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伏,将近七十岁的刘继宗起了个大早,趁着太阳还不烤人,赶上第一班去县城的车。等他呼哧呼哧擦着满头满脸汗站在博物馆门前时,面对高不见顶的大理石柱,心里一阵叹息。

  “等老子把宝贝捐给政府,看你们去哪惦记?”

  刘继宗摸一摸前襟口袋里的小木盒,到底有些舍不得。他之所以来博物馆,有一半出于跟儿子置气,事情发生在头天晌午,刘继宗正在堂屋里的椅子上打盹,儿子领了个秃顶男人进来,那人一身松松垮垮的西装,怀里夹着个鼓鼓囊囊的棕色皮包。

  “爸,这是江老板,人家是做古董生意的,专业……你大孙子的学费可就指着您了。”

  刘继宗稍稍抬离椅子的屁股在他听到这句话后又悄悄放了回去,心里就有些不大痛快。

  刘继宗是个骟猪匠,几辈家传,手艺自然不差,早年间有个外号叫刘一刀,意思就是骟猪只用一刀,从来不需要第二下。因着这门子手艺,饥荒年月里他竟也得以赚个温饱,又顺利讨了媳妇,只可惜迟迟没有生儿育女,后来收养了一双儿女,村里人都说是他这门手艺伤了阴德。刘继宗自然不信这些,依旧心安理得做他的骟猪匠,倒退个十几年吧,远近的村子还有不少人来请他,可也就是这十来年,到处建起了养猪场、养牛场,用饲料塞起来的牲畜长得又快又肥,哪里还需骟猪匠呢,来请他操刀骟猪的人也就越来越少,及至这两年,左右村民大多都住上了三层楼的小楼房,喂鸡养鸭都嫌麻烦,没有养猪的,他这个骟猪匠也就彻底没了用武之地,闲下来时经常摩挲那把寒光闪闪的小刀,仿佛是相熟的老友。

  他这把祖传的骟猪刀,锋利异常,放在木盒子里积年不用,再拿出来时依旧刀光凛冽,从不生锈,据说他祖上是在宫里净身房当值的,用这小刀把许多男人变成了女人,后来清朝退位,他那位祖宗便流落民间成了个骟猪匠,手艺竟也通用,刘继宗不知这说法是否属实,他只是时常为自己的手艺无法得到传承感到惋惜。

  儿子不是第一次惦记他这把宝刀了,之前几次怂恿他卖了换钱,他没舍得,这回见儿子直接把买家领了来,登时一顿臭骂把人给轰了出去,儿子赌气嘟嘟囔囔走了,这时候前村老李来请他去给骟猪。

  “哪来的猪?”刘继宗一边捧出积了一层灰的木盒子,一边问老李。

  “外甥家的养猪场混不下去了,剩下几头猪崽,我要了一头,养到过年吃肉正好。”老李笑起来,一口大黄牙泛着昏黄的晕。

  刘继宗到了老李家,却被那所谓的猪崽吓一跳,倒比早年间的老母猪还要肥大。但他毕竟是个有经验的,操刀在猪崽两条后腿中间拉了一刀,伸手去挤捏,却没有挤出蛋丸来,看一眼旁边盯着的老李,略微觉得尴尬,嘴上给自己找补:“年纪大了,手也生疏。”他说着又来了一刀,再伸手挤捏,肥大的一坨肉攥在手里,好容易挤出来两颗蛋丸,却比鸡子都小,刘继宗心下唏嘘不已,那猪崽蜷缩在墙角,一双猪眼涣散无神。

  离了老李家,刘继宗想起前些年镇上有人下来宣传,叫他们把家里有些年头的东西捐给县里博物馆,当时他舍不得祖上传下来的宝刃,如今竟心思活泛起来,思前想后打定主意,才有了他站在博物馆门口这一幕。

  博物馆里有人接待了他,说是要先经过鉴定,于是转身请了另两人过来,那两个人戴着白手套把小刀放在手心,左瞅瞅右瞅瞅,又给放了回去,三个脑袋聚在一块嘀咕了几句,最后还是剩下接待他那人。

  “大爷,您这物件并没有文物价值,抱歉了,我们不收。”

  刘继宗不相信,央求那人再给看看,磨破嘴皮子得到的回复却还是那句话。从博物馆出来,搭车回到村头时已经是傍晚,夕阳拉长一道影子,像极了他手上那把细长如柳叶的刀,这样燥热的天气,刘继宗头一回觉得凉飕飕的,怀里揣着木盒,心里叹息着,这门手艺是该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