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的暑期天气分外地热,总是一开门热浪就冲满屋子。屋外知了闹着,树热吼着,都是与酷暑下的人们唱着一样的歌!

  想家的文科女大学生香凌进村来,洁白洁白的上衣佩着一张红润幼稚的圆脸。她心急步伐快,一双修长的腿甩开来,绿裙子微微飘起来,乌黑乌黑的长发飘撒着,兴冲冲踏进家门。

  因脑梗腿脚不便的老爸正给人打手机。他下身是一条裤腿爬过膝盖的大裤衩,上身光光的啥也没穿,一双大耷拉眼皮牵起来,忙微笑着把手机递给女儿:你和你妈说话吧!

  香凌接过手机,“妈呀,你究竟在哪干活?”

  “县城!”

  “究竟干啥?总问你,干啥不说?”

  “你爸没告诉你吗?”当妈的支支吾吾,支吾了半天,终于说出两个字,“保姆!”

  “县城啥地方?””

  “这里都是趁钱的人家!”

  “妈呀,我明天去看你!”

  “不用不用!还是后天周六妈回家看你吧!””

  “妈呀!”女儿撒娇说,“想你啦……明天我去县城对象家,顺便去看你,想你啦……”

  “不用不用!有对象咋早不跟妈说呀?”

  “想给你们个惊喜!”

  “对象家在咱们县城,家里肯定很有钱吧?”

  “你就会问这话!”女儿一噘嘴,“他们家长都是县里的大干部,我们毕业就攻公务员啦!”

  香凌非说明天去找妈,妈就是不应,也不说在哪在谁家。倔犟的女儿堵气把手机挂啦!


  二

  香凌又问老爸,老爸低声说,你妈在县城一个叫“官家楼”,也叫“官儿庄子”的地方,给人家当保姆。香凌心想,“肯定是县城里一块好地方,庄稼人还顾得起保姆吗?”又不觉有些好笑,这都啥年代啦,县城还有什么“官庄子”!系里的老师们知道这事吗?

  老爸问她对象的事。香凌详细地告诉他:对象是同班同学小翁,他父母都是县里部长级的干部,爷爷也是退休的老部长。小翁说我们两人毕业都考公务员,考上就好办了,会很快提拔。考不上就先在本县当村官,再一点点运作,从村调到镇,从镇调到局,半步又到县……

  老爸不打紧地听着,就好像在听女儿说故事,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在说西游,还是在讲聊斋呢!这个没出过家门的老庄稼人,差点被自己的傻闺女气笑了。

  他准备给女儿做捞面,切了西红柿,又打鸡蛋。

  香凌见老爸无动于衷,不由得一阵恼火,“老爸,你可能不信吧?”

  老爸有些生气了,“你这是哪听来的歪招呀?”

  香凌气笑了,又告诉老爸:等毕业了,先把我户口转回庄。

  “转回庄?好不易转的城市户口,不是白搭了吗!”

  “白搭就白搭!”香菱故意气老爸,“回庄你不正乐意吗!”

  老爸眼皮又往上一牵,眼里射出一道兴奋的光来。他心里说:户口回庄,这下闺女毕业后村里就不敢收回她那五亩地啦!也好,也好,也好啊!

  原来这一带的村子有个土政策,凡大中专毕业生,都收回原分的土地。因为你已转非农,说是“不要再来夺农民的土地。”

  那年香凌一考上大学,老爸就开始担心啦!将来毕业找不到工作,连土地也没了,咋办呀?这回户口又要回庄啦,没工作也不怕,还有那几亩地呢!他兴奋的说了出来:“也好,那五亩地没不了啦!”

  香凌又气老爸,“你白高兴啊!弄回庄也是非农,收回地照样!”

  老爸又急眼,“保不住地,回庄干啥?”

  香凌一努嘴,“我的傻老爸笨老爸,你还是就知道那几亩地啊!”

  于是香凌又向老爸解释开啦!

  户口转到庄,就是毕业把户口从学校转到镇派出所本村非农户籍上。这样也算村里的人了,就是为了入党在基层,方便又光彩。

  老爸刚拿铲子要炒菜,立马停住手,大眼皮又往上牵了一下,“入党不得求村支书吗?那你得答应他,改选就回来参加会,必须选他!”老爸真生气了,怒吼着,“我不去求他,你这都是谁出的缺德主义啊!”

  香凌一努嘴,“小翁他爸他妈!”

  于是香凌又往下解释。

  不用你求村支书,他妈派人给镇里一个电话,镇上给村一句话,村支书他敢不让我入党吗?

  老爸真笑了,心想,这缺德主义也不错,反正村里那帮家伙们不敢再欺负咱家啦!


  三


  第二天一大早,香菱踏上去县城的公交车。

  车上多是赶着回校的中学生们,一个一个鼻梁上都架着近视镜。穿白底浅蓝校服的是初中生,白底深蓝的是高中生,这些为了多考几分,日夜拼死拼活的小屁孩们,放暑假都不歇,都是回家来拿生活费的,若是上补习班,补课费早就交啦!

  香凌见到他(她)们,又想到了自己的昨天,不免感慨万千!如是早知道有小翁同学出现,何必费那么大的劲拼分数,考个二本照样当公务员,拼命的三年考个五百八,少考一百分,少费多少心血呀!她不由得怜悯起眼前这些小屁孩,家乡的学弟学妹们!

  香凌又想起老爸昨天的话:今年开学你交学费不发愁了,你妈一个人兜着。她一个月四五千块,供你上学花不了,剩下攒着给你哥再说一个。你嫂子刚离就被人家抢走啦,听说她要彩礼十万块,二婚的三十岁左右女的现在都是这个行势。你哥也得准备十万。彩礼十万,娶到家可不只十万呀!“媳妇娶到门前,还得一头牛钱”,老古语真不假啊!

  香凌眯着眼,在半睡中到了县城。


  四


  小翁把香凌接到自家的小区。这里虽属闹区,香凌却并未看见几个人,倒是小汽车们纷纷从地下车库直接开出大门。

  小翁介绍着,这是城中城小区,文化人儿称它“官家庄”,老百姓叫它“官儿庄子”。这里的居民都是县机关直属和各大局在职和离职的领导们。我父母和爷爷都住在这里。

  香凌说,我二中三年咋没听说过这官家庄和官儿庄子啊?

  小翁说,我们一中老师更不让学生知道这些……

  香凌说,是呀,那些年咱们都在学校拼命着,也不注意听这些,听说过也不理会呀!

  小翁说,别听那些负能量的……香凌认真地点着头,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不由得有些心花怒放啦!

  小翁把左顾右盼香凌带到了一个庭院,这是爷爷的家:一楼4室2厅的房子。小翁说假期自己和爷爷在一起,但不居一室,爷爷室内日夜有保姆。

  小翁攥住香凌的手,继续介绍:奶奶早不在了,爷爷他也不再娶老伴,只怕百年后因家产闹纠纷。他才七十多岁,身体硬朗,今年又换个保姆,她来自下边村子。老太太才五十出头,给爷爷洗涮做饭,日夜陪伴着,顶个老伴呢!

  香凌一惊,“那一天给人家多少报酬啊?”

  小翁十分精通:一天一百五。那可是日夜伺候呀,给少了谁干呢!还要看顾主什么级别,退休五六千的小科员儿,他也顾不起这类保姆啊!

  香凌觉得大长知识,却又不由得眉头紧锁!

  小翁不无自豪地继续介绍着:爷爷月领一万多,我父母不“差钱儿”。爷爷自己的钱自己用,实际每天给保姆何止一百五?老二位关系处得密切,爷爷再多给也不在乎!我父母都开明,只要给爷爷伺候好,花钱不在乎!我们家人都愿意可怜穷人!听说保姆家一个大学在读,一个儿子还离婚了。这家庭多不容易啊!

  香凌迟疑一下,“保姆哪庄的?”

  “一个保姆,谁打听她呀,反正是下边村的!”小翁自豪的几乎手舞足蹈了,“爷爷乃高人,他的保姆软得了吗?那保姆弄电脑用手机都行,她还会在文档里帮爷爷打字,校对散文诗歌,还会用手机球球邮箱帮爷爷往报刊发稿呢!”小翁晃着头,赞叹着,“真是民间有高手,想不到一个下边的老太婆……”

  香凌心里沉沉的,她想会不会是妈呀,妈可是当年的大学漏儿,电脑手机她一摸就会,不过在家里她哪有时间啊……

  香凌止住步不想再跟小翁往里走了,她把手可从小翁的手里争脱出来,神情一片茫然着!


  五


  小翁又抢回香凌的手,把她拉到爷爷居所的大厅前。

  小翁用钥匙打开大门,在门厅和香凌一起换了一次性拖鞋,才走进大厅。香凌吃惊地看到,光这客厅就有自己家的三间房子大,厅两侧都有门,应该是卧室厨房卫生间吧?小翁又介绍说:“这客厅的装饰是欧式风格的!”又说:爷爷住的大卧室是套间,里外屋都可住人,还带小卫生间。他还大大咧咧地说:“名义上爷爷住里,保姆住外,其实就那回事……”他还冲香凌一挤眼,神秘地嬉笑着。

  小翁冲左侧一扇门大声喊着爷爷。门里的暗锁“咔嚓”一声,清脆悦耳,门扇开了。一位看似四十六七岁的女人站在门旁。她一条深蓝色的大裙子,浅绿色短袖上衣,脑后还扎一条马尾巴,细一看还描着淡淡的眉,正冲着来人甜甜地笑呢。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男人,满头银发,老大的近视镜,文质彬彬,一幅慈祥的面容,正在开心地朝外笑呢!

  小翁身后的香凌只顾盯紧那女人,突然她大喊一声,“妈呀——”

  母女都认出来啦!

  做保姆的妈妈盯紧女儿那瞬间表情骤变的脸,不知说啥。

  刹那,只听香凌““嗷””得一声,瞬间嗓子里就只能发出一个音,“啊——啊——啊……”,撕心裂肺,失去理智的女孩啊,不顾一切地朝楼外飞奔而去,身后是她甩掉的拖鞋……

  小翁拦不住,追不上;老爷爷愣了,他真真地糊涂啦。做保姆的妈妈也不敢喊,更不知咋解释。她深知伤了女儿的自尊心,她只会心里无耐地说,“闺女啊,妈都是为了你们……”

  毫不夸张地说,香菱是 飞出官家楼的,她手机关机,人立刻失联了。


  六


  妈妈马上离开官家楼追回家。

  香凌根本没回家,妈妈哭诉着,“多巧啊,咋这不走字啊?”

  老爸默默地掉泪,他说,“咱们家全仗她出口气呢!”

  在附近小厂打工的哥哥跑回來,不住地埋怨妈妈,用拳头擂自己的脑袋!

  下午,妈妈、哥哥和小翁一起追到学校。

  一个在校准备考研和香凌十分要好的学姐告诉他们:

  香凌剛刚离开学校。中午她把自己的教科书装满书包,走遍校园,一本一本拿出来,一页一页撕下来,一拧一揪,又一拧一揪……碎纸片儿到处飘撒……

  考研的学姐说:香凌不能忍受如此巨大的精神压迫,她远走高飞啦,去了另一片遥远的土地!

  考研的学姐说:这里是大学,不是你们县城,更不是你们小村,这里有学姐,学姐们又有学姐……这里有通天的梯子,这里是通海的港口!

  考研的学姐滔滔不绝,她有些激动,一挥手说,“香凌会回来的,她心里惦记着自己的家!”

  考研的学姐递给小翁一个字条,香凌写的:“翁同学,我妈让我觉醒啦!奇耻大辱……,时光永远是流逝,不会重复同一场戏的,都不要太二啦! 

  考研的学姐又对妈妈哥哥说,香凌已换号,很快会和你们联系的!她爱你们,爱疯了才远走高飞的呀!

  

        七

 

  五年后,又是个暑期。似乎比前些年更加闷热,知了和树热的吼声也更加地强烈!
  香凌驾驶一辆宝马进了村,一路上也见到不少村邻,她也不住地按喇叭打招呼,可是谁也没想到会是她香凌,一个没上完大学女孩啊!
  宝马车停在家门口,老爸吓了一跳,正在家的哥哥也纳闷,哪来这么好的车呀?
  香凌跳下车,还是那么长长的乌黑乌黑的发,洁白洁白的上衣,呼啦啦长长的红裙子。
  老爸眼含泪花,你咋不提前告诉家,你妈在县城给人家看孩子。
  “我不是想给你们意外惊喜吗?”香凌翘起嘴角,冲老爸调皮地笑着。
  哥哥马上拨通了妈妈的手机。
  半个多小时后,妈妈到家了。哥哥把香凌的话重复给妈妈:
  香凌回国啦!在省城买下一家外资企业,接咱们全家都去咱家的厂子。
  老爸抢着说,“门口那好汽车就是咱们家的!”
  妈妈不说话,泪水早已爬满脸,忍不住“哇”得哭了!
  谁也劝不了她,哭累了她只是抽泣着,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香凌,咱们永远不用保姆,好吧?”
  “不用,咱们永远不用人伺候!”香凌搂着妈。
  妈妈依在女儿怀里,好象在撒娇,“孩子,还好没和小翁走下去,官庄子里的人双规不少啦!”
  一家人只顾高兴,屋里不趁空调,有电扇却忘了开,都不知道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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