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日,天气依然燥热。傍晚,风卷过来几块乌黑的云,带来了一阵急雨,虽然只是湿了地皮,但顿时让人感到了清爽。我对老家的表弟说,“这个时候,该种大白菜了吧?天旱得厉害,这点雨应该能解决点问题。”他很惊奇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还记得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


  我笑了一下说,“当然记得,立秋前后三天,是种大白菜的最佳时节,早了虫子太多,晚了气温不够,老辈人早就琢磨透了。”随便这么几句,一下子唤起了我当年的记忆。


  小时候在重庆,听父亲说过一句话,“百菜不如白菜”,我有些不以为然,白菜有什么好吃的,哪比得上“豌豆巅儿”?


  “豌豆巅儿”其实就是豌豆的嫩苗,豌豆下种三十天左右,掐下长出的嫩苗,就是一道美味的蔬菜,待其开花后,慢慢就长出了豌豆荚,这也是不错的蔬菜。如果此时不摘下来吃,最终它就变成了豌豆。这种植物介乎蔬菜和粮食之间,有点两栖的意思。不过,更有意思的是四川方言,嫩苗肯定长在顶端,把“尖”说成“巅”,是取“巅峰”之意,虽然有些夸张,但也使语言有了灵动。当然,也有叫“豌豆尖”的,它与温室中生出的“豌豆苗”绝对不是一种味道。


  四川是天府之国,物产丰富,不用大棚,一年四季都有绿色的蔬菜。比如芸豆,山东是夏秋两熟,而四川就叫“四季豆”。由于蔬菜的品种太多,白菜在四川显不出身价,最著名的“黄秧白”,父亲却说不是山东大白菜那个味儿。后来回到北方,很多年后我才慢慢找到了感觉。


  在乡下那些年,我种过大白菜。“立秋”前后,先在自留地里垫上些猪粪、羊粪一类的底肥,然后把土拢成畦,在畦上刨出半拃深的小坑,撒下种子,盖上土后再浇上些水。由于覆土浅,最后还得用梧桐叶子之类的把撒种的地方遮住,以防遇到急雨把种子冲出来。


  三天之后,掀开梧桐叶子,白菜苗已经探头探脑地露出了绿意。一周左右,就需要间苗了,每个穴位一般只留下三株苗,其余的都要拔掉。再过一周,还得间一次,最后留下一株最旺盛的苗。


  这个时候,“二十四个秋老虎”还剩下几只没有跑掉,天气依然很热,这种气温挺适合菜虫的,看到白菜嫩绿的叶子水灵灵的,它们纷纷过来凑热闹。


  几十年前,农药主要是“六六六”,虽然剧毒,农村用得还挺普遍。高档一点的就是“乐果”,对付菜虫很管用。不过,不是专门的菜农,老百姓在自留地里种点菜自己吃,是舍不得花钱买农药的。生产队收工后,各自到自留地里捉捉菜青虫、菜蚜虫什么的,也就应付过去了。虫子肯定捉不干净,白菜叶子当然就会被它啃些窟窿眼子,多少会影响些收成,倒也没有大碍。


  除了虫眼,有些大白菜的叶片上还有许多黑点,如同脸上的雀斑。有人解释说是菜虫的排泄物,但小小的虫子,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排泄物?也有人说是真菌引起的锈病留下来的痕迹,但锈病一般发生在谷物身上,蔬菜类的植物似乎不多见,这一直是个疑惑。很久以后我才搞清楚,这些黑点属于生理性病变,是细胞膜受损导致的,与缺钙、低温、干旱、氮肥施用等情况有关。


  大白菜喜水,两三天就得浇一次。不过,北方地区普遍缺水,浇水是个挺费劲的事儿。我们挑着水筲,到河沟的湾里找水,水少的时候,得一瓢瓢地往筲里舀,这些活也得队里收工后再干。还有就是头两个月要经常追肥,个把礼拜要浇一次人粪尿。当然,也有些人家,会把榨完油的花生饼用水泡开浇到地里,但一般舍不得这样用,那是猪催肥时的精饲料。与供销社相熟的人家有时能弄点紧俏的尿素,那就令人羡慕了。


  说起来也是悖论,现在农药化肥满地都是,人们却又四处去找被菜虫啃食过的白菜,到处打听哪里的白菜上的是有机肥。品相好的白菜,反而不受欢迎了,都想要纯天然的,不过很多时候也是自己糊弄自己,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寒露时节,我们要用地瓜蔓当要子把扎煞的白菜捆绑起来,待到小雪的时候,就可以收获了。胶东地区有“立冬萝卜小雪菜”的说法,“立秋”前后种下的白菜一直要到“小雪”才能长成,足足需要一百天,不到时候的白菜,总觉得有一股骚叽叽的味儿。白菜收回来后要窖藏,先挖个八九十公分深的坑,把白菜头朝下依次摆好,然后盖上床破草席,再覆上土就可以了,这样下雪时白菜也不会冻坏。


  白菜生长差不多要一百天,吃的周期大概也有这么些天,几乎要从“小雪”吃到“雨水”。过了“雨水”,就不好吃了。那个时候胶东一带,冬季的蔬菜基本上只有白菜、萝卜、大葱,而当家的就是大白菜,几乎家家户户都要贮存个几十颗,你不吃它,也没有别的。


  1980年代中期以后,条件逐渐好了起来,一些替代品种开始出现,白菜的主流地位慢慢弱化。有一年北京市大白菜滞销,报载有关部门动员家家户户收储,老百姓戏称是买“爱国菜”。


  山东大白菜块头很大,有点像山东大汉,棵棵都是十斤以上,是人把白菜侍弄得好,还是白菜把人养得好,抑或互为因果,有点说不清楚。按说四川的蔬菜品种非常丰富,但四川人过去却有“川耗子”之说,看来个头与蔬菜关系不大。不过若论白菜的体量,三颗黄秧白也顶不上一颗山东大白菜。同是在北方,北京一带的大白菜也不行,粗细只有山东大白菜的一半左右,不敦实。


  大白菜在山东,标配是五花肉或是排骨,再加上地瓜粉条、豆腐,这几样东西炖在一起,很养人。还有就是放足了葱姜的白菜猪肉馅儿饺子,想起就让人流口水。


  但早年间不行,1970年代末我在烟台师专读书,冬季里成天就是窝窝头就着清水煮白菜,最多有点肥肉片和地瓜粉条,也没有葱姜炝锅,味道十分寡淡,把人吃得面黄肌瘦。乡下那时就更不行了,那点少得可怜的肥肉片也几乎没有。弄得我一直在和“百菜不如白菜”较劲,觉得这句话太离谱。


  后来这些年,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山珍海味吃了不少之后,反倒慢慢喜欢上了大白菜,而且渐渐地忘了以前四川的“豌豆巅儿”,看来味蕾并不是如有些人说的那样一成不变。


  很多人都觉得白菜心好吃,我却觉得绿色的白菜外皮味儿足,里面反倒差了一些。有些人图省事,拿起白菜胡乱一切就扔到锅里,如果是炖,倒也无妨;如果要变点花样,则缺了功夫。白菜一定要洗,现在的蔬菜农药太多,需要加点面碱在水里浸泡。但白菜包得很紧,必须一片一片剥开,这个功夫不能省。馆子和食堂里面,往往剥掉烂叶子后直接就切,有时候想起来,实在难以下咽。


  每种蔬菜都有自己的特性,每顿换换品种,往往才有滋味。但同一种蔬菜,要做成不同的几道菜,白菜就比较好搭配。


  一片白菜,两刀就能分为三段,第一段留下七八公分的菜帮,中间截出茎叶,剩下的就完全是叶子了。


  叶子好办,扯拽几下,或是随便来几刀就可以炒肉、炖锅、做汤、炒虾。如果用来炒对虾,油锅里要先放葱姜,再放虾段,虾头部分要把皮剥下来,让虾青素充分溢出,虾段略微发红时倒上蚝油,拨弄几下后再放入白菜叶子翻炒,最后加上盐和香菜就可以了。那种味道,实在妙不可言,而且人们往往觉得白菜比虾还好吃,不过没有虾,白菜的味道就不行了。


  新鲜的对虾春秋两季各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上市,春虾个头大,但太贵,尝个鲜都有些舍不得。秋虾上市时小,但长得快,一天一个样,收尾时大个的可以接近春虾,而价格只有三分之一左右,这个时候买最划算。贮存时不能一大堆冻在一起,反复化解新鲜度就不行了,两三只冻在一起够一顿就行,如果先在-40℃以下的冰柜速冻一下再放回自家冰箱,保鲜度会好许多。秋虾准备好了,白菜也就快下来了。


  白菜的茎叶部分比较简单,切出抹刀片后,根据需要或炒或炖,再就是直接切碎了做饺子馅儿、包子馅儿。


  比较讲究的是白菜帮子,首先是两边带叶子的部分,这是精华,切下后可以与肉片、木耳、榨菜片、冬笋片、韭菜段之类的做成时令小炒,非常脆爽。


  剩下纯粹的白菜帮子,一是切丝,二是切条,当然还有传统的抹刀片。切丝时至少要先片上两刀,有些厚帮子还得再加一刀,而且一定要顺丝切出来,这种白菜丝与粉丝或是豆腐丝一拌,不仅品相好,而且清凉爽口,比白菜心切的丝好多了。


  切条也要顺丝,大约宽度在两毫米左右,不能太细。这种备料一般用来炒肉丝,油锅里先放上肉丝,再加上葱姜,喜欢的话还可以放点干辣椒,再放上半匙子白糖,再倒上少许酱油,拨弄几下后再放入白菜条翻炒,最后加上盐、烹上白醋、放上味精、滴几滴香油、加点香菜梗或是韭菜段出锅,令人百吃不厌。但是一定不能加水,要干炒,一加水就变味了。


  你看,几片白菜,随便一拨弄就是五六个菜肴,似乎其他蔬菜并不具备这个特性,这也许就是“百菜不如白菜”的一个原因吧!说的虽然有点复杂,其实做起来并不费事,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大白菜还有一个特点,耐储存,还没有哪一种叶子菜能够像它那样放上好几个月不坏的。虽然退休之后闲来无事,但大冬天的,有时北风呼啸,风雪冒烟,懒得上街买菜时,你只要身边有几颗大白菜,心里就会踏实,恐怕这也是“百菜不如白菜”的另一个原因。


  要说营养,大白菜也无非就是维生素之类的,和其他蔬菜大同小异。但早年间冬天的北方地区,你不夸白菜,也没有什么其他菜可夸。从这个意义上说,“百菜不如白菜”也有点自我安慰的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山东大白菜也不是自夸的。当年翻读鲁迅先生的散文集《朝花夕拾》,记得《藤野先生》里面有这么几句,“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这个“胶菜”当为“胶州大白菜”,现在一般称为“胶州白”,是山东大白菜中最著名的品种,以至于鲁迅先生都将它植入了文章,为它做了近百年的免费“广告”,可见山东大白菜的知名度。


  不过,是“北京的白菜”冒充了“胶州大白菜”,还是浙江那里卖的本身就是“胶州白”,值得探讨,老先生可能也有误解的地方。因为从地理概念上说,正宗的“胶州白”直接运往浙江,路途大概可以缩短三分之一,做买卖的一般是不会舍近求远的。


  1990年代后,交通便捷了,一次出差,我顺路买了两颗“胶州白”带了回来,吃了以后也未见特别的味道。但是,胶州却借用鲁迅先生的文章,把广告的效应发挥到了极致,“胶州大白菜”不但在国家工商总局商标局注册了“原产地证明商标”,还给每棵白菜拦腰系上了一根红丝带,两颗一箱,装在漂亮的纸盒里,仿佛一个满山疯跑的乡村野丫头,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富贵人家的千金,身价立马翻了几番。


  不过,无论怎么说,我现在还真是越来越喜欢山东大白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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