。

  燕儿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以后你别再找我了,我要看书。”

  李超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

  燕儿说:“你还是那样,你那二极管是短路了还是爆流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你别再烦我了!”

  李超忽地就吼了起来:“可是我喜欢你,为了你,我已经改掉了许多坏毛病,你还要我怎样你才满意?”

  燕儿看着他,亦生气了,瞪圆了眼叫:“你说你改,你改了什么?动不动就发脾气,每次都这样。”

  李超放低了声音:“我改,为了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他又上前去拉燕儿的手。

  燕儿又甩开他的手,退后一步,歪着头看李超,问:“你的话是真的吗?”

  李超从燕儿的话里得到了一丝希望,他欢欣了,“当然,为了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燕儿漂亮的眼睛弯了弯,忽然说:“那你就跳下桥去,你敢吗?”她的话说的很响亮,使得我吓了一跳。

  李超问:“我跳了,你就跟我好吗?”

  燕儿说:“你跳后再说。”

  我想燕儿可是疯了,她从来不是这样的。我拉了拉她的衣服,她打开了我的手,没有理睬我。

  我又去拽李超的胳膊,说:“别听燕儿的,她发神经呢。”

  燕儿冷了脸,“别拉他,不这样,他老缠着我,我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找我了!”

  李超咧嘴笑了笑,挣脱了我的手,脱了棉衣递给燕,燕儿不接。他就把棉衣搭在桥栏杆上。他站在桥上伸开双臂做了几下扩胸运动,然后翻过桥的护栏,站在宽宽的桥栏沿上。

  我上去拉着他的裤脚,让他下来。他快活地笑了,“我游泳还获得过奖呢,怕什么!燕儿让我跳,我就跳!”

  凌晨的风依旧冷冽,东方深暗若黑的苍穹边上,压着一横杠的白光,天空仿佛即将要敞开他的胸怀,拥万物于其中。

  李超张开双臂,以大鹏展翅的姿势纵身投入天空的怀抱。

  我听见哗啦一声,他钻入了水底,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游了几下。水面的霓虹灯影碎成了无数彩色的光影,像儿时眼中的万花筒般迷幻。

  燕儿走到栏杆边,探身望向桥下,眼睛好看地似笑非笑。

  我大声地喊:“李超,你快上来吧!要冻死的!”

  李超透出了头,向燕儿挥了挥手。忽然,他弯曲了腰,好像要去抱什么东西,水面起了一片沸腾。

  “燕儿,你看……李超……好像出事了!”我的牙齿打着颤。

  燕儿的眼睛变成了惊恐的琥珀色,她尖声地喊:“李超,李超,你快上来!”

  李超的一只手从沸腾的水里探了出来,扑腾了几下,就沉入到水里。

  水面渐渐平静了下来,好像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李超没了踪影。

 

  (十)

  春节前发生在长生桥头的事,我听来的传言是:男孩和女孩吵架了,男孩一气之下就跳了河,自尽了。

  人们谈论着那个死去的男孩子,也偶有人谈起那个转了学的,他所爱的女孩,却没有人知道第三个孩子,她患了内分泌失调和莫名其妙的鲜血恐惧症和艾滋病恐惧症。我是个愚钝的人,任我怎样想,也难以把庆萍的病与那件事联系起来,可是,它们就是这样发生了。

  我在派出所工作的同学说,等到救援的人赶去时,水面已经一片安宁,只有两个小姑娘撕裂的喊声在桥头回荡……

 

  (十一)

  李超会游泳,可是李超被淹死了,死亡,总是不期而至的。

  可见,生命是多么的脆弱!

  燕儿转学走了,我却留了下来。

  心里,教室里,小车库里,都那么地让人感到窒息和阴冷。

  房东阿姨说:只有我幸福了,我才能去温暖别人。

  我为什么要去温暖别人?谁又来温暖我?

  我忍不住歪歪嘴角笑了。

 

  (十二)

  我对庆萍说:忘记不好的东西,你才会快乐,只有快乐幸福了,你才能去温暖别人。

  她歪起小嘴笑了,眼睛里一片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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