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在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大事。 这一年的六月四日,时任中共中央军委主席的邓小平向世界宣布:中国政府决定,人民解放军减少员额100万。

  这个命令下达后,全军所有官兵都面临着进退去留的选择和被选择,几乎每一个军人家庭的利益都受到了触动。难怪有人说:这是一次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立体大震荡。

  一夜之间,中国人民解放军六十万在职干部被列入编外,陆军部队的建制单位有四分之一将要被撤销,其中包括那些有着几十年光荣历史和立过赫赫战功的英雄部队。

  我们这支从解放战争时期走来,在朝鲜战场冲锋陷阵和建国后为国防事业做出重大贡献的部队,也从正在施工的三个工地,把三千余名官兵撤回团部大院。总之,团党委做出了一个让大家预料不到的决定,全团所有部队进行军训,准备阅兵。

  一时间,团机关直属连队的餐厅、大礼堂的舞台和化妆间,甚至是连存放汽车的车库都腾了出来全部住上了兵。平时仅有团机关和几个直属连队的大院,一下子格外热闹起来。整整两个星期,大院里每天都响彻着嘹亮的号子声和走队列的步伐声,让不知情的人咋一看,这哪里还是工程兵的部队,一夜之间改成野战军了嘛! 

  团里召开连以上干部会议,决定大阅兵的日子。各连队在后勤仓库为每一名干部战土,领到一身新军装和一双崭新的高腰胶鞋及新帽徽、新领章。

  这时候,我刚刚新婚不久的妻子万明霞既柔情又悲戚地对我说:“我陪你去一趟青龙山吧?”

  是啊!怎么能忘却让我和我的战友有过生死经历的青龙山!

  那一夜,我失眠了。


  

  冬季的阳光里,青龙山失去了夏日的多情和美丽,展现在眼前的是光秃秃山峦和赤裸裸树木。只有县城通往山里的公路像一条巨蟒弯弯曲曲缠绕在山顶或谷底。

  这是一条军用线,没有铺过柏油,很原始,路面坑洼不平极像了一块漫长的搓衣板。 从县城军营开过来的这支车队,车轮不时被凸露在路面的石块颠起,坐在车里的兵们就像堆放在车厢里的一堆核桃,唿啦一下子全被颠到车厢的最前头,有些人便不安分起来,故意发出一阵阵嗷嗷的叫声。

  这时侯,新兵班长许辛猛便不耐烦得瞪着一双小眼睛,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对大家喊:“叫个啥子!叫个啥子嘛!要安静,安静噻!”

  在新兵连三个月的日子里,我听得最多的声音就是这个四川味,混得最铁的老兵也是这个新兵班长许辛猛。他是三年前从四川绵阳农村入伍的。在老连队里,他仅仅是一个副班长,新兵团组建时,他才被抽调到团部大院的新兵连给我们当了班长,让我想不到的是新训期间与这个四川籍的小班长结下了被人常说的那个深厚的无产阶级的战友情谊和革命感情。

  我们团机关所在地离驻地的县城还有五六公里的路,记得刚到部队的第一个星期天,新兵们都想进县城去散散心。所以,刚吃过早饭,兵们便紧紧围绕在许班长身边,说尽了一箩筐好话和使出极尽巴结的眼神。让谁去不让谁去,都是一个班里的新兵,确实让许班长很做难,他用眼光轮视了我们两圈后,才瞅着我说:“姜勇,这个星期天先带你去吧!其它的人以后轮着去。”

  许班长带着我到县城里美美逛了一回,其实也不买啥东西,就是为了个新鲜,为了感谢班长能第一个带我出来逛街,我顺手买了两盒带把儿的“香山牌”香烟塞进他裤兜里。我知道,班长抽烟不是一般的凶猛。开始时,他还装得很正经,与我在大街上很是推让了一番。

  最终,在我的坚持下他还是接受了两盒“香山牌”,也许是他心里过意不去,他说:“现在部队提干不像以前那样容易了,不但要讲究个实干还要讲究文凭喽。你这个高中生,不在家乡好好考大学,来当这个啥子的工程兵,真是有点亏喽。”

  我不由地大声问他:“什么?咱们是工程兵?”

  他听后,脸一下子变的刷白,看了看身边没人听见,才摇着手,小声地对我说:“给家里写信时可不要乱说喽!咱们部队干的工程都是军事秘密,泄露出去可不得了。”

  我问:“不是说咱们是中央军委直属的部队吗?”

  他说:“是啊!是中央军委直属的工程兵部队啊。” 

  有一天吃过晚饭,新兵们集中在灯光球场看电影,在电影放影的黑暗里,他碰了碰我的右臂小声说:“你小子是不是心里背上包袱喽?”

  我很干脆地说:“班长,没有的事!”

  他说:“你小子怎么想的,我这个当班长的还能不清楚啥?有一句话,我要早早告诉你,那就是既来之则安之,晓得喽?”

  我回答说:“是,晓得喽!”我也学着他的四川话回答。 

  团部大院建在青龙山脚下的一个山沟里,在新兵连集训的三个月时里,我才去过离部队大院几公里的县城两回。想不到今天上午,我又坐上停在灯光球场边的军绿色解放牌卡车,心情非常低落地离开团部大院,向更加遥远的青龙山深处驶去。 

  许班长把一个新兵拔拉到车厢的一边,坐在我身旁小声说:“还是我那句话,既来之则安之!”

  我说:“那个警通连的连长亲口答应我的啊!怎么就变卦了,咋就让我到你们十四连来了?”

  许班长笑了说:“你呀!让我啥子说你好,就是因为你小子太优秀喽!”

  我不解,说:“优秀?优秀为啥不让我留警通连,不让我留汽车连,哪怕留在仓……”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拍着我的手臂说:“你啊!你以后就啥都知道喽。”    

  知道,我知道个啥!我这一肚子无名火,就想立马跟人打一架。

  新兵团集训期间,我们新兵六连从连长、指导员到排长和所有班长,都是从团所属的四营十三连和十四连的干部和老兵里抽调组成的。还是那句老话儿,近水楼台先得月。我那个山东梁山籍黑大个子连长张德然,在新训结束时,也不管兵们乐不乐意跟他走,硬是把他认为带出的好兵全划拉到他的连队来了。

  早就听说这人一贯性的霸道,他的这个特性算是彻底暴露无遗。

  记得在来部队的路上,火车在华北平原上呼啸着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野马,行驶了一天一夜才到达河北保定车站,长长的一列车上全都是从晋南五个县招来的新兵,少说也有一千多人,站台上是密麻麻的一大片军绿色。

  新兵排长张有根命令兵们把洗脸毛巾全部扎在挂包带子上。张排长高声喊:“记住了,凡是白毛巾扎在挂包带子上的,都是703部队新兵六连的兵,记住了。”

  我们大声回答:“记住了。”

  后来才知道,带兵的干部怕把我们这些刚出家门的新兵搞乱套了,就用了这个办法。回头一看,有的新兵连扎在脖子里,有的扎在右臂上,有的扎在左臂上,哈哈……远远一看,我就乐了。这哪是刚刚入伍的新兵,全他妈一大群国民党的伤病号嘛!

  连长张德然,这家伙不知咋就生得那么黑,而且挺凶,那双眼睛瞪起来像一对牛蛋。我心想,这家伙的老祖宗一定是梁山好汉李逵。他拉着脸,大着嗓门喊:“笑、笑,都笑个啥?听好了。给我记住了,在兵站吃过饭后,都把刷牙缸子里给我装满要吃的东西,路还远着呐,备着车上吃。”

  听过他的话,我就纳了闷了。部队不是在北京吗?保定离北京不到一百公里的路,别说是坐火车,就是坐牛车,天亮前也该到站了啊!用得着在兵站里多吃、多占人家河北人民的便宜吗? 

  现在想一想,我好后悔在新兵连这三个月的积极表现,就因为这个好表现,可把我给坑苦了,也算是与团部警通连的那些小女兵们再无缘相见了。

  便又想起那个名叫万明霞的女兵,不由地把手伸进挂包里,抚摸着她送的那个红塑料皮的笔记本,心里酸酸的。

  新兵训练结束前的一个星期天,黑大个子连长在队列前,问大家:“请问一下,咱们新兵六连的兵们谁耍弄过照相机?就是团宣传科干事们常用的那个玩意儿。”

  大家听后,都面面相觑,看着没人回答,我喊了一声:“报告连长,我会。”没敢用他 “耍弄过”这个词。我知道,这家伙当兵时仅有小学文化,在山东老家是帮他爹赶胶皮大车的把式,他经常把做过的啥事情,干过的啥工作,都统统用“耍弄过”这个词形容,但我觉得这个词太粗,我坚决不用。       

  他说:“好吧!你跟我来一下,解散。”

  在连部里,他指着桌子上的一架上海产的“海鸥”牌120型双镜头照相机说:“你真耍弄过这玩意?”

  我坚定地说:“我用过,用过多次。”

  他“哟”的一声,注视着我说:“想不到你还是个羊群里的骆驼,是个人物哩!”

  我在心里说:“他妈的把我比作骆驼”。他是连长,又是在连部里,我只能在心里这样还了他一句。后来又一想,连长比喻得也不错,他把大家比作羊,把我比作骆驼,这也没什么错嘛!我就很快乐地把一个黑白胶卷装进照相机里说:“连长,让我先给你拍一张。”

  他笑着连连说:“好,好,好,让我换件衣服。”他换上了一件崭新的军上衣,还沾湿毛巾把那张黑脸擦了擦,又说:“是照半身像吧?”

  我说:“当然,在室内肯定是照半身像要好些。”

  他说:“那也好,那我就不用换裤子了。”他来到办公桌前,右手拿起电话,对我笑着说:“咱就来张打电话的,给我那孩儿寄回去,他长到四岁了,还没见过电话哩!”

  那个年代,照相机不像现在这样普遍,很金贵和稀缺。我们县城也就国营照相馆里有一台这样的上海牌“海鸥”120型双镜头照相机,再一个就是县委通讯组那里还有一台,是我那个未过门的姐夫掌管着,我这点照相的手艺也是跟他学来的。

  想不到我成了新兵团的热门人物,先是给我们新兵六连的兵们拍照,后来就扩展到了给全新兵团的九个连队的兵们拍照。

  有一天,团部警通连看过我画黑板报的瘦高个女兵找我说:“哎,战友,这个星期天给我们通信排的女兵们照相吧?”

  我当时听了她铜铃儿般清脆的普通话,心里美极了。但很为难,到那里去照相,这得新兵连里的黑大个子连长说了才算数啊!她说:“这个事你别管,我们给你请假,到时你来就行了。我们自己买胶卷。”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来自四川涪陵的女兵叫万明霞,不仅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还是一个长相很美丽的人儿。 

  我永远地记住了一九七九年的三月十六日,这一天是我来到部队最快乐的一天。我身边围了一群女兵,她们又说又笑又闹的让我给她们照了很多像,这事把连里那些兵们羡慕地要死,远远地看着我们,差点把一双眼珠子都掉出来。

  在我要回新兵连里的时候,警通连的连长,一个像戏剧《沙家浜》里郭建光一样白净光亮的男人,操着一口浓浓的天津腔,对我说:“以后愿意到警通连来当兵吗?”

  我一蹦老高地对他说:“愿意,愿意啊!”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那好,你就耐心等着吧!”

  在回新兵六连的路上,我觉得天空比以往格外的蓝,风儿也比平时柔和温暖的多。我对路上遇到的每一个兵们都笑嘻嘻的。我想,这回能留在团部大院,能留在团部警通连与那些美丽的女兵们在一起,那也算没有白当这回兵了。 

  “哧咔---”一声刹车,打断了美好的回忆,解放牌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了大半天,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终于把我们送到了四营的驻地。


  二 

  坑道工地的山沟比团部大院所在地的山沟还要大要野,灰青色的群山一座叠着—座像大海的波涛,密密匝匝的波峰和浪谷无穷无尽地延伸到遥远的天尽头,逐渐消失在云雾弥漫的远方。

  刚刚建起不久的临时工棚,石头垒墙,油毡盖顶,一座连着一座像是山坡上长满了一大片野生的蘑菇。

  在这一大片蘑菇群里,驻扎了我们703部队的三营、四营的八个连队和两个营部,还有一个机械连,浩浩荡荡千余人马。

  车队在山坡下分头驶向了各自的连队。

  同我一起来到十四连的新兵六连的战友仅有一个江井捆,听说还是硬让团军务股那个姓孔的参谋给塞进来的,本来黑大个子连长不想把江井捆这个兵带回他的十四连,但团部军务股姓孔的参谋说:“那你也不能把你看得上的兵全带回你们十四连。” 

  班长许辛猛,在团部大院训练我们之前,是三班的副班长,老兵们又复员了一批,回来正好补上三班长这个缺。许班长说:“到了咱连里,哪里都不要去了。我同连长讲一讲,你们俩都留在三班吧!好歹咱们在新兵连一个班里摸爬滚打了三个月。”

  听过许班长的这番话,我很感动,马上立正敬了个礼说:“好,班长,我们俩就跟着你干了!”

  许班长叹了口气对我和江井捆说:“既然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来了,那我就给你们说实话了。”他看了看江井捆,又拉着我的手说:“咱们是工程兵,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打坑道。”

  江井捆眨着一双迷惑的大眼睛问:“班长,啥是坑道?”

  许班长说:“你们山西煤矿多,你们下过煤矿噻?”

  我与江井捆听后都摇头。山西煤矿是挺多,但我们晋南那几个县却没有。

  许班长说:“那也不要紧,你们很快就要见识它喽。”

  没想到从坑道里下班回来的战友们,一个个都像个泥猴子,浑身上下都是泥水,脚上的军用胶鞋也灌进了水,走起路来“咕吱、咕吱”地响。

  我赶快叫上江井捆从坡下的锅炉房里提回两桶热水,让大家好好的洗一洗。

  换好军装,看到帽子上的红五星和领子上的两片红领章时,才看到他们也都是与我年龄不差上下的同龄人。许班长很是热情地给我和江井捆介绍后,才知道那个陕西安康兵叫赵大明,那个与班长同年入伍的四川兵叫曾国祥,那个从河北青龙县入伍的兵叫刘晓明,还有一个从山东寿光入伍的兵叫王玉山。又指着我说:“他叫姜勇,山西人,也是个文化人高中生,黑板报画的好,还会照像,咱们以后也借个照相机,好好让他给大家伙照几张。” 

  真正进入坑道才知道,我们干的是一个很大国防工程,不仅有我们703部队的两个营,还有兄弟部队的两个营在山头那边一起干这个工程。为什么要打这么长这么大的坑道?我才不想那么多,想也是白想。每天进坑道打风钻,运石碴累得要死,饭量却是大增,每顿饭能扛四个馒头,吃过饭倒头便睡,不过十分钟呼噜震天,班里全部齐奏,那是一种雄性的乐曲。

  起床时,班长拍了我一下肩膀,笑着说:“你小子,进步了。”

  我听后,摸不着头脑:“我进什么步了?”

  在新兵连里,我的表现真是不错,是进步很快,训练起来比谁都起劲,每个星期天出黑板报更是兴起,黑大个子连长连续表扬了好几次,还在全连队列前给了我一个口头嘉奖,我心里觉得很美。

  许班长说:“有进步嘛!就照这个样子做噻!”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做这些事起劲儿的原因在哪里。 我们新兵六连住地右前方五十米的地方是团部的直属警通连,搞警卫的都是男兵,而搞话务的都是女兵。这让我很新奇,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女兵,过去也见过,那都是在电影里。这些女兵一张张青春靓丽的脸,在额下两块红领章的衬托下,更加红润、柔美。

  我画完了第四块黑板报时,有三个小女兵围过来看。一个胖乎乎的女兵说:“哟,还真不敢小瞧哩!从山西带回来的兵还有这两把刷子。”

  另一个女兵回应到:“山西兵咋啦?那儿都有藏龙卧虎的主儿。”

  又一个瘦高个儿的女兵笑着说:“这不,眼前就有一个嘛!”

  我不由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看到那个瘦高个儿的女兵时,心脏马上狂跳起来,像刚跑完三千米长跑那种感觉,赶紧把脸埋在刚刚开始描画的黑板上。结果,那天画的五块黑板报中,就属这一块画的最糟。那个瘦高个女兵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我朦胧地意识到,我从心底喜欢上这个瘦高个的女兵了,后来才知道叫个万明霞。

  早春的青龙山是美丽的,山呦里山坡上的花花草草们都争相地开放了。在通往坑道的山路一边,我弯腰拔起一棵小草,放在鼻子下嗅着。

  许班长看到,对我说:“这两天,我们掘进的工作面石质发生了变化,石质很复杂,你是新兵可要小心点,要听指挥,可别乱来,出了乱子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我听后,懵懵懂懂地说:“知道了,班长。”

  其实对于什么石质变化,我根本不清楚。 进入坑道时,爆破班刚刚放过炮不久,坑道里硝烟浓重,呛得人睁不开眼也喘不过气。许班长大声喊:“先排净烟气再进。”说着,合上电闸,鼓风机发出呜呜的轰响。 我们在坑道里主要是打掘进。说白了,就是挖山洞。先是用风钻在工作面上打出很多有规则的炮眼。然后,由爆破班进行装药爆破,我们这一班是在刚刚爆破之后,主要的任务是两人推一辆铁斗矿车往山洞外运石渣,本来是一老一新相结合,老乡江井捆却对班长说:“我同姜勇一起推车吧?”想不到许班长竟然同意了。

  他知道江井捆是从农村来的兵,在家就是生产队里的一个好劳动力,肯定比我的力量要大的多。我与江井捆在新兵连分在一个班,说不上有多少交情,但我这个人生性心善,更多的是对他充满着同情。我知道,他母亲去世的早,兄弟三人加上父亲,一家整整四条光棍,可想那日子能过成什么样子。所以,江井捆小学没念完就辍了学,在生产队里一干就是六年,他在新兵连就对我说过,村里的农活他全做过,样样都会。

  那天连里分兵时,许班长见江井捆真分到他的班,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笑着说:“江井捆啊!我是上辈子欠下你喽,老天爷让我今生还你哈!”

  不过,江井捆这人是没啥文化,但人心眼很耿直,好打交道。


  三 

  青龙山从外型上看去,似乎坚硬无比,但山体内部的情况却极其复杂。

  我们正在打掘进的C81工程3号坑道进行到630米后,石层不断的发生着变化,松散的石料层时有出现。工程股的技术人员也多次到3号坑道观察和研究怎么处理坑道的石质问题。还没等他们研究出解决问题的方案,一件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一天,我与江井捆正在推着装满石渣的矿车。满满的一矿车石头像一座小山峰,重量超过两吨,但在铁轨上行走,俩个人推起来还不算太费劲。

  我们俩一边低头弯背使劲往前推一边闲聊着闲话,江井捆问我:“你有媳妇了吗?”

  我胡煽乎说:“咋说哩!高中上学时,有好几个女同学整天苍蝇似的缠着我,究竟想要那个还没个准数哩!”我当然不能对他讲,我在心里已经喜欢团部通信排的女兵万明场霞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姜勇,你真能行,咱咋就不行哩!”

  我说:“咋啦?”

  他说:“在村里,咱也喜欢上一个妮子,叫个风儿。可人家就是不待见咱,那回村里黑夜放电影,我就走近她,想拉一拉她的手,她确骂我说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差一点与我翻了脸。”

  我听后,想安慰安慰江井捆说:“咱现在不是在部队当兵了吗?咱好好干,过几年真要是提干了,说不上咱还找个女军人带回去,不气死那个叫风儿的才怪。”

  江井捆也说:“就是,咱俩都找一个,气死她们这些不识好歹的妮子。”

  我说:“对,气死她们这些没长眼的女子。”

  江井捆说:“我文化上不行,你以后可要帮着我。”

  我很有信心地说:“没问题,谁让咱们都是一个火车皮拉来的呢!”

  说着话的当儿,只听身旁崩的一声闷响,我们推着的矿车突然停止了下来,江井捆却趴在了小铁轨上。我赶忙来扶他,当我把他的身子翻过来,看到他的脸在倒地时被蹭破了好几块。“江井捆,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我狂乱地大声喊起来。

  在坑道里面倒挂着的电钨灯强烈的灯光照射下,我看到江井捆的脸色煞白,刚才蹭破的地方有两道血流了下来。他慢慢睁开眼睛对我说:“我的背疼……怕是活不成了。”

  我听后急了,站起身向坑道很远处的工作面大声喊着:“班长,班长,你们快来啊!出事了啊!”喊完,我一下子跪在江井捆面前嚎啕大哭起来。

  听到我的喊声,同我们在一个工作面上打掘进的六十多个战友全部停下手里的风钻和装载机,都一窝蜂的奔了过来。一起把江井捆抬到坑道外,带班的副连长便让大家把江井捆放在坑道口的一块小平场子上,我看到躺在地上的江井捆身下流出了一滩血,已经咽气了。

  江井捆的背部受到了严重撞击。

  在我们矿车停止的地方,许班长捡到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这正是从我们头顶的那片松散的石层区落下来的。就拳头那么大一块石头,就这样残忍的结束了一个年轻的生命!这是我长到十八周岁,第一次亲眼目睹了一个鲜活生命的存在和消失过程,那样的快速,那样轻率,如空中漂浮的一片白云,说消逝就悄然地消逝了。

  想起在来部队的火车上,很多从乡下来的新兵都瞪着迷惑的双眼,互相小声探寻:“咱们这是往哪儿走,怎么都过了北京还往北走啊?”

  有人摇头说:“往哪儿走,你问排长啊?”回头看见车厢的一头,几个新兵排长在一起悠闲的啃着饼干喝着水聊着闲话。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他们喝的不是水,那水壶里装的是酒,车厢里已经弥漫着浓浓的高粱白烈性酒味了。在这列运载一千多名新兵的军列上,还有接兵团的团长和政委压着他们,敢情他们是偷偷摸摸不敢公开的喝。排长算啥?部队干部序列中级别最小的官。

  江井捆,这个傻小子沉不住几个一块来的新兵挑唆,便愣儿呱唧地走到几个排长们坐的地方问:“排长,咱们的部队在哪里?是不是在北京?”

  新兵排长张有根抬头,一口酒气喷到他脸上说:“你小子是特务啊!打听这么多干啥?好好坐着,到了地方自然就知道了。”

  我看着心里说:“这傻小子,这不是自找的让驴踢吗?” 

  自从事故发生以后,我们十四连正在打掘进的3号坑口就暂时停工了,连里让大家先撤回驻地去。          我说:“你们先回吧!我要在这里守着江井捆。”

  许班长也留了下来,同我一起守护着江井捆。 

  那个晚上,早春的山风呼呼地刮着,很冷!班里的战友赵大明和曾国祥上山给我俩送来了晚饭和两件军大衣。等曾国祥把饭和两双筷子放到我和班长面前时,许班长唿的一下站起来,指着江井捆大吼道:“还有他呢!还有他呢!”说着,就哭出了声。

  他一边哭着一边把一份饭菜和一双筷子放在江井捆的尸体旁。

  那一夜,同许班长一起来的四川兵曾国祥和陕西安康的老兵赵大明都没下山回驻地住,同我和许班长在半山腰的3号坑道口守了江井捆一个整夜。 

  第二天一大早,团里的赵团长和吴政委来了,同时来的还有一个副参谋长及政治处和后勤处的十几个首长。

  赵团长是一九六一年的老兵,个子很高,一米八的样子,阴沉着脸做着安排,政治处迅速通知江井捆所在地的武装部和家属,并做好地方来人和家属的善后工作。按规定,要给予因公死亡抚恤金,如果还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尽量让家属满意。后勤处批拨一套新军装和被服,给死者穿戴、整容,等家属见过面后,立即运往团部驻地的县城进行火化,以便让家属把骨灰带回。司令部要尽快拿出解决3号坑道出现的复杂石质的处理方案,恢复施工,绝不能影响C81工程的整体进展。同时,把这次事故报师司令部。

  我们沃国县武装部来了两个参谋,其中一个就是我那个未过门姐夫的哥们。还有江井捆的父亲和两个哥哥也一起来了。其实,这个武装部的参谋以前我并不认识,仅是在当兵时,他在政审和体检时都跑前跑后帮过忙。 

  江井捆的父亲同两个哥哥看过江井捆,看到经过遗体整理和穿着一身新军装的儿子还戴着鲜红的帽徽和领章,他父亲对部队提了两个要求,一个是江井捆生前在家乡连个恋爱对象都没有,身后也没什么牵挂,既然是为国防工程献出了生命,那他生是部队的人,死也是部队的人,让部队把儿子安葬在驻地的山坡上就行。二个是儿子生前的旧军装和遗物要带回去,让家里人和乡亲们记着儿子永远是部队上的一个兵。

  江井捆父亲的这两个要求部队都很快答应了,并按规定给足了抚恤金,还送了江井捆两个哥哥一人一身新军装。

  谈妥这些善后问题后,江井捆的遗体就要到团部驻地的县城火化了。

  营里派来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连里决定让许班长带领我们三班战友去协助团政治处的人去火葬场。把江井捆的遗体抬上卡车后,我们班所有的人都跳上了车。

  黑大个子张连长挥了挥手说:“那就都去吧!”

  车开动了,我看到一层一层的山坡上站满了三营和四营的所有战友,密密麻麻一山坡。我知道,他们都是为自己的战友做最后的送别,我的心在一阵阵颤动,双眼模糊了。

  卡车在山路上行驶,路还是那条搓板路,车走在上面颠簸得很厉害。我走到车厢前,使劲拍打着驾驶棚子大喊:“把车开稳点行不行!”

  团政治处的干事把头从车窗伸出来说:“司机开得够慢了,是这山路不平,没办法。”

  班长许辛猛喊道:“有办法!姜勇、国祥、大明,来,咱们四个一组,把担架抬起来。”我们四个人蹲在车厢里一人抓起担架的一角放在了肩上。

  那天,我们班所有的战友就分成两个组,在车厢里把躺着江井捆遗体的担架一直抬了八十多公里的山路。江井捆的遗体被我们班的九个战友就这样在卡车上抬着进了火葬场的大门。

  在回来时,江井捆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我紧紧地抱在怀中,一路上再也没让其他人抱过。坐在车厢里,我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敢保证,这是我有生以来想的事情最多最多的一天了。 想来,我与这个江井捆是前生有缘的。全县一起来了一百六十六名新兵,却让我们两个人分到一个班,不仅新兵班在一起,而且老兵班也在一起,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但是,我们的缘分就这样短暂地走到了尽头。 

  新兵连的日子最难熬,枯燥无味,似乎每一天都那么漫长,大部分的日子是队列训练,一二一、一二一,听起来都让人心烦,摸枪的机会不过一个星期,最后在靶场,每人放上五颗子弹,一扣扳机一眨眼就算打过枪了。

  在新训期间,许班长对我不错,从来不给我难堪。但他却老找江井捆毛病,说来这小子也真有意思,不知怎么回事,向左向右向后转就那么几下子,他老是转不对。班长喊:“向左转。”他小子偏向右转,这一转不打紧,正好与他紧挨着的人转了个面对面,大家见状就笑。不仅我们新兵连六班的兵们在笑,其他班的兵们也在笑。一时,操场上笑得一塌糊涂。班长就走过去,抬起右腿,朝着江井捆的屁股上就是狠狠的一脚,不知我这个老乡江井捆当时怎么想?反正,我用眼睛瞪着班长,在心里也狠狠地骂了一句:“四川小锤子,我操你姥姥。”

  班长还是没完没了地责问江井捆:“你在想啥子嘛?你在想啥子嘛?”

  江井捆唯唯诺诺地指着刚刚走过去的一个女兵说:“我就看了一眼。”

  班长笑着骂:“好你个江井捆,才当了几天兵,就打起了女兵的主意喽!我看你狗小子,十年后怕是连女兵的脚后跟也够不着咯。” 

  新兵训练快结束的时候,班长对我说:“这个江井捆让我算是没办法喽!”

  昨天在靶场实弹射击,江井捆又出了一处洋相,规定的每人打五颗子弹,我打了四个十环,一个九环,加起来是四十九环,是全连射击最好的成绩。

  江井捆可好,五发子弹全打到靶外,老老实实吃了一个大鸭蛋,恐怕在全新兵团九个连队中也找不到他这样的。大家瞄准时,都是闭着左眼用右眼瞄,可我这老乡就是做不到,要闭就闭一对,要睁就睁一双。那天打靶时,他就是闭着双眼打了三发,觉着不对头,又睁着双眼打了两发。这下可把四川班长气毛了,又摆手又摇头地说:“江井捆,好撇再跟你对付几天算喽,老兵连还不知道你要分到哪里去,我是再也不跟你生这个闲气了喽。”

  别说许班长,我也没想到江井捆又与我一块分到了十四连。

  在C81工程施工的三营、四营和三机连、两个营部的近千名战友,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追悼大会。会后,把江井捆的骨灰安葬了。

  我们为了让三班的战友每天上下班都会看到他。

  在许班长的带领下,把骨灰埋葬在我们班通往3号坑道路边的一块空地里,还用坑道挖出来的一块没有经过任何雕刻过的石头给江井捆立了一个石碑。

  当我捧起沙土撒向土坑里的骨灰盒时。我在心里默默地问江井捆,你想过吗?你想过你的生命将要永远的留在这一片不属于咱们家乡的青龙大山里吗?我敢说,你肯定没有想过,你只想着穿上这身军装,来到这个部队里寻找自己人生的一个新的活法,可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