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3780270413879.jpg

       抽烟或许是一件看似随意实则隆重的事情,虽然我没有亲身体验,但年青时候却有人送过我黄烟。
       那时候我为人画玻璃画,不相识的会收些费用,老亲故邻碍于情面都是赔了油色白帮忙。有不过意的,过后会送我些礼物作为补偿,一个远支亲戚就送来一捆黄烟。我们家没人吸烟,但我却不想怎样处理了,心底里直觉那烟叶系了我的情感,贵重的掂不动,便一直放在门后的桌子一端,出来进去时不自觉就被眼睛触到,心里会默念一句:如果姥爷还在……  
       姥爷爱抽烟。一个铜锅黑柄长烟袋和一个如手机套大小的黑布烟口袋常年挂在裤腰上,不论走到哪里,只要一落座,手自然而然就摘下了两样家什,挖出一锅烟丝,点火,抽吸,眼前便烟雾弥漫了。他在我身边抽烟时,我每每会被呛得流出眼泪。姥爷却不躲开,笑着说,你慢慢就知道它真正的滋味了。 
       呛人的烟里还含了别的味道?我自然不解,只是觉得姥爷对那烟味很享受。 
       姥爷随三舅住在城郊的庙下屯,夏秋之时每天会来镇上卖冰棍儿。一个小四轮车上放一刷着白油漆的木箱,木箱上边盖一保温棉被。常常在傍黑天姥爷匆忙来了我家,进了院门就喊:“拿个碗来。剩这一支不能卖了,快化成水了,给大外孙吃了吧!”见我用碗端了去,乐呵呵地推着空箱走回乡下。隔三岔五就来送一支“快化了”的冰棍儿,这次是小豆,下次准会是牛奶的。几年以后我在学画时常拿墙上镜框里姥爷的照片练习素描,感觉姥爷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笑,那笑纹里似乎藏着一丝狡黠,突然间就想到了那些冰棍儿,怎么会那么巧呢,每次单单只化了一支?而那冰棍儿我留意过就要“化成水”了吗?但也只是一闪念就过去了。  
       一闪而过的情、景、影也时常会停留一阵,比如姥爷隔一段时间就来领我去浴池泡一回澡,怕瓷砖地面发滑摔倒了我都是他将我背进水池里,回家时又会在旁边的果子铺给我买一个油炸糕。连续多少年呢?想不起来了。想得清楚的还是与抽烟有关。 
       我上小学的时候姥爷已经很老了,轻易不能来镇上一趟,妈去看了他回来就嘟囔:“气管也不好,一天天咳嗽不停,还非得抽那个烟,是一顿饭不吃不行?也不怪他三妗不乐意,烟袋都给扔锅底烧了!”说够了,又会躲到一边掉眼泪。没隔几天还是不放心,又去了庙下。这次回来真的生气了,“能怨人家吗?老彪了,造作了!还没过去的月份牌都一张张撕下卷了烟,人家能不骂你?”我猜想姥爷在家里一定受着委屈,心便惦记着,让妈把姥爷接来我家住几天。没想到下一个星期天,姥爷竟拄着棍自己来了! 
       姥爷高个,细瘦,脊背略有弯曲,进屋就坐到炕梢倚着被褥半躺着,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累乏了。听妈又在责怪他撕了月份牌,姥爷竟然笑了,“想撕也撕不成喽,昨晚被人家用剪刀铰得四裂八瓣的,再也卷不成烟啦!”说完这话,他竟笑得像个孩子,又惭愧又自豪的,脸上的皱纹像老菰花一样一圈一圈开放着。笑罢之后他侧过身来,把脸转向正在写作业的我,声调突然低了下去,“我来就是想问问大外孙,有没有写满了字的练习本,再不用了的?”姥爷看着我,我也看着姥爷,那一瞬间突然觉得姥爷的语气里即有小心,又有胆怯,还有一丝丝可怜。

       姥爷这是怎么了?我说,“有倒是有,只是反正面都写满了字。”姥爷赶紧说:“行行,就要写满字的,不耽误你用。”我找出两个本子,有些难为情地翻弄着,因为本子的每一页都是黑黑的铅笔字,有的铅字上面又叠压了钢笔字,哪还有一点白纸的影子?姥爷却如获至宝,接过手去立即翻开一页按在炕沿上折叠出卷一支烟的宽度,压出折痕后,又将折叠处擎在舌头上,毫不嫌弃铅笔灰的脏,用他的唾液润湿,再一条条撕下来。姥爷在做这些动作时认真、细致,整个神情显得那么激动而又虔诚,连手都在微微颤抖,好似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一旁看着的妈妈终于忍不住了,从我书包里翻出两本没用过的干净本子递给姥爷,姥爷却坚决没要。   
       那天姥爷没吃午饭就回去了,更不准备在我家里住下,妈妈怎样都没挽留住,走时的表情乐颠颠的,像满足了心头的一个大愿望。或许在姥爷的心里,能抽一口烟远比吃一顿饭重要的多! 
       以后若干年,每念起那一天,妈妈都会泪水涟涟,为没能留住姥爷端我们家最后一次饭碗。  
       过后的几天,我作习题时有意只写一面,另一面保持着它的空白。我想再给姥爷做卷烟纸的时候,起码让他含在唇上的这一面干净些,没有铅笔灰,也没有蓝墨水。是在放寒假的头一天,我把两个再不用了的练习本给了妈妈,让她带给姥爷,却不料那天妈又把本子带了回来,“用不着了。”妈的眼圈红着,“姥爷躺下了,烟也被掐了。”  
       我拿着没送出去的练习本,突然极想哭一场,心里后悔得酸痛酸痛,为我曾给了姥爷那么脏的两个本子;为我墙上的镜框后就卷着几张准备裁了订本子的白纸而没舍得给姥爷一张;为我一定要等手里的本子写满了字;为我没想到早一天送给姥爷……哪怕稍早几天也好啊!  
       那个寒假我的心绪坏透了,一直到寒假结束姥爷没有了。记忆里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假期。
       几天后,妈妈又从庙下屯回来,语气沉重地跟我说,“姥爷老念叨你,能去看看吗?”妈是怕我的残腿走不动那么远的路。我说“我能去!”心里就着了急,夜里觉都没有睡好,早晨起来扒拉了一碗饭就上了路。听说姥爷年轻时脾气暴躁,妈妈常常被他骂哭过。但在我的印象里姥爷一直都是慈祥的,从没见他冷过脸。因为慈祥,就愿意坐到他跟前,看他晒黄烟,看他搓烟叶,看他抽烟时吐出一个又一个圈儿,看那一个个青白色的烟圈儿什么时候能消散,姥爷就笑,再把下一个烟圈儿吐得更圆些……而我从此再也看不到姥爷吐烟圈儿了吗?
       我一路忧伤地走进乡道,道两旁是空旷的大田,大田上有几堆已变成灰白色的玉米秸秆瘫软在那里,愈发显得季节的荒凉。待我走到三舅家附近时遇见了也来看姥爷的姨夫,一前一后推开了三舅家的柴禾门。  
       三舅家草苫的檐头很低,压得屋内光线昏暗。梁上没有裱糊纸棚,屋巴上的檩子一根一根裸露着。窗户很古老了,分上下两层,上层可以像扇页一样推出去,下层是固定的小块玻璃格,玻璃大多是拼接的,一个框里两条或三条的都有。此时那玻璃上夜里结出的霜花还没有融化,像雪地上长出了一片片树林和庄稼,也仿佛夏天庙下屯大田里栽种的黄烟,一叶一叶蒲扇着。靠姥爷躺着的一边玻璃许是碎掉了,用牛皮纸糊着,让屋里愈发昏暗。

       姥爷用一句“大外孙来啦?”迎接了我,掩藏不住内心的欢喜,试着想要坐起来,姨夫按着没让,姥爷就瞅见了姨夫别在裤带上的烟口袋,嘴唇呡了呡。姨夫面上挺窘地摘下已经瘪了的口袋,又掏出一短杆烟斗,伸进袋中操底挖来挖去的,说道,“还能抽一袋”,递给了姥爷。姥爷侧身躺着,贪焚地将烟嘴放进干瘦的唇里,姨夫给划火柴点着了。姥爷闭上眼深吸一口,本就瘦的腮就实兀地凹陷下去,光影里似一道深不见底的井。

       当时我就等着姥爷将一团白烟吐出来,想着肯定吐不出圆圈儿了,等了许久,终于没有等到。姥爷将那一团烟呑进了哪里,有了怎样的走向,我一直猜不出来,然后姥爷便咳了起来。姥爷的咳是排山倒海的,起码在我焦急而又无奈的心里是这样形容的。他的脸憋得青紫,胸腔像有无数种高低不同的合声在发出怒吼,又混杂着长短不一的哨音在呼啸。

       我一直奇怪同一个人的同一个嗓子里怎会发出这么多种不同的声音来呢!那一阵急风暴雨过去之后,姥爷虚弱地喘息着,歇了片刻又拿起烟斗吸了几口,可能实在吸不出什么滋味了吧,他把烟斗朝炕沿边敲了几下,清干净了,又问姨夫,“还能抖搂出点吗?”姨夫将布袋递过去,说:“还有点底底巴巴的。”姥爷就抖着手将烟斗再次探进去,连敲带拍,划过来再划过去,勉强把烟斗塞满了。

       又是深吸一口,又是地动山摇般的一顿咳。这一次缓过来后他把脸转向我,边喘息边轻声问,“还上书房?”我点头。他说,“你爹妈也不上心,早点给你预备个道走呀。想法子在大道旁弄个一间半间的小房,将来学着修鞋,有个屋是不是不用里外搬东西?刮风下雨的也不愁。唉——!”姥爷望着我,枯黄的脸皮上那一道又一道皱折里透着无力排解的忧愁和牵挂。然后他把烟袋嘴出声地咂了咂,不舍地取下来,又一次在炕沿帮上磕了磕,再用嘴抽一抽,可能通气了,这才递还给姨夫,说了句:“行了,最后一袋烟,再不抽啦!”他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后解脱了一样,或许更是一种无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当时我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姥爷活着的最后念想没有了!  
       姨夫要走了,我也不能久坐,怕三舅三妗下工回来看到了为难。 
       姨夫头前走了,我给姥爷掖了被角。姥爷痛苦地盯着我,“能行吗?还没歇好,又得走回去。到家七里地呀!”我说没事,累了就在道边坐一会儿。姥爷默然着。  
       我给姥爷关上门,出了院子。院门是用柴禾枝横竖钉的,却已经松散了,一边耷拉下去,里外拽扯就拖了地,泥的地面划出一道很深的辄。我出去后转过身来将门有些费劲地拽上的时候,似乎看到了一双眼晴!我迅速朝姥爷住的东屋窗口望去,我真的看到了姥爷——那扇碎了玻璃的窗格此刻已经没有了那张牛皮纸,那一个空格便露着姥爷的半张脸。姥爷的脸又瘦又黄又黑,乍一看竟与平日变了模样一般,陌生得让我有些惧怕。而姥爷却一直望着我,眼睛没有眨动一下。我不清楚屋里的姥爷是坐了起来还是将身子扭过窗前,也不知道那眼睛里透出的是痛,是怜,还是绝望?赶紧转身走了,再没敢回头,但那正透着寒冷的破窗格,半张苍老的脸,一双沧桑的眼,一路跟了我,许久都在我的面前晃动着……  
       那个寒冷的假期距今已经很远了,许多往事都已成风。我甚至忘记了家里那一捆黄烟的最终去向,正如忘记了生活里的许多琐碎一样。想起姥爷,也多是他晚年蹒跚的模样。他的壮年,若影子一般,只偶然会在季节的风中淡淡飘过。可能后人也如我一样健忘吧,面对着冬日枯萎的秸秆,极少感念它曾经的茁壮和给予人的收获,更忽略了那饱含着的浓浓的寄托和期冀!
       三舅和三妗早已随读大学的儿子去了城市颐养天年,我因为有了电动轮椅的便捷时常会去庙下屯闲转。那栋曾经的老屋已经被新主人翻建成漂亮的二层小楼,那种低矮的檐头和残破的木格窗再向偏远里寻找也难以见到了,而伏在窗户后面即牵挂又无奈的眼神此生更难再现。但我依然常常流连,突然会在某一住户前发呆,那院子里正有一高个老人坐在屋前的凳子上闲适地抽烟,烟雾缭绕,掩着一张面孔若隐若现……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