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沃国县武装部的两个参谋处理完江井捆的善后事情,要同江井捆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回晋南老家了。

       在回去的头一天晚上,我那个未过门姐夫的哥们,县武装部的周参谋找到我说:“你姐夫现在已经当了县委通讯组的组长了,正科级的干部,你知道吗?”

       我说:“姐姐在来信时说过一句。不过,他当啥不当啥与我没多大关系。”

       姐夫的哥们听后,故意地“吭哧”了一声,不让往下说:“咱们出去一起走走吧?”

      我们沿着山坡一直向山上走。

      脚下的山坡上,已经是一个绿色的世界,树的枝叶和草们生长的很旺盛,尤其是满山遍野的连翘花儿开得黄灿灿一片,这是去年冬的几场大雪待春天时融化滋润的结果,几只小松鼠上下跳窜,不断选择一个合适观察我们的地方。

       周参谋说:有些话,当着其他人我不好说出口,你们部队的现状,我这几天也看到了,无论是工作环境还是生活环境,可以说都很艰苦,甚至可以说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就像这个……”他指着远处江井捆刚起的那座坟墓。

      姐夫的哥们见我不说话,接着又说:“你姐夫的意思是你现在就可以想办法回了。”

      我猛地扭头看着他说:“回?往哪里回?”

      他笑着说:“当然是回咱们老家啊!回去早点安排个工作,安安稳稳的就不用在这里担惊受怕了。你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父母也整天担心你哩!都快把你姐夫埋怨死了,你入伍是我一手办理的,连我现在见了你父母都不好意思呢?所以,大家都想让你早些回去。”

      我想想说:“我才当了七个月的兵,怎么个早早回法?”

      周参谋起身拍拍屁股说:“只有让部队病退这一条路。”他又说:“一切,你自己把握,刚才的话就全当我没说啊!” 

      我笑了,心想:“这家伙,把我这颗年轻军人的心都动摇了,你还敢说当你没说!”看到他穿着四个兜的干部装,不由地摇了摇头。

      看来,我们这支军队里的兵也不全是钢铁铸成的……

      由此想起,自己这个兵为啥当的那样容易。

      去年冬季,偶然地在县城大街上看到几个军人,很面生,肯定不是县武装部里的那几个人。刚吃过晚饭,姐夫就来我们家了,其实是没过门的姐夫。姐姐冰冰是县城百货大楼日用品柜的售货员,是大家公认的白净、贤淑、漂亮,这家伙便卯足了劲儿地追。一个星期前,刚刚与姐姐定了婚。他进门说:“接兵的来了,不如你先去当两年兵吧!现在分配个工作太难,好歹在部队混上个复员军人的证儿。到那时,你工作的事全包在我身上。”

       刚高中毕业,也没啥好干的事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

      未过门的姐夫笑了说:“这就对了。听说,这个部队牛着哩!是中央军委的直属部队。”

      我抬头看了一眼姐姐,没好气地对他说:“你就在我姐面前可劲儿地吹吧!”

      未过门的姐夫急眼了说:“不就是这阵子给你找工作,没找下合适的吗?不过,这部队还真是中央军委直属的部队,绝对没错儿,这是县武装部那个铁哥们亲口告诉的消息,还能有假啊!”

       第二天去街道办事处报了名,经过未过门姐夫的上下活动,不到半个月,还真是领到入伍通知书和在县武装部里领到一身崭新军装。想着自己再过几天就要到北京了,心里就美气地很。我坚定地认为,将要去的部队肯定在北京。因为是中央军委直属部队,不在北京还会在哪里?那些天里,我穿着一身没有帽徽和领章的新军装在县城里到处晃悠显摆,把我高中里的两个女同学晃的直晕,三天两头儿往我家里跑,似乎同学间的关系突然间亲密了起来。心里想,哥们这回真到了中央军委的直属部队,挡不住还能混上个一官半职,还要在北京扎下根来,与你们结了婚,再往部队上带家属,麻烦!但那俩女同学还是挨着个的约我,没办法,也就同这俩妮儿分别在太子河边溜达了多次。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就同全县一百多新兵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这两天除过办江井捆的事儿,连队里到是很清静。

       对于正在施工的C81工程3号坑道出现的石质问题,团工程科里还没有拿出具体的措施。

       山谷里听不到隆隆的机械马达声,我们这些施工部队暂时进入了休整,都把施工服彻底洗涮了一遍,每座石头屋门前都乱七八糟凉晒着一件件陈旧的棉衣、棉裤,还有一双双破旧的军用胶鞋,远远看去像驻扎了一个难民营。

       黑大个子连长说:“这样闲着,可别再闲出啥事儿。”让各班一起坐下来学习,可又不知道要学些什么。有排长问他,他没好气地说:“学什么?学报纸没错吧?学安全知识没错吧?”

      排长听后,摆摆手,对各班长说:“还是由各班组织学习吧!” 

      许班长人很精明,悄悄对我说:“咱们去植树吧!”给连里请了假,我们俩一起向几公里外的那个小山村奔去。他说:“那山村的旁边有一小块老百姓的育苗地,咱们买上树苗回来栽在咱们的石头屋前。就是将来从这里撤走了,能给这大山留下一片绿色也是好的喽!”

      来到了那个小山村,许班长掏出十元钱买了二十棵一米多高的松树苗,拢起来也就碗口粗的一小捆儿,我们两个抢着扛,不是树苗太重,而是想着班长的那句:就是咱们将来从这里撤走了,能给这里的大山留下一片绿色也挺好的话打动了我。

       我们这个植树活动,立刻引起了连里的重视,在我们三班刚刚栽好树苗的当天,黑大个子连长就在晚饭集合的队列前表扬了我们三班。

      第二天是星期天,呼啦一下子,全连除过我们三班,还有十一个班再加炊事班和连部班的兵们都在各自班长的带领下,到那个小山村的苗地里买小松树苗去了。

      许班长咧开大嘴笑了,说:“让这些龟儿子们好好学咱们去。”说着,从自己的木箱里整出两瓶酒来,豪气地一挥手:“走,咱们到山坡上去喝酒。”

      三班的兵们 “唿啦”随许班长向山坡上奔去了。 

      在离营区很远的一个山坡上,选了一块较平坦的地方坐下来,围成一个圈,那情景很潇洒也很浪漫。不过就两瓶酒也没菜,许班长把一瓶酒先打开,全部倒在一个大磁碗里,自己先喝了一口,又递给坐在他身边的赵大明,赵大明又喝了一口然后往下传,每人只一口,两瓶酒没传几个回合就见底了。

      不过,大家看到许班长喝得脸儿红彤彤的比平时好看了许多。

       我们都躺在草地上,把双手垫在头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瓦兰瓦兰的天空,各自想着自己美好的心事或者是不太美好的心事。 

       连里开晚饭的时候,我们才从山坡上向下走,许班长走路还有些摇晃,我扶着他走在了最后。他看着大家都走远了说:“姜勇,你是咱班里唯一的高中生,我得保护你,不能让你像江井捆那样。”

       我问:“班长,你说咱们的3号坑口存在很大的危险吗?”

       许班长没有直说,只是回了我一句:“那你说呢?你这个高中生白当喽!”

       我一边搀扶着他一边说:“噢,班长,我知道了。”


       五 

       这次事故,让兵们好好休整了一阵子后,连里才接到通知,让我们十四连的兵们到团部仓库拉器材。先是来了四辆卡车,把我们一个连的兵们全部拉到团里。

       一看到部队大院,便不由想起了警通连里的那个瘦高个儿的女兵万明霞,心里说:“好歹让我在团部大院见上她一面。”但这个想法无法实现,团工程器材仓库不在团部大院里边,而是建在离团部大院好几公里外的另一个山沟里,山上用铁丝网围着,只有沟口一个大门,还站着双岗守卫。

       那里有十几辆卡车等着我们,每个班一辆卡车,向上装水泥、装钢筋、装坑木,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称的器材。

       总之,不到两个小时,十几辆卡车装得满满当当。车队连团部大院都没进,沿着盘山公路往上爬,长长地一大溜,那阵势很是壮观。

       从团部器材库拉回器材的当天,团里几个工程技术人员在连部里开了很晚的会议。

       第二天一大早,便召开了全连大会,会上决定:这次3号坑道的加固工程施工任务,由一排担任,为了保证安全,每个工作面安排一个班的兵力,二排作为后备队,三、四排做坑口外的物资运输保障。因为,汽车只能到达我们的驻地,这十几卡车物资都得三、四排的战友们用肩膀或抬或扛到3号坑口去。

       在队列里,我想起县武装部周参谋的话,也想到了前天许班长下山时对我讲的那些话……不知怎么?黑大个子连长的话没讲完,我的两耳“嗡嗡”轰鸣起来。队列里,一个个身影变成了双叠的影子,不是两个,而是好多个重叠在一起,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躺进营部卫生所里,输了两瓶液体,感觉身体也没啥不爽。

      班长许辛猛每天都来看我。 “怎么样?能归队吗?”

      我说:“怕不行,还是经常头晕。”

     许班长说:“那好吧!你在这里再休养几天哈。”

     连里的副指导员来了,这是个七一年入伍的湖北兵。我来连队的时间不长,但也知道他在兵们心中的威信不高。这个小白脸精明得很,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说得就是他这样的人,他平时就是太过于精明了,不管哪个兵们有一点小小的心事都统统瞒不过他。他仍是笑嘻嘻地,但笑声和说话的腔调像电影里的太监,他说:“姜勇同志,为了你的健康,连党支部决定带你到团部驻地的XXX陆军医院好好给你检查一下身体。”

      我心里犯虚,便陪着笑脸说:“副指导员,就别麻烦您了吧!”

     他说:“我这是执行连党支部的决定哩!再者说,我这个副指导员也得听连党支部的命令嘛!”

     没办法,只得同这个湖北佬上了停在营部卫生所外面的一辆卡车,他同我与司机三人挤在司机室里,在山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了离团部大院相隔十几公里的XXX陆军医院,他直接带我到精神科。我看到那个牌子一下子懵了,瞪着湖北佬说:“副指导员,你以为我有精神病啊?”

      他这回没有笑嘻嘻的神色,而是很严肃地说:“有没有,等医生检查之后再说嘛!没有不是更好。”

      我无言以答,双眼瞪着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操你姥姥!”

      在这个陆军医院,他不仅带我进了精神科,还去了内科、外科,就他妈差妇科没去。我们当天就回来了,卡车快到营部的那个叉路口,他对我说:“你是回连里,还是……”

       我不假思索地说:“我一直头晕,还是回营部卫生所。”

       他交待卡车司机说:“让他在营部路口下吧!”

       这狗日的别说送我回营部卫生所去,连一句客气的话却没说。

      下车后,我故意不回头,且把身子走得摇摇晃晃一塌糊涂。我知道,这狗日的湖北佬一定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玻璃在监视着我。

       回到营部卫生所的第二天,许班长来了,他告诉我说:“明天全连就要进行3号坑道的加固工程了。”问我可不可以回连同大家一起参加这次加固施工任务。

       我还是说:“班长,真的,我头晕,而且是经常性的,晕起来就天旋地转。”

       许班长说:“你再这样拖下去,会对你将来前途有影响喽。”

       无所谓,就盼着连长或指导员找我谈病退的事哩。可是,他们一直都没来。我想,他们肯定都进入3号坑道的加固工程现场了。 

       在营部卫生所,我这个病号能吃、能睡、能跑、能动,医生和两个卫生员们也不用心去管我,每天上午吊一瓶子液体,一天就算没任何事再可以做了。

       刚吃过晚饭,遇上营部的器材员小吴,他同许班长是同一年的四川兵,他对我说:“你们十四连正在为一个叫王玉山的山东兵捐款,你没回连里也捐些?”

      我拉着他的手问:“王玉山怎么了?为什么要给他捐款?”

      小吴说:“不是给他捐款,是给他家里捐款,听说他家里发生了火灾,房屋啥的东西都全给烧光了。” 

      王玉山是我们班的一个老兵,两人平时相处,虽然没有同许班长那样铁,但在班里也相处的很和谐,大家都给他家捐款,我不能不捐。

      我趁着夜幕降临回到了班里。看到我一进屋后气氛就凝固了,刚才还有说有笑的屋子里,一个个都用一双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许班长打破了面前的沉默,说:“姜勇,你回连里归队啦?”

      我想了一下,低沉着声音说:“不,我是回来给王玉山家里捐款的。”说着,把自己攒下的津贴三十元钱放在王玉山面前。

      许班长似乎也失去了昔日对我的那份热情。拿起我刚才放下的三十元钱说:“玉山家里是发生了一次火灾,三间房子和所有的粮食、衣物全都烧毁了,损失很大,但有咱十四连一百多号战友的支援,他家一定会渡过这次难关的,你……你这钱,就算了吧!” 

      我不服气,一蹦三跳地在班长面前发泄着,别说来到三班才几个月,哪怕是一天,我们也是战友啊!我心里觉得不公平,火气一下子窜到嗓子眼,双眼怒视着许班长大声道:“为啥?你们都可以给玉山家捐款,而我不能,这是为什么?难道我不是十四连的兵?不是咱们三班的兵吗?”

       这时,老兵赵大明阴阳怪气的走过来,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好几遍,然后问:“你还是咱三班的兵吗?咱三班有过怕死的兵吗?咱三班有过要当逃兵的兵吗?”

      我一下子握紧了拳头:“你……”挥到赵大明面前,愤怒地说:“你说谁?”

      赵大明一把抓住我伸出的拳头,怒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就说你,说你这个怕死鬼姜勇!”

      我甩开他的手,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你污蔑,你胡说八道!”

      赵大明怒视着我,不肖一顾地:“哼……心里没病死不了人,在咱们中央军委工程兵703部队三营十四连三班,从四七年有了这支部队就没出过软蛋熊包逃兵,不愿当着大家的面承认也行,有胆儿明天一大早一起进3号坑道,一起搞加固工程施工去。”

      我知道,装病的事,他们都知道了。我只有就势下坡,大声道:“你说谁不敢进坑道了?好,咱们明天坑道里见。”说着,冲出门外,望着满天星斗,两行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夜幕降临,一排排石头屋里发射出一束束昏暗的灯光。

      远处山坡上,江井捆刚刚堆起不久的坟墓旁似乎也有一束或明或暗的光,这是发生在眼前的幻觉吗?

      许班长走出屋子,拉了我一下衣角说:“姜勇啊!这几天你在营部卫生所过的好吗?”

      我没回答,他又说:“反正,这几天在连里,我是无颜见人喽!”

       我问:“为什么?”

      他注视着我说:“你说为什么?就为了你!还记得那天连里的副指导员带你到陆军医院检查身体吗?领你到了精神科、外科、内科、五官科,把你全身上上下下查了个遍,各科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全部正常。姜勇,你是咱班唯一的高中生,你比我们文化水平都高,你能给我解释清楚这是为啥子吗?你能给我解释清楚你从陆军医院检查回来,还能心安理得地在营部卫生所住院的理由吗?”

       时节已经过了清明好长时间,但进入坑道作业还是要穿棉衣和棉裤,头顶的淋山水不停地灌进脖子里,每个人身上都是湿噜噜的像刚从水里拎出来。

      我跟随大家默默地进入了3号坑道,许班长回过身,紧紧地握住我的一只手。我知道,他在暗暗的给我鼓劲,就像关照着自己的一个小弟弟。其实,他仅比我大三岁,比我早当三年的兵。

      我们一排的主要任务是现场加固操作,作业面上每天二十四小时都保持一个班的兵力。

      换下了二班的战友,我握住了一台风机,在指定的位置定好钻孔,便按下开关,“哇、哇、哇”的响声立刻在大山的深处轰鸣,双手和双臂被风机强烈的震动麻木起来,身上被钻孔里反喷出来的水和石渣混合体溅的满脸满身……


      六    

      这是坑道加固工程进行到第六天,许班长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正在加固的3号坑道出现了大面积的塌方。

      塌方的地段在我们已经加固过的地方,离我们现场作业面约有一百多米。碎石通过坑木的缝隙不断地往下掉落,随后是听到坑木在受到巨压时发出的那种“吱呀、吱呀!”的断裂声,声音越来越响,往进运送加固器材的二、三排的战友们扔下肩上拉着的物资就往坑道外跑。

       当时,我们三班正在坑道后半部施工,听到安全员的紧急哨声后,也都停下手里的事情,许班长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后,对大家高声喊:“快撤!快——”想不到的是我们还没走到坑道中部,那段碎石处一声巨大的轰鸣声携着一股浓烈的气浪,把我们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全部吹爬在地上。

       我们三班的九个战友全部堵在了坑道后半部分里。 

       坑道里顿时一片黑暗,风道送不进来风,电线可能也被砸断,挣开双眼看着周围,什么也看不到,黑咕隆咚的一片。

      许班长在黑暗中说:“大家不要慌,现在我点一下名。”说完,挨个叫起了班里所有人的名字,等点完名后,他说:“好,既然大家一个都不少,那就好。”他点燃身上的打火机,对大家说:“你们都别动,我到前面看看,观察一下是个啥子情况。”待了好大一会儿,他回来了。默默地坐在我们面前,说:“看来是一次大塌方,把坑道整个给堵死了。”

       脚下的两条小铁轨不断传来震动声,一定是坑道外的战友们在营救我们,但从小铁轨上传过来的声音感觉很遥远很微弱。 

       黑暗中,我又想起新兵连的日子。

       清晨,团部大院嘹亮的起床号吹响了,新兵们一个个手忙脚乱地从地铺上起来。要下老连队了,大家忙乱着收拾自己的东西。我知道,我要下的老连队恐怕是离新兵六连最近的了,就是右侧五十米处,警通连的那座红砖三层楼。不过,这是心中的一个秘密,我谁也没告诉。

       在团部办公楼后面的大操场一个个点名,点到我的名字时,黑大个子连长张德然走到我跟前,提起我的提包说:“走吧!”

       我说:“跟你,跟你去哪里?”

       他有些不解地问:“你说去哪里?去我们四营十四连啊!”

       我说:“连长,是不是闹错了?不是让我去警通连吗?”

       张连长一听,瞪着两颗牛蛋似的眼睛,对我说:“去警通连?你还想到团司令部里呢!老老实实地跟我走。”

       望着警通连那座三层红砖楼,我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我的警通连啊!” 

       坑道的黑暗中,许班长一再劝诫大家不要活动,要保持体力,要等待连里的战友们来救援,时间也似乎慢慢凝固了一般,大家情绪极不稳定,烦燥的气氛越来越浓。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表看看,我们已在坑道里渡过了两个小时十八分钟。 

      黑暗中,有人在哽咽地哭泣,仔细听后,认定是比我早当一年兵的王玉山,“玉山,这是咋啦?你听,连里的战友们一定正在营救我们呢。”许班长从我身边摸索着来到王玉山身边。

      王玉山在黑暗中说:“班长,我不是害怕。真的,我不是害怕。只是……只是家里这回发生火灾,咱们连的这么多战友,还有我们村里的乡亲们都给我们家拿了钱,还有的拿了粮食和衣物,都热心的帮助我们家,我是怕万一……万一出不去了,我怎么在日后报答大家伙啊!”

       我们在黑暗中等待着未知的生存或死亡。

       可眼下,我们只有让命运来抉择。十八周岁,正是一个充满青春与活力的年龄,但在这个非常特殊的环境里,我真得感受到了死亡。

      我突然想到,假如我的父母看到我的遗体或骨灰时,他们会是怎样的悲痛欲绝?想到我那个漂亮、可爱的姐姐,她从小就带着我玩耍,后来又带着我上小学、初中、高中,直到她参加了工作,在县城的百货大楼当了售货员,她还不忘三天两头的给我买一些好吃的东西。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几天前姐姐给我寄来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奶糖,她在信中说:“你们那个地方很艰苦,给你寄些大白兔奶糖,这糖营养价值高,好给我亲爱的弟弟补一补身体。”所以,我平时身上总装一些,就是今天上班进坑道时也没忘了装一把。

       噢……对了,刚才说的是今天。不对,已经是昨天了,是昨天进的坑道。我又一次看了看手表上的指针,我们已经在坑道里被堵了二十六个小时了!二十六个小时,也就是说我们三班的九个战友已经在这黑暗的世界里渡过了整整的一天一夜还有两小时!我想,我们这是用毅力,用自己的肉体同命运在做顽强的斗争吧!顽强,在这里,我用到了“顽强”这个字眼,我能说是一个顽强的战士吗?如果是在几天前,我用这个字眼时,我肯定会感到脸红心跳。但是现在,在这样一个非常特殊的状态下,我觉得自己很坚强,我觉得自己在这几天里的表现,没有给这支有着光荣历史的部队丢脸!坑道里的空气似乎不再流动了,温度却在不断地升高,形成一团一团的热流在我们的脸上、身上扑打着,似乎要把我们每一个人都燃烧起来。

      “妈的,真要热死人了!”我听到赵大明的声音。自从那天我们俩较了劲,互相之间就很少有言语上的碰撞,他有好几次向我发出了一个老兵的高姿态,但我只想以我的实际行动让他看一看,让全班的人看一看,甚至让全连的人都看一看我,姜勇,不是一个孬种!

       听过赵大明刚才的那句话,我知道赵大明此刻的内心世界是不能平静。据说,他当了这四年多兵,有四年时间都是打坑道,也许连里正因为他是一个骨干,才让他超期服役的。不过也不全是,赵大明老家陕西安康那个地方,地少人多,生活条件很差,他就一心想转一个志愿兵长期留在部队,能挣上一份较为丰厚的工资,将来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他已经有了一个未婚妻,是一个脸盘大得像南瓜般的农村姑娘,两条粗壮的大辫子像两根拧在一起的粗麻绳。听班里的人讲,在我们下老连队之前,那姑娘还来连队看望过赵大明,才刚刚回去不到半年的时间。

       许班长在黑暗中又一次鼓励大家说:“平和、平和,大家心里一定不要急躁,连长一定带着大家在营救我们。”屁话,不知道班长为什么总是用这样的一句话来安慰我们,都不是三岁的娃娃,谁也知道连长们带着人在营救我们,问题是多长时间才能够把我们营救出去啊!这时候,我感觉到身边移动过来一个人,拉住我的手问:“是姜勇吗?”赵大明的声音,他说:“姜勇,我这个人平时少心没肝的,那天在宿舍里的事你可不要记在心里。”

       我在黑暗里不禁笑了一下,说:“怎么会呢!其实我得感谢你才对哩!”

       他双手握着我的一只手,一边摇一边着急地说:“看看看,你现在心里还在生我的气哩!”

       我说:“大明,我真的不生你的气,而且从心底里感谢你哩!你想想,要真是我这回办成了病退,安安全全回到我们晋南老家,而你们在这次塌方中。当然,咱们盼着能一块出去,就是一块出去了,这个班集体里没有我,或者是咱们就真的那个了,真是那样咱们这个班集体里也没有我,无论生生死死。我会怎么想?我一定会想,我真是一个怕死鬼,真是一个逃兵!”

       赵大明听着,一下子抱着我说:“姜勇,你真是我们大家的好战友、好兄弟!咱们班能在一起生或在一起死,这也是一种天意,是一种缘分啊!” 

      王玉山在黑暗中,呼唤班长:“班长,这坑道里太热了,我受不住了。”

     许班长说:“那咱就把上衣脱了,如果口渴就接一些淋山水来喝。兄弟们,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坚持,就是坚强地生存!”

      一提喝水的话,还真觉得一团火在嗓子眼里燃烧着,在身后摸索着,找到一处“吧嗒吧嗒”的淋水处,把脸扬起来,寻找着滴水的地方,但那水中夹杂着很多石粉末,喝过后喉咙眼有一种沙沙的感觉,但在这个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个时候,听到王玉山声音有些虚弱地说:“班长,我顶不住了,我……我喘不过气。”

      许班长摸索着爬到王玉山身边,把王玉山抱在怀中:“玉山,我的好战友,再坚持一下,你要坚强,再坚持一下啊!”

      许班长的话里带出了哭声。

      哭在这时侯最容易传染。接着,不知谁也在哽咽地哭,接着一个又一个……最终,我也坚持不住了,同大家一起哭了起来。那哭声,就像是我们向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曲,听起来很悲壮也很凄惨。

      是啊!我们在这大山的深处,在同外界没有一丝信息的情况下,共同度过了三十二个小时,坑道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我们呼出和吸入空气都很困难了,我们已经到了绝望的境地了。

       我感觉身子下的大地在转动,我是在做梦吗?是做了个来部队第一次吃面条的梦。 

       军用卡车把我们拉进团部大院,炊事员端来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面条。这是我们离家两天来,吃的最具温暖的一顿饭,比起沿途兵站里吃的那些冰渣子饭,美得要好上天了。摸着吃得溜溜圆的肚子,排长张有根开讲了:“从现在起,放假三天,大家熟悉一下部队大院的环境,要给家里写信的要抓紧写,地址记住了:河北省XX县XX信箱。”操,县以下就没详细地址了,改用了XX信箱XX分队。排长说这是军事秘密,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要你们怎么写,怎么写就对了。

       我现在想给我的所有亲人们写一封信,想给我心中记忆的那个叫万明霞的女兵写一封信,但似乎有些不可能做到了。

       我不由地又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那几块没有吃完的奶糖,我想把这几块救命的奶糖放在最关键的时刻。看来,是该把它拿出来的时候了。三十多个小时过去了,九个战友仅凭淋山水保持着体内的生命力。也许战友们每人吃上我送的一块奶糖,就能延续生命三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是一个小时。也许,就等到了连长和战友们抢救我们的那一刻。我用手在口袋里一块一块数着,总共八块,我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操,也就是说,每人一块正好少一块,说实在的,我真地有了思想斗争,两个我在面对面的舌枪嘴战,一个说自己吃了算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保全自己最要紧。另一个说自私!如果你自己全部吃了,班里的八个战友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你一人还活着,我看你怎么面对这些生生死死度过这三十多个小时的战友。

       我伟大吗?我不敢说自己有多么的伟大,但经过这样一番思想斗争之后,我做出了一件自己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事情。

       在黑暗中,我一个一个摸索到战友们的跟前,亲自把奶糖拨开,送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嘴里,我怕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大家互相谦让。

       他们问我:“你呢?”

       我说:“不怕,有你们的自然就有我的,我同大家一起吃,一块吃,每人一块谁也不会少。”

      做完这件事情,闻到坑道的空气里一股奶香扑面而来,是那样的香浓和那样的甜润,似乎我有生以来从没有品尝过这样香甜的奶糖,我的口水在这香甜的气味中不由地溢流下来。

       从外界传来的工具与石头的撞击声越过小铁轨不断传来,声音越来越大,但我们的生命也已频临极限。

       首先是班长有些撑不住了,他在黑暗中说:“我的战友们,我的兄弟们,让我再点最后一次名吧!”说完,就开始点:“赵大明、姜勇、曾国祥、刘晓明、王玉山、赵小椿、田风雨、吴春明”。

      我们听到许班长的喊声,都用或大或小或亮或哑的声音回答后,他说:“好,咱们班九个战友一个都不少,一个都不……少。”过后,就再也没声息了。 

       这会儿,我也感到头涨的很,马上要爆炸似的,再也支撑不住了,轻轻地倒在地上,头仰望着黑乎乎的坑道顶部……我在想,中央军委工程兵XX师XX团四营十四连一排三班,从此要在花名册上永远地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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