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轻人憧憬着未来,人老了却总是怀旧。忆起小时候的天真幼稚,感到满满的都是情趣。

  那年月,父亲工作很辛苦,他怕我们受委屈,宁可独自挑起生活重担,在井下干着“三块石头夹块肉”的活,也不让母亲去工作,在家里照顾我们和奶奶。母亲体谅父亲的辛苦,尽力为父亲调剂饮食,竭力操持着家,他们夫唱妇随。

  父亲很乐观,生活有情趣,爱花爱草爱动物。天上飞的鸽子,关在笼子里的兔子,鸡鸭鹅狗……猪和羊都养过,只是没养过猫。他心灵手巧,养花枝繁叶茂,花团锦簇,自制花盆精致美观。他把薄木板锯成梯形,一个花盆由四块梯形、一块正方形木板做成,花盆口大底小,再涂上橘黄或天蓝漆,既美观又实用。那十几盆花,好似艺术品摆在窗前,父亲满满的成就感。

  父亲养鸟可精心了,鸟食是他亲自动手加工,先把小米炒熟,米凉了再打鸡蛋拌均匀、晾晒,晾干的小米颗粒饱满金黄。父亲用铁丝编的鸟笼子可漂亮了,笼子是圆形的,有近两尺高,一个个菱形格子大小均匀。里面有固定放鸟食和盛水小罐的圆铁环,还有横杆,父亲说横杆是鸟儿休息唱歌的地方。

  有一年夏天,父亲常骑车带我到郊外的山上割草、砍榛柴棵,给家里仓房顶换草换房笆。父亲把割下的草打成捆,十几个草捆竖垂着固定在车后座两旁。我坐在车前大梁上,父亲骑车拥着我。他的车技很棒,山路崎岖,自行车颠簸着顺坡而下,那感觉真爽。

  有一次,父亲割草正起劲时,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叫,父亲停下了手中的镰刀,专注地听着那婉转的鸟鸣,直到那鸟飞走。父亲告诉我那鸟在草丛中筑巢,鸟名叫“阿勒”。阿勒鸟叫“小沙百灵”也叫“云雀”,正是父亲要养的鸟。

  后来,父亲听人说东山上阿勒鸟多,便带着我去山上找鸟。那是一个下午,刚到山坡就听到鸟鸣了,父亲顺着鸟的叫声,发现了鸟在不远的树上叫着,随后向另一棵树飞去,父亲说雏鸟就在附近,让我和他蹲下,在草丛中注视着鸟的动静。

  好一会儿,鸟妈妈又飞起来了,父亲也不敢直起身子,只是目光追随着鸟,我想站起来,父亲一把拉住我不让动,也不许出声。过了一会父亲才挥挥手,示意我可以离开,低声说:“不要跑太远。”我早就着急了,听了父亲的话,我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跳出了草丛……

  我向远山眺望着,一座座山丘连绵起伏,勾勒的线条那么柔美。我抬眼望蓝天,一朵朵白云缓慢地移动着;低头看碧草,雨露把草洗得绿绿的,草丛被风和阳光打理得柔柔顺顺。

  在翠色欲流的草丛中,各色不知名的花似乎在欢笑,在舞蹈。远望色彩斑斓,近瞧姿态各异。一阵风拂过,清香扑鼻,难怪招蜂惹蝶啊!一只黄中带黑点儿的花蝴蝶,扑扇着美丽的翅膀,在野芍药花旁飞舞着,飞离又折返,是舍不得花香,还是留恋花的美丽?

  芍药花真多啊!白的像雪,粉的如霞,还有一种淡雅的藕荷色花更美。各色的蝴蝶未离,蜜蜂又至,那小飞机似的蜻蜓也来凑趣了。我想起父亲的话离蜜蜂远点,忙去另一处寻花趣。

  我穿过草丛,看到一片枞树旁也有花。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一大片不知名的野花跃入眼帘,我目不暇接,手忙脚乱了。追着蝶,采着花,那橘红色像喇叭样的花最香,后来才知道那是野百合。两只蝴蝶飞来了,蝴蝶在我面前的花朵上落定,我屏住呼吸,手伸向蝴蝶,啊!我终于捉到一只白蝴蝶,我双手小心翼翼地捂着蝴蝶,胳膊紧紧夹着花,别提有多高兴了。我向父亲那靠近,一不留神摔了一跤,蝶飞了,好惋惜啊。

  我到刚才观察鸟那儿,看到父亲还静静地趴在那里,父亲轻声说:“老鸟好像发现了我们,老是在树上叫着,不去给小鸟送食物,咱耐心等着,看老鸟往哪飞……”我只好在父亲身边趴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黄昏时分,鸟妈妈终于又飞起,在一处草丛落下。父亲一跃而起,奔向那草丛。大鸟还没来得及喂小鸟,“噗”飞到树上“喳喳喳”地叫着,那声音不再委婉动听……

  几只张着大大的黄嘴巴的小鸟,身上的羽毛并不柔顺,还飞不起来呢。雏鸟还不知将要离开妈妈,欢快地拍着小翅膀,张着嘴巴“叽叽叽”地要食吃,父亲不忍心连窝端,只带走两只雏鸟,给鸟妈妈留下几个宝宝。

  当年的一幕幕早已定格,我心中的红花绿草,山野飞鸟,生机勃勃,鸟语花香,永远萦绕在心头,多想化成一片闲云,飘向记忆中的故乡,凝结成雨露,滋润那碧草山乡……


  二

  别看父亲总爱带着我出门,可是我对他又敬又怕,他是典型的严父,对我们要求很严格。在我们眼里父亲知识渊博,通今博古,出口成章,无所不知,帅气有风度,我们都以父亲为荣。

  父亲注重传统教育。经常在晚饭后给我们讲“孔融让梨,孟母三迁,郭巨埋儿,甘罗12岁拜相”等典故,当时我们小听不懂,父亲耐心地给我们解释,教育我们要互相谦让,孝敬老人。

  他还结合生活实际,开发我们的智力,拓展思维想象力。有一次,邻家有木匠做木工活,父亲问我和大弟弟:“为什么说长木匠,短铁匠?”父亲让弟弟先回答。弟弟想了想说:“我听木匠推刨子的声是‘发,发,发’,发了,就有钱呗,那不就是过日子有奔头长远吗?铁匠打铁的声音是‘叮咣,叮咣’是没钱了……”父亲笑了笑,又看看我,示意我说出自己的理解。

  我说:“木匠选材要长一点,长了可以锯短,短了就无法接长,铁料短了可以在火上烧一烧,锤锤打打就会抻长了。”我和弟弟睁大眼睛瞧着父亲,希望他说出谁的正确。可是父亲不置可否,当时我们不理解他为啥不说出正确答案,后来才想到父亲是怕打击了我们动脑的积极性吧。

  父亲还给我们讲:明朝才子解缙从小聪明好学,但家境贫寒。家对面是一家财主的竹林。除夕,他在门上贴了一副春联:“门对千棵竹,家藏万卷书。”财主见了,嫉妒解缙的才华,叫人把竹砍断。解缙便在上下联各添一字:“门对千棵竹短,家藏万卷书长。”财主更加生气,下令把竹子连根挖掉。解缙又在上下联各添一字,可是父亲让我们说各添了什么字,我那时才上一年级,弟弟还没有上学。我们可没有现在的孩子聪明,我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出“无、有”二字。他经常出一些类似的问题,让我们动脑思考。

  父亲注重我们的礼节形象,尤其对我,不准抢着说话,不准高声大嗓,不准坐姿不雅……他的口头禅:“立如松,坐如钟,睡如弓。食不言,寝不语……”有时我看他总爱在吃饭时教育我们,我在心里嘀咕着,“你吃饭还说话呢”,父亲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你们小孩子不懂,我说话是教育你们,做人要有礼有节,大方得体,特别是女孩子更应该注重言行举止。”

  父亲在家时,我们真的是坐有坐样儿,站有站相,总之,父亲规矩大!大人说话小孩儿不许插嘴,等大人把话说完才可以说……父亲的教育方式成了我们的传家宝,至今我们都沿袭父亲的模式教育孩子。


  三

  我渐渐地长大,十二、三岁时,父亲对我要求更加严格。他同事朋友来了,不再让我端茶倒水了,示意我回避,到我自己的房间里练毛笔字,啥时候客人走了,我才可以出来。父亲爱看书报,订了市报、省报,家里报纸多,他让我在废旧报纸上练毛笔字,那时我迷恋着小人书,父亲不检查,我就不练。后来我从事了教学工作,对当年没有听父亲的话后悔不已,如果从小坚持练书法,在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写一手好毛笔字该多舒心。真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父亲虽然严厉,但是很开明。那是我上三年级的暑假,父亲每天晚饭后,便去操场教我我左脚踩着车脚蹬子,右脚踏地滑行,他在旁边跟着小跑,不时地为我扶正车把。慢慢地我可以稳住车把滑行了,父亲又在后面推着助力,我右脚从车大梁下斜踏在右车蹬上,那时个子小,只能两脚上下交替蹬半圈,我在操场上绕圈骑着,父亲跟在后面跑,虽然那时他很年轻,可也累得满头大汗。

  父亲见我已学会骑自行车了,就不再陪我练习了。有一天,我不小心摔倒了,车子的前把摔坏了,我害怕父亲责怪,悄悄推车回家,没敢说自行车摔坏了。第二天晚饭后,父亲催促我:“怎么还不去练习骑车啊?”我吱吱呜呜地小声说:“今天有点累,不想去了。”“骑车都怕累,长大还能干什么?走,我去看你车子骑得怎么样了?”父亲边说便去推车。

  这下糟了,瞒不住了,我只好实话实说:“车子摔坏了,不能骑了。”低着头等着挨批评。没想到爸爸说:“摔坏了修一修就行了,怎么不早说?”父亲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便忙着修车,并说明天继续练习骑车。父亲教育孩子是理智的,宽严有度的。

  我骑车渐渐熟练,胆子也大了,脚蹬被我踩得“吱扭,吱扭”直响。有一次,我在操场上饶着圈儿飞也似地骑着。突然,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自行车压在我身上。有叔叔阿姨过来了问:“小姑娘,摔着哪儿没有?”我当时觉得好难为情,趴在地上头也不抬说:“没有,就是起不来。”叔叔阿姨们连忙来扶车拉我,可我的裤脚和自行车连在一起了。一位叔叔蹲下来一看说:“哦,裤脚儿被齿轮链条咬住了。”叔叔一点儿一点儿推动着脚蹬,慢慢转动大盘链条,才拽出我的裤脚。黑色油污沾满了叔叔的手。

  这次摔倒后我胆怯了,不想再骑车。回家跟父亲说了摔倒的经过,本以为父亲会不让我骑车了,没想到父亲说:“以后骑车小心点儿,不能半途而废,要持之以恒,还得继续练习骑自行车……”在父亲的督促下,我骑车越来越熟练,胆子也越来越大,与车结下了不解之缘。后来我回到安徽老家,先是骑加重永久牌自行车,接着换轻便凤凰车,后来又更新骑女士坤车,我的车技更娴熟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改骑新大洲牌木兰机动车上班了,在当时女士骑木兰的少之又少,遗憾的是十年前,没听女儿的话——考驾照。

  现在我出行换了电动车,只是车速比木兰慢一些,很便捷,这一切源于父亲对我的严格要求啊。


  四

  父亲对我们宽严有度,母亲温和有加。温和得连孩子们犯错都不舍得斥责,因此我们都爱在她面前撒娇耍赖,在她身边顽皮打闹,在她的世界无拘无束……

  父亲大多是长白班,中午不回家吃饭,晚上下班到家就开饭了,父亲吃饭时总要问我们在家的表现。母亲如实告知几个弟弟的所为,老大如此、老二那般、老三……总之,母亲说的都是弟弟们调皮捣蛋的事。

  父亲很快问我在干什么,不好好带弟弟们。母亲也如实说:“看书,看画本(当地方言:小人书 )。”父亲生气了,又不舍得打我们,把筷子一撂,喝道:“都给我跪下!”我们几个齐刷刷地一溜跪在地柜前。母亲看好好的一顿饭吃成这样,忙对父亲说:“哎,他爸,瞅你那脾气,小孩子哪有不淘气的?我就这么一说,你就来脾气了,以后啥也不能告诉你。”忙让我们起来吃饭。

  我们偷着瞅父亲,他还没下令,谁敢起来啊?母亲只好继续为我们求情:“饭都快凉了,你跟小孩子生啥气?你每天一大早就去上班,只有下晚能跟孩子们在一起吃顿饭,快让他们起来吃饭吧。”“哎,你就会做好人,都给我起来吃饭!”父亲发话了,我们连忙爬起来继续吃饭。

  可是,只要父亲一上班,弟弟们顽皮依旧,照样“舞枪弄棒”,母亲从不舍得拍打一下。当父亲再问我们表现如何时,母亲遮掩着:“没啥事,都听话,挺好的。”只有她忍无可忍时才轻描淡写地说两句,母亲成了我们的保护伞,我们大约两周才跪一次。

  母亲轻易不打孩子,可我和大弟弟被她打的情景终生难忘。记得那是大弟弟七、八岁时的一个傍晚,母亲正在厨房做饭。突然“哎呦”一声,大弟重重地撞到门上,差点摔倒。随后我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原来母亲一巴掌打在大弟的头上说:“臭小子,你敢摸电!不要命啦!”大弟当时吓傻了,摸着脑袋连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一会儿弟弟才缓过神来说:“电打人浑身都麻呀,我再也不敢捅咕电了。”

  当年的照明灯,都是两根细电线连着电灯,从房梁上垂下来,供电部门按每户人家灯头个数收费,我家为了省钱,在厨房与卧室之间的门框上垂下一个电灯泡,供两个房间照明。可是那天傍晚灯不亮了,弟弟卸下了灯泡,看到灯座里有个铜片,就伸手抠那小铜片被电击了。母亲情急之下,打了大弟一巴掌。

  我被打是在读三年级时,母亲打了我近一个多月,每天都要被打好多次。事情是这样的:那年寒假,邻居小姐姐慧琴经常来我家玩。可能是天冷的缘故吧,她老努下嘴,抽下鼻,紧接着眨巴眨巴眼,这三个动作几乎是同时做的,然后又揉揉鼻子。我瞅着她,可能是条件反射吧,也跟着她努嘴抽鼻眨巴眼了。没几天儿,这“病”就落下了,还根深蒂固呢!

  一天傍晚吃饭时,我挤鼻弄眼的毛病被父亲发现了。他说:“这丫头咋的了?闹眼睛?感冒了?这两天……”没等父亲话说完,母亲接过去说:“她啥病都没有,是跟老刘家那丫头学的。”

  父亲一听立刻生气了,说:“你知道还让她学这坏毛病!你瞅瞅她这样多难看!你啥也别干了,给我好好看着她!打也要把她打好!她要是改不掉这毛病,我就找你算账!”母亲知道父亲真动气了,没有出声,瞪了我一眼。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脑袋没少挨巴掌,坏毛病真难改啊,抽鼻子眨巴眼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动作。我正看着书,冷不丁头上挨了一掌,哎!一不留神脑袋上又“啪”的一声,母亲的眼睛似乎长在我身上,也不出声,出手极快,我自知理亏,只能乖乖地忍受着。

  母亲似乎向父亲立下了军令状,下定决心治好我的“病”。她对我说:“别看我平时不打你,你这臭毛病不改掉,我绝不放过你!”我心想那么好的妈,对我咋这么坏呢?人家慧琴现在还挤眼呢,也不像我这样老挨打……那段时间,我尽量离母亲远点儿,可是弟弟们也监视着我。“妈,快打!姐姐挤眼了!”“快打!姐姐又抽鼻子了!”真是草木皆兵啊!更可气的是,有时我冷不防,弟弟也打我头!我成了过街老鼠了!我被打急眼了说:“你们真够狠的,干嘛那么使劲打?当我是孙猴子铜头铁脑袋呀!”母亲说:“谁让你不长记性!”二弟说:“姐,你像我这样就不挨打了。”他说完便睁大了眼睛,紧闭着嘴,那模样真逗,我不禁笑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啥时消逝了,我不再挨打了,这可是我记忆中唯一的被打,因为父亲惩戒我们的方式是罚跪。渐渐地父亲不让我陪着那几个调皮蛋跪着了,因为是他们调皮捣蛋,我只是监管不利而已。有时父亲忙着做事忘记让他们起来,淘小子们跪累了屁股坐在脚后跟上,跪坐着玩溜溜,跪坐着猜谜语,跪坐着玩石头剪子布,有时见他们玩得有趣,我竟情不自禁地也参与其中……

  父亲的爱是厚重深远的,我们小他不舍得打,罚跪是有弹性的惩戒,不会伤其体肤。母亲的爱是深沉细腻的,前些年母亲找出我小时候的玩具“旮旯哈”给了我,这是五十多年前的羊膝盖骨呢,我戏称是“文物”。她还把我上小学一、二、三年级的成绩通知书,当珍宝一样保存着。当她想念几千里之外的我时,便拿出这些看看,似乎女儿我就在她的眼前……这都是母亲藏在心底的爱啊!


  五

  那年月大多家庭孩子多,条件差,父母都忙于生计,没有过多的时间照顾孩子,都是大孩带小孩。哪像现在的孩子,双方老人争着带,视为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着了……

  我们那时候,天暖了,男孩子滚铁环、扇piaji(摔皮卡)、打尜、弹溜溜,女孩跳皮筋、踢毽子、掷沙包、跳格。天冷了,户外活动就是滑雪打爬犁。小小孩不能滑,只能在室内炕上打闹。我在家里是老大,带好弟弟成了我的责任。

  记得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父亲上班去了,家里又是弟弟们的天下了。他们打闹从炕上滚到地上,又从地上追到炕上,母亲忙着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让我带他们到外边转一圈。我只好放下书领他们出去。刚出院门,突然听到鸟“嘀啾,嘀啾”的叫声。我寻声望去,见邻居李叔家的沙果树上挂着个鸟笼子,里面有只苏雀上串下跳一直叫,原来李叔叔正在用滚鸟笼子捕鸟呢。

  北方冬季大雪封山,成群结队的苏雀下山觅食,“这种鸟是因爱吃苏子而得名,(“苏子”是北方的一种油料作物。)也有人说这种鸟是从苏联那边飞来的,所以叫苏雀。这种鸟和麻雀大小差不多,只是头顶长着红色羽毛,雄鸟腹部的羽毛也是红色的。苏雀的叫声清脆悦耳,雄鸟叫时还会打“嘟噜……”。

  一般滚苏雀用的“诱子”,大多都选用雄鸟。苏雀傻傻的,很容易诱捕,也很好喂养。滚苏雀的笼子……苏雀的笼子多数是用高粱桔杆编的,也有用铁丝编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笼子上边都有一个“诱子”房,“诱子”房两边就是诱捕鸟的翻拍。把谷穂固定在上面,鸟去吃谷穗就会翻进笼里,翻拍立马又封闭出口,把鸟困在笼里。

  我们刚要近前看个清楚,李叔摆手示意别靠近,手又往西指。我顺着望去,啊,那棵大榆树上好多苏雀。一只,两只,更多鸟向这边靠近了,是笼子里的苏雀呼唤来的吧,笼里的苏雀“嘀啾,嘀啾……”是在呼喊:“救救我吧?”还是说:“快来,快来,这里有好多食物!”反正鸟们向这边靠近了,它们怎知是陷阱呢?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为了不打扰李叔捕苏雀,我们回家了。我把手放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用温热的手焐化结在窗上的冰花,向室外张望着。突然,院中先后飞来两只苏雀,又飞来几只……那些苏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在院子里跳着找食吃。我家没有滚鸟笼子,怎么办?

  这鸟那么饿,如果撒点儿米在那儿,一定会来吃的。我突然想到了捕捉它们的办法:找根短棍栓上绳子,用棍子把洗衣服的大盆支起来,把绳子的一头从门缝扯进屋里,在大盆底下撒些米,鸟进去吃米时,拉绳子把支盆的棍子拽倒,也许鸟能被扣在盆底下。

  我说做就做,撒上小米,支起盆……刚才到院儿里支盆子把鸟吓跑了,我就躲在屋里耐心地等。我让弟弟们安静点儿,他们看我要捉鸟了,停止了打闹。我们耐心地等着苏雀来吃食。功夫不负有心人,苏雀真的飞来了!从对面屋脊飞到院子里,蹦着跳着、叫着,也许是嗅到了小米的香味,朝着支起的盆蹦跳着……

  我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大气不敢出,生怕有一点动静吓跑了苏雀。近了,近了……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拉绳子的手都出汗了。大弟弟在我耳边小声说:“姐,准备好,鸟儿要进去了。”我无暇搭理他。啊,进去一只了,弟弟们压低嗓门催我:“姐,快点儿!快点儿!拉绳呀!”

  我不理他们,我要等多进去几只,不一会儿,盆下面有三只苏雀了,我用力一拉绳子,“哐啷”盆子扣下了。我们飞奔出去,不知道盆下面有没有鸟,我们趴在盆子上听有没有鸟扑棱的声音,可是,什么也没有听着。

  我小心翼翼地掀起盆,啊,里面有一只鸟,呆呆地蹲在那儿。我们一起伸手捉,苏雀忽然“吱”的一声展翅飞走了,好可惜,差一点儿就捉到了,我埋怨弟弟们跟着误事……

  没有捉到苏雀我不甘心,我用这方法等着,就当是守株待兔了。好几天没有苏雀来,我不放弃,坚持等着。终于有一天,几只傻傻的苏雀飞来了。还像上次那样骗鸟上当,只是这次捉鸟时,我先把被单盖在盆上面,再让弟弟们压住被单四周,然后我才把手伸进被单下面,轻轻掀起盆边,我的手在盆里摸着……

  哇,一下子竟然捉到了两只苏雀!


  六

  那年月我们矿区没有公园,没有游乐场,家里也没有玩具。弟弟们整天在家“大闹天宫”,一会儿“他把我推倒了”,一会儿“他把我踢疼了”……不停地告状。做家务的母亲被吵得心烦意乱,让我带弟弟们到外面玩。

  我一出动大多是四人,背一个,带两个,没地方去,只好去电影院,那里人多热闹。我们岭东区就一个矿工俱乐部(电影院),坐西朝东,居高临下,是当年的娱乐中心。开会在那里,演戏在那里,一切娱乐活动都在那里。矿机关楼、职工宿舍楼、职工食堂、职工医院,饭店、商店……众星拱月般坐落于电影院周边。电影院门前那二三十级台阶,成了人们休闲侃大山的“雅座”,附近的孩子们自然也在那里玩耍。

  那时不用担心孩子走丢,更没有拐卖儿童的,家家孩子都多。我把弟弟们带到电影院前面,把背着的三弟往台阶上一放,让他们自己玩,我则坐在人少的台阶上,掏出我珍爱的书,陶醉在文字的海洋里,奇人趣事嘈杂喧闹,我充耳不闻。直到弟弟们说饿了,我才带他们回家。

  有时放映电影,我只买一张票,带着弟弟们,跟着大人后面混进去看电影。有段时间是敞门入场,对号入座,我们一张票都不买,看到哪有空座就坐下,人来了再让座。有时被清场的人撵得到处躲,遇到好说话的工作人员,让我们到两边过道站着看,别乱跑。就这样,我经常带着弟弟们看电影。

  后来弟弟们长大了,也喜欢去电影院。不过电影院总是循环放映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弟弟们看得次数多了,不但能记住台词,连动作也能模仿了。

  记得在一个冬天的下午,弟弟们在炕上摔跤,他们从炕这头滚到那头,吵得我无法看书。我设法让他们安静下来说:“咱们来演《智取威虎山》吧?”弟弟们拍手叫好。别看他们小,心中都有偶像呢。大弟二弟都争着要装扮剧中的英雄杨子荣,不愿当匪首座山雕。我对他们说:“扮杨子荣是要有动作的,不好演,演座山雕坐在那里不用动,他手下还有好多喽喽兵呢,多好哇。”听我一说,二弟才愿意扮座山雕,我用尺子敲击脸盆给他们助威。

  大弟把白被单披在身上装扮杨子荣,二弟戴上父亲的破狗皮帽子,扮演匪首座山雕。他把被子枕头摞得高高的坐在上面,摆出一副匪首模样大声吼道:“天王盖地虎!”我“咚咚咚”地敲着脸盆,大弟踩着碎步出场,披着被单转了一圈,双手叉着腰,昂首挺胸,亮相回答:“宝塔镇河妖!”二弟又问:“脸红什么?”大弟把披着的被单一甩回答道:“精神焕发!”“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他们对答如流,我和三弟捡乐子。

  紧接着,二弟又高声叫道:“莫哈,莫哈……”这时大弟忘词儿了,在那儿结结巴巴地“正……正晌午……没家……”他侧脸瞅着我问:“姐,是啥?谁没家呀?”我不想帮他,顺口说了一句:“你憋着吧!”大弟一听,略一迟疑,把脸一扬,又一转身,来个亮相,大声回答:“正晌午,你憋着吧!”二弟叫道:“大哥说错了,错了,错了……”“哈哈哈……”我忍不住笑起来。

  大弟疑惑地问我:“哪儿错啦?姐笑啥呀?是你告诉我……”我眼泪都笑出来了,告诉他是“正晌午说话,谁还没有家。”大弟耍赖说:“本来我是会的,是你故意逗我……”

  那年月,我们自娱自乐,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快乐。


  七

  那年月大人为生活操劳,孩子们没有娱乐场所,整天窝在家里。越是这样越喜欢凑热闹,好奇心也越强,甚至对些道听途说的也信以为真。记得那是1964年夏天,疯传一个后妈用残忍的手段将孩子害死了,罪大恶极,法院将在广场召开公判大会,并处以极刑“点天灯”活活烧死她。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对这人云亦云的传闻深信不疑,都想亲眼目睹严惩恶妇,以解心头之恨。这百年难遇的场面,我岂能错过?

  记得那天一大早,邻居家的小姐姐,来找我一块去看点天灯的。可是母亲说:“别听人瞎扯,没那事儿,再说没大人领着你们,跑丢了咋整?别去了。”小姐姐没有伴儿,她妈也不让她去。我俩不到黄河心不死,她极力帮我求母亲说:“婶啊,我们丢不了,你让她去吧,就当俺俩去市里百货商店溜跶一趟呗……”母亲经不住我们地死缠烂磨,终于同意我带着大弟弟一起去,一张火车票两毛钱,母亲给我一元钱坐火车,弟弟那时还小,不用买票。我拿着一元大票,兴高采烈地奔向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天哪!售票处人头攒动,站台上也人山人海。火车进站了,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向火车,我没买到票不敢近前。这时邻居小姐姐说:“你看,那些没买票的人都上车了,咱们也上。”说着便拉着我们往前挤,直到大多数人都上车了,我们才勉强挤上车。车厢里水泄不通,我夹在人缝里动弹不得。十多里路,还没松口气火车就到站了。我看到出站口好多人被拦住了,是要凭票出站,没有票的人都被拦下来等着补票。

  一个工作人员拿着话筒喊着:“没买票的赶快补票。”弟弟说:“姐,咱快补票吧,要不咱走不了。”我正掏出钱要去,邻居姐姐拉住我说:“你看那么多人都没补呢,咱忙啥呀?”我把掏出来的钱又塞进衣兜里。

  工作人员又一次高叫着:“快买票,不买票一律不准出站!”这时,弟弟伸手来我衣兜掏钱,我推开他的手,紧紧按着装钱的衣兜。可是,我和弟弟一推一拉的被工作人员看到了,他过来斥责我们:“不买票,还在这里打架,把你们关起来!”

  弟弟才八岁,他听说要被关起来,吓哭了说:“我要回家,姐,快给他们钱……”弟弟平时乘火车是不要票的,那天弟弟也买了票。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呀!多花了两毛钱,把我心疼坏了。

  我们出了中心站,直奔广场。大路上的人川流不息,大多是去看点天灯的。我们顺着人流来到广场,又是人山人海,会台上却是空荡荡的,根本没开审判会,哎!是一场谣言的闹剧。我撞了南墙才回头,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傍晚,父亲下班知道了这事,责怪母亲愚昧无知:“你啥都信,人那么多,不怕孩子被踩吗?”母亲也后怕,深深地自责着说:“哎呀,真悬啊,我被俩丫头给缠糊涂了……”

  如今想起这事,觉得那时自己太任性,不该一意孤行。如若发生踩踏事件,后果不堪设想啊。


  八 

  我在好奇中成长,感到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有趣。记得我上二年级的夏天,学校开展了野游活动。一大早,我们去学校操场集合,然后排着队出发了,离开校园沿着水库边的公路,向西南二站方向走去。

  过了安邦河上的公路桥,终于听到一声哨子响,前面的班级依次停下来。我们到了野游目的地,跟着老师下了公路,来到了山脚下的一块草坪,老师让我们坐下来休息。

  不一会儿,活动开始了,先是各年级在一起观赏文艺节目:独唱,合唱,舞蹈,诗朗诵,然后进行拔河比赛。接着大队辅导员宣布每个年级的活动项目,活动区域。低年级只参与找宝活动,高年级“爬山比赛,夺红旗,抓特务。

  我们低年级同学所谓“找宝“,就是把事先写好的纸条藏在树杈上,草丛中,石块底下。找到纸条后,凭纸条上写的奖品“铅笔,橡皮,尺子,卷笔刀 ”等去领奖。

  我和雅凡开始找宝了,我摇摇树杈,翻翻石块,没看到什么纸条。拨开蒿草仔细查看,还是一无所获,突然听到一声:“我找到橡皮了!”我们好奇地围了上去,原来是写着“橡皮”俩字的纸条。

  本来泄气的同学们又振奋起来,投入找宝的行列。我也信心满满地搜索着字条,突然雅凡又大喊:“快来呀!这有许多鸟蛋!”我们又一窝蜂似的跑过去看,在两块石头缝下大约有八、九个灰白色的“鸟蛋”,上面还有淡黑色花纹,比鸡蛋小些。

  几个先到的同学上前拾起鸟蛋,在手里把玩着。这时小波“哎呀,大虫子!”又把我们吸引过去。原来,是小波不小心把“鸟蛋”掉在了地上,摔破了蛋壳,里面有筷子粗细的虫子在蠕动。有个同学眼尖说:“哎呀!是蛇!”

  吓得我们赶紧把“鸟蛋”扔到地上。雅凡说:“幸亏小波摔破了蛋壳,看到小蛇了,不然我们还以为是鸟蛋,当成好玩意了。”还有的说:“妈呀,吓死我了。”男同学胆子大,用石头把蛇砸得稀烂。

  嘹亮的军号声传过来,是高年级同学“夺红旗”胜利了。我们向山头望去,一面鲜艳的红旗迎风招展……

  野游活动结束了,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回家。我和雅凡小波一起往回走,忽然发现前边有一个老奶奶,弯着腰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头还有点摇晃,一步走不了三寸。我们觉得她摇头晃脑的样子很有趣,靠近她时,有意伸头看看她。老奶奶满头散乱的白发,暗黄的脸上沟壑纵横,双目浑浊。那可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的最沧桑的脸,我们仨丫头互相对视了片刻,忽地跑开了。

  雅凡说:“真吓人,头发好乱,皱纹那么多,像个老妖精。”我问:“你们听到了吗?她‘哼哼唧唧’的,是哪儿疼吧……”我们放慢脚步,回头“欣赏”着,窃笑着……

  这时冷不丁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当当”声,随即又听到“少年休笑白头翁,荷花能开几时红!”老奶奶声嘶力竭愤怒地喊着。她双手拄着拐棍站在那儿喘着粗气,我们一时呆住了,看着老人被激怒的样子,我们不知所措。

  那时我对老人的话一知半解。回家我问父亲老奶奶的话是啥意思,父亲批评了我,告诉我要尊重老人,理解人老体衰的无奈,岁月是无情的,人总会老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当年红颜小花,已是暮年老媪,霜染了发,月碎了盘。“少年休笑白头翁,荷花能开几时红”时时提醒我要尊重老人……


  九

  我上三年级了,那时的课程浅显易懂,作业在课间就全部完成了。我能看些简单的小说,觉得比父亲的报纸有趣多了,经常把同学的童话故事带回家看。第一次看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觉得不可思议,美人鱼竟然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忍受那样的痛苦,最后变成泡沫,美人鱼太傻了,我不懂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但书中引人入胜的情节还是吸引着我。之后我囫囵吞枣地读了《秋海棠》、《三家巷》、《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一些杂书。

  我沉迷于小说,一发不可收拾。好在父亲爱看书,放松了对我迷恋书的约束。吃饭时我把书放到饭桌下,偷着瞅几行,竟端起弟弟的饭碗;有时还把筷子伸到饭桌对面夹菜,弟弟用筷子敲打我的筷子,我便狼吞虎咽般吃完饭,捧起书钻进自己的房间。摇晃弟弟睡觉时,也是手不释卷,整天抱着书废寝忘食……为了能借到更多的书,我把借来的书,破损的我会粘好,卷起的书角,我会捋好压平,归还时同学们很高兴,都愿意把书借给我看。我实在没书看了,便翻父亲的书。那些书是竖版的繁体字,像《水浒传》《封神榜》《三国演义》书中好多字我不认识,连人名都读错,和父亲说起书中的内容,我经常张冠李戴,笑话百出……终日连蒙带猜地看。

  我慢慢地啃父亲的书,我这三年级的学生看竖版书很吃力,可是我反复看,不懂的问父亲。天长日久《水浒传》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令我着迷了,我不知读了多少遍,看了多少章回,我记住了好多英雄的名字及绰号。“豹子头林冲,青面兽杨志,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我崇拜军师智多星吴用的足智多谋;羡慕一丈青扈三娘“的武艺高强……直到如今许多人物我仍记忆犹新。 

  当年我看书太痴迷,差点整出危险来。过去电灯都是直接连在电线上垂下来的,夜晚我把系在一起的的电线解开,把电灯放低,垂到我的枕边照明。父亲发现我房间灯亮着,告诫我早睡早起,要保证十小时睡眠时间,不然把书交出来。我自然是满口答应,并示意奶奶为我证明,每天都是按时休息,奶奶帮我隐瞒着……

  为了看书不被父母发现,我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可是时间久了,拿手电筒的手又酸又麻。我索性把电灯放在被窝里,奶奶说:“太危险了,把灯拿出来看,你爸妈看到了,就说是我同意你看一会儿的。“我说:“放被窝外面不行,有亮光还会被发现的,书就被没收了。“奶奶不放心,每天陪着我,督促着我休息。

  有一天晚上,奶奶说:“太晚了,把灯关了,赶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上学。”不一会儿奶奶睡着了,我继续看书。突然,我觉得有人拽书,又听到母亲的说话声:“这丫头胆子太大了,把灯泡放被窝里看书!哦,我也睡着了。原来母亲怕我打着手电筒看书,过来催促我睡觉,看到眼前的一幕,吓一跳,被子都被烤黄了。母亲没收了我的书,后来还是同学来帮我,才拿回那本书。

  那次险些捅出大篓子,我被父亲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从那以后,我看书谨慎了许多,再也不敢那样看书了,但我还是有办法应对父母亲,陶醉在文字的乐趣中,只是那时的书太少,许多书不大量发行。如今文学书籍,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应有尽有。可是我已耳目失聪,一切都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十

  现在不仅文学作品应有尽有,人们的衣食住行更是丰富多姿。走进菜市场,水灵灵的时令菜随意选,新鲜的鸡鱼肉蛋任意挑,餐桌上的菜肴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

  我小时候买啥都要票,布票、粮票,油票、肉票、糖票……全是限量供应。买菜是件闹心的事儿,有钱买不着。买一次菜,得等半天。记得有一年暑假,母亲为了能多做点家务,让我和大弟弟去买菜。买菜要去国营商店,每个商店在门面前搭建620米长的菜床子(卖菜的柜台)。

  那时的蔬菜品种很少,夏天只有辣椒,茄子,豆角,西葫芦及西红柿,供不应求。我们岭东区共有七个菜点,蔬菜是由东沟蔬菜基地菜农种植供应的,那年月不准个人经营蔬菜。

  菜点柜台里面经常空空如也。每天上午我们去等蔬菜,等着急了就沿着通往蔬菜基地的马路,迎接拉菜的牛车,迎接到拉菜的车, 跟着牛车一块儿走,因为不知道菜拉到哪个菜点,我们不敢走快,当确定了要送往的菜点时,我们便飞快地跑向菜点排队等候。

  牛车到了菜点儿,把西红柿、黄瓜、茄子……一股脑儿卸在柜台里面的地上。我看着摔断的黄瓜,压扁了流着汁液的西红柿,觉得很可惜。那时去买菜,不像现在给塑料包装袋。都是自己带着土篮子,买的时候也可以多“抢”点儿菜。菜很便宜,一秤盘子才一两毛钱,大约三四斤西红柿。秤盘子像簸箕形的,售货员把秤盘子贴着地面往菜堆里一撮,拎起菜叫道:“一毛钱的,两毛钱的……”买菜的人高喊着:“我要,我要……”排得好好的队立马挤成一团。

  售货员看到谁的筐离得近,就把菜往里倒,听到秤砣碰撞秤盘子“哗啦“一声响,又开始了下一单交易。没有人嫌弃柿子烂,黄瓜断的……更没有人去计较缺斤短两,就按秤盘子卖的,能买到菜就很不错了。

  我和弟弟个头小,自然挤不过那些人。眼瞅着柜台里那一牛车柿子快卖没了,黄瓜也剩不多了,怎么办?买不到菜吃啥呀?正犯难时,我忽然看到一个大人顶着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往前挤,孩子居高临下把土篮子伸向售货员,啊,他买到菜了。可我也顶不动弟弟呀,旁边那些买菜的孩子和我一样着急。有的已经爬到柜台上,把筐子伸到售货员面前,把称盘子往怀里拉,就势将秤盘里的菜倒进筐里。售货员拽过钱,又去忙碌着,并没有责怪那孩子。

  我灵机一动,如法炮制。也爬上了柜台,蹲在买菜人的前面。心里像揣着个兔子“砰砰“直跳,挡住了后面的买菜人我觉得不好意思。售货员拎着西红柿过来了,我硬着头皮拽过秤盘子,“哗啦!”菜倒进了我的筐里。我既羞涩又高兴,羞涩:抢菜不是女孩儿所为,高兴:是我买到了菜。我并没有马上离开柜台,心里想:一不做,二不休,今天彻底“抢”一回菜,我连忙把“抢”到菜的土篮子递给弟弟,让弟弟把菜倒在旁边的地上。把空土篮子再递给我,我伸着空筐继续“抢”菜……

  售货员阿姨拎着装满菜的秤盘子过来了,我一把抓住把菜倒进篮子里。售货员阿姨白了我一眼,那眼神我明白,她心里一定在想:这小姑娘不是买到菜了吗?怎么还来抢菜呢?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热,我想当时的脸一定是红到脖子根的。

  我开始拽另一个售货员的秤盘子了……就这样西红柿、黄瓜我各“抢”了两秤盘子,土篮子里满满的菜,我挎不动了,我和弟弟抬着回家。

  母亲看我们满载而归,高兴得笑着说:“姐俩真有用,菜吃完了,你们还去买。”听了母亲的夸奖,弟弟高兴得合不拢嘴。可是我一想到那拥挤混乱“抢菜”的埸面,心里就不是滋味……

  从那以后,我害怕母亲再让我去买菜……


  十一

  那年月,物质匮乏,供不应求,人们想方设法改善生活。许多居民开始养猪、养羊,喂鸡鸭鹅。

  我上三年级时,家里养了鹅,母亲告诉我们小鹅长大了能下蛋,还能看家。小鹅身上的绒毛是淡黄的,毛茸茸肉嘟嘟的很可爱。渐渐地两只鹅头上的红包越来越大,父亲说那是鹅冠。两只淡黄小鹅长成了白鹅,都是公鹅,叫声也渐渐地响亮了,父亲送了一只给朋友。家里这只鹅高高的额头是橘红色的,一对有力的大翅膀,整天昂首挺胸,踱着方步,那高傲的样子显得盛气凌人。 

  我们只要听到大白鹅那高亢清脆的叫声,就知道有陌生人经过我家院门前。鹅“嘎,嘎,嘎”直叫,似乎在高声喝问:“站住!干什么的?”人若进院里来,它便伸长脖子张开翅膀,低着头快速冲过去,你可别以为它是迎接你,它一口咬住你衣角或裤腿摇晃着脑袋,使劲地拧着,如若咬住皮肉,被拧之处非青即紫,大白鹅看家护院真是恪尽职守呢!

  我可喜欢大白鹅了,别看它昂首挺胸,高声大嗓的不可一世,和我家人在一起它却很温顺。我放学回家刚进院,它很快地迎过来,那白净的长脖子,在我身上蹭来绕去的,有时伸长了脖颈歪着头望着我,好像在询问:“你怎么才回来呀?”每当这时,我总要逗它玩一会儿,我轻敲它的额头,它并不躲开,反而张开翅膀粘着我嬉戏。

  可是自从养了鹅,却招来许多麻烦,邻居不敢来串门子了。有时院门没关好,鹅跑到院外,见人就伸着脖子追着拧人,告鹅状的人接二连三。

  为了鹅不再出门拧人,我们整天小心翼翼,出入带门,但还是有百密一疏的时候,鹅溜出去惹事生非。怎么办?父母亲犯愁了。那年月没有农副产品交易市场,没法卖鹅。后来父亲狠狠心说:“杀了吧。”我打心眼里不舍得,可又能怎么办?父亲对母亲说:“明天你把鹅杀了吧。”母亲忙摇头道:“我不会杀,也不忍心杀,要杀你去杀……”父亲接着说:“你明天问问咱这儿邻居谁会杀。”我知道父亲也是不忍杀鹅。

  后来,我到学校和同学凤英说起鹅的事,她说:“杀鹅怕啥呀,我去帮你杀鹅!”我可不信她说的话,一个小女孩怎么敢杀鹅呢?

  星期天上午,凤英来我家了,一进门就说:“我来给你家杀鹅。”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她:“你真敢杀鹅?你是说着玩的吧?”凤英回我说:“你看看我敢不敢杀鹅!”说着朝大白鹅走去。也真奇怪啊,那鹅竟然没拧她还跑走了,似乎知道将要面临引颈杀戮,躲到院落的一角不声不响地呆立着。

  凤英进厨房拿起菜刀,又靠近了鹅说道:“这鹅不像你说的那么邪乎(方言:厉害)啊,咋蔫了?”说着她又放下菜刀,去拎起了劈柴的斧子。她径直朝鹅走去,还没有靠近,鹅突然张开翅膀“嘎嘎嘎”地叫着飞奔起来,她扔下斧头追赶鹅。

  大白鹅终于被凤英摁在地上,她个子小几乎骑在鹅身上。喊道:“快把斧头给我!”我把斧头送给她急忙跑开,她着急了说:“这鹅劲儿太大了,来帮我按住鹅翅膀,不让它扑棱!”大白鹅在她身下凄厉地叫着……

  我不敢靠近,进屋喊母亲,母亲说:“那小丫头真来杀鹅了?我不去,她把鹅整死就行,到院子外面杀,别整得半死不活的……”我没办法,只好和凤英一起把鹅拖出院子。

  凤英一个人没法杀鹅,让我按住鹅,我不敢上前,我让大弟弟来帮忙,可是弟弟也害怕。凤英急了,大声喝道:“英子,快点儿!”我只好硬着头皮跑去按住鹅。凤英用脚踩住鹅的一个翅膀,一手按住鹅头,另一只手举起斧子正要砍下时,我吓得一松手跑了。幸好她踩着翅膀,鹅才没有逃走。

  凤英气急败坏地喊着:“你干啥呀?真没用,快点过来,快点!”我只好照她说的做,把头转过去,闭着眼睛,又按住了鹅。只听几下“咕咚,咕咚……”声,我按着的鹅一使劲窜了出去。我松了口气,心想鹅跑了更好。

  可当我睁开眼看鹅时,心里“咯噔”一下凉半截,天啊,鹅头没了,伸着血红的脖颈,拖着翅膀狂奔,地面血迹斑斑……我捂着眼睛不忍直视,那恐怖的场景令人骨寒毛竖。

  那一幕像记忆长河中的礁石,我不愿触及。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从不敢看杀鸡鸭鹅,每当在菜市场看到宰杀鸡鸭时,当年白鹅浴血飞奔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


  十二

  那年月,人们生活虽然都很节俭,但为人大方厚道,淳朴重感情。自家养的鸡鸭鹅不舍得杀了吃,却送给亲朋好友品尝。

  每到过年,养猪的人家便会把猪杀了,把亲朋好友请去大吃一顿。回家时还给割块肉带回去。母亲对父亲说:“总去人家那里吃,临走还给咱猪肉,这人情怎么还啊?”父母亲决定也养猪。

  那年月,人的口粮都是定量供应,没有如今的猪饲料,猪食成了大难题,只能去城外采野菜,再少量掺点儿豆腐渣或豆饼喂猪。

  记得我上初一那年,我家养了一头黑猪。那猪可能吃了,一顿就得吃一盆。我们平时上学都是母亲去弄猪菜,周日和假期,我和弟弟去采猪菜。

  记得秋季的一天,我和弟弟挎着土篮子,又拿了一个麻袋来到郊外。可我不知道哪里有猪菜,我和弟弟走到了定国山脚下,发现路边有灰菜。那灰菜长得快有我高了,秋天的灰菜叶子很少,小小的有点泛红色,主枝干上发了很多枝杈,枝杈顶端缀满了籽。我们开始撸灰菜籽,那菜籽好小,还没有高粱米粒大呢!一大棵灰菜只能撸一把菜籽,土篮子空隙大,菜籽一放进入便漏了下去。看着漏出的菜籽好心疼,只好每撸一把菜籽就塞进麻袋里。

  路边的菜籽撸完了,只装了麻袋一角。我的手指生疼,手掌变色了,拇指食指几乎是黑色的,我想到母亲每天有多辛苦,为我们缝缝补补,洗衣做饭,还得给那大肚子猪弄吃的,得走多少路,弄多少菜才够猪吃一顿?采猪菜可真难啊。

  我和弟弟垂头丧气,到处寻找猪菜。来到一块田边,我眼睛一亮,顿时振作起来。那是一块大头菜地,(大头菜即卷心菜)菜已被砍掉了,菜根还守在地里,根的四周长出了小小的菜芽。小芽抱在一起,有鸡蛋那么大,似乎为我而萌芽,我不禁喜出望外。这地是谁的?四周没人,我该问谁啊?看样子应该是没人要了,我箭似的一头钻进地里。

  这比撸灰菜籽快多了,不一会儿采了半土篮子菜芽,我高兴地喊弟弟进地里来帮忙。他说:“这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人家来了说咱偷菜咋办?”他不敢进地帮我,说在地边帮我看着人,有人来就告诉我赶快跑。想到猪在等着我弄吃的,我只好一个人忙乎着。

  突然,弟弟叫起来:“姐!来人啦!快跑呀!”我一听拔腿就跑,跑到路边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我问弟弟:“人呢?”他用手一指说:“你看那儿,他走过去了。”原来那是个过路人,一场虚惊……

  我又钻进地里,手抓得更快了,生怕再有人来。那天收获颇丰,采了大半麻袋菜,我们抬着都很费劲,把菜抬到离菜地远些的地方,我才安心地照母亲教的方法,用绳子的两头扎住麻袋下面的两个角,再把中间多余的绳子缠绕在袋口,两根绳子做背带,背着省力多了。

  每到周末,我就和弟弟去采猪菜,不是每次都幸运有小菜芽儿的。我渐渐认识了马齿笕、车轱辘菜,野苋菜、那段时间我的手好粗糙,好难看,采菜的日子好难挨啊。

  我整天埋怨猪:“你这讨厌的大肚子!能不能省着点儿呀,干嘛楞吃,把肚子撑那么大!”母亲听到了说:“猪吃得少,长得慢,过年咱哪有肉吃啊?”我发牢骚嘟囔着:“让猪把我吃了算啦!省得我还得去给它采菜。”

  我是因为菜不好采,才嫌猪能吃,其实我还是挺喜欢那猪的,油亮的黑毛硬硬的,脖子上的毛竖着,听大人说那叫猪鬃。我最喜欢看猪用嘴唇拱地了,大脑袋上长着两片扇子似的耳朵,随着前探的大嘴上下呼扇着。猪嘴唇像袖珍“铲土机”,嘴唇贴着地面“哼哼唧唧”地一拱一撅,土块就翻了起来,不一会儿,平整的地面就坑坑洼洼的了……

  看猪吃食也很有趣,猪的食欲特好,长嘴巴插进盆里,鼻孔都几乎被掩埋在食物中,我真担心它呛着,那“吧唧,吧唧”的吃食声真好听,瞅着猪吃得那么香甜,我很开心,那是我亲手采的菜啊!

  终于熬到过年了,我家也要杀大肥猪了。那天上午家里来了好几个叔叔,母亲说那是爸爸请来帮忙杀猪的。大家都兴高采烈的,可我高兴不起来。我去院里看猪,心里感觉好失落,莫名的惆怅。那猪静静地与世无争,却就要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我在心里默语着:猪啊,倘若可以长相守,我愿为你再辛苦……

  傍晚亲朋好友都来了,家里比过年还热闹呢!“杀猪菜”的香味弥漫着院落,钻进人们的心里,凝结着深深的美好情谊。

  那年那月,那人那情,那乐那趣,永远流淌在我记忆的长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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