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陈一关估摸着牛洪洪是有意在自己面前摆架子,给自己一个下马威。陈一关以前做学生干部的时候,也玩过过家家的游戏,这在陈一关眼里不过是道简单的方程,用不了几步就可以迎刃而解。而让陈一关棘手的还是扶贫这件事,精准扶贫有任务有指标,这项工作任务要是完不成,打板子事小,影响前程事大,要是一辈子窝在这深山沟里出不来,那才会要了他的命。陈一关的眼前于是仿佛多了一个人,那人走着路还抱着本书读,走着走着就撞到了陈一关身上,陈一关然后就莫名其妙的跟着那个人走,似乎他的命运早已落入那人之手,被那个人象狗一样的牵着,想挣又挣不脱,想停也停不下,一直走到很远的地方。
  那个人像极了高书帅。
  陈一关掉转头,骑着山地车到了小卖部,买了两包孩子喜欢吃的小面包,一打棒棒糖,又给了黄小美一张百元大钞。黄小美看着陈一关,顺手把大钞塞进了自己放钱的小挎包,只把东西给了他。黄小美说:“陈村官,我估计你一时半会也走不了,这钱也先搁我这儿,等我攒足了零钱再给你。”陈一关原来想着跟黄小美开个玩笑,没想到被黄小美算计了,这丫头片子,算盘居然打得比他老子还精。陈一关正要离开,黄小美又开口了:“这东西不是给你买的吧,你是不是要去高书帅家。”陈一关点了点头。黄小美说:“那娃娃怪可怜的,以前在我的门前一站就是好长时间,现在不来了,高书帅从来就不给娃娃零花钱,娃娃也很少吃零食,偶尔有人给娃娃一块糖吃,娃娃都会在嘴里含上大半天,怎么也舍不得往下咽。”陈一关说:“上次去他家,让孩子咬子一口,这孩子欺生,我看能不能和他交个朋友。”黄小美说:“你肯定摸娃娃的头了,也不知为什么,不管谁摸娃娃的头,都会被这娃娃咬上一口,真是奇了怪了。”
  陈一关想,奇怪的不是孩子,是孩子背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或许还有一个不会有人知道的故事。
  远远的,陈一关就看到高书帅家的门敞开着,开的很大,却看不到门洞,其实高书帅家原本就没有门洞,那门充其量也就是个摆设,跟那个聋子的耳朵没有什么区别。走到门口,陈一关就看到了那个孩子,孩子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玩,先是蹲在墙边看,估计是看地上的蚂蚁,看得不耐烦了,掏出小鸡鸡对着地上尿了一泡,一边尿还一边笑,笑得前仰后合的。笑过了,又蹲下来,从旁边拔了根草,专心致志的朝着蚂蚁,看到蚂蚁争先恐后的往出跑,孩子又乐了,后来干脆用泥将蚂蚁窝的出口封住,看后歪着头想想,似乎在想蚂蚁还能不能跑出来。这时候陈一关已经站在孩子的身后,孩子并没有查觉,玩的开心而又专注。
  陈一关往后退了几步,朝着屋子里喊:“有人吗?”
  孩子大约感觉到了院子里有动静,站起身来,眼睛却盯着陈一关手里的小面包看。陈一关将小面包举起来,朝着孩子晃了晃,然后招手让孩子过来,孩子怯怯地看了看他,结果还是经不住小面包的诱惑,慢慢地走到陈一关的跟前。陈一关正想跟孩子说些什么,孩子突然扑到陈一关的跟前,抢过陈一关手里的小面包,瞬间又消失在那条破旧的门帘之内。
  “有人吗?”陈一关又喊了一声。“谁啊。”屋子里终于有人说话了。
  “高,高书帅在家吗?”陈一关赶忙问道。“在,你进来吧。”
  陈一关这才走了过去,掀开了那条破旧的门帘,门帘里面随即涌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差点把陈一关呛了出来。陈一关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就那么愣了三、两分钟。屋子里的人也没答话,看样子并不在意陈一关的到来,或者说对陈一关的出现并不感兴趣,就像屋子里偶尔飞进来一只虫子或者一只苍蝇,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屋子里的人从来就没想过这些虫子苍蝇会对他们有什么影响,也从来没有想过如何处置它们,他们和它们长期以来一直在和谐相处。
  屋子里虽然有些暗,陈一关还是很快就适应了,他看到了那个孩子,正躲在墙角大口大口的吞着刚刚到手的小面包,生怕别人再把它抢走。他也看到了高书帅的老婆,她在土坑里安静地坐着,一张朴素的脸和一双灵巧的手,手里织着什么东西,好像是一条大人的毛衣。他也看到了高书帅,高书帅戴着眼镜,头抵在窗户下面,眼睛盯着一本书在看,那书看上去烟薰火燎的,封面有些泛黄,纸张也不是太好,印刷质量也差,估计是本盗版的书籍,尽管如此,高书帅还是读得津津有味。
  “高书帅,你还认识我么?”陈一关问。高书帅的目光并没有离开那本陈旧的盗版书,淡淡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陈一关说:“我是到咱们村工作的村官小陈,陈一关,找你谈谈扶贫的事。”高书帅说:“扶贫。这个我知道,以前他们也扶过贫,给几捆树苗几袋种子,今年你们给什么,我就要什么,我这个人,心善,好说话。”陈一关说:“这事那么这么简单。按照中央的大政方针,是要从根本上解决你们的贫困问题,你要是不忙,咱们好好谈谈。”高书帅说:“那你等会儿,我把这章看完。”
  陈一关退出门外。
  大约十来分钟之后,高书帅光着膀子走了出来。
  “陈,陈村官,你,你是说帮我脱贫。”高书帅倒是实诚,没跟陈一关转弯抹角。
    陈一关说:“这是上面的政策,就是要下真功夫,解决实际问题,从根本上解决你们的贫困问题。”高书帅说:“那怎么行。这事你找别人去吧,我都穷了这么多年了,再穷几年也没啥事,现在社会好了,饿不死人。”陈一关说:“贫穷不是什么好事啊,你老是戴着一顶贫困户的帽子,心里面好受。”高书帅说:“我贫困不贫困管你鸟事,你把我这贫困帽子摘了,让我一家喝西北风
去。”说完,高书帅瞪了陈一关一眼,自顾自的进了屋子。
  陈一关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高书帅,烂泥扶不上墙,放着阳关道他不走,偏偏要走独木桥,真是个傻货。
  在高书帅跟前碰了钉子,陈一关整个下午都很不爽,晚饭也没有好好吃,不是吃不下,而是憋得难受,这扶贫工作看似简单,实际上复杂的好像一道无解的方程,不管你朝那个方向努力,结果都会无功而返,陈一关在学校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这样的难题,现在这样的难题偏偏就让他碰上了,而且必须有答案,有结果,陈一关把脑袋都想大了,也无法理清头绪。
  不过,这道题再难,陈一关也得硬着头皮解下去,而且必须在年底找到答案。


  七
    
    第二天早晨,村委会专门就扶贫工作召开会议。会上,牛洪洪传达了上面的精神,乡里的工作思路和工作措施,具体安排了大乐岭村的扶贫计划,信息表的报送等相关事宜,同时特别强调,今年的精准扶贫任务一定要按时全面完成,不管是谁,都不能拖乡里的后腿,不论是谁,都不能叫苦叫累,谁完不成这项光荣的政治任务,就拿谁是问。会议快要结束,牛洪洪按照惯例问了一句:“大家听清楚了没有,还有没有什么事。”
  村委会的人一年四季要开不少会,有的会听听村长说说就散了,有些会吵吵闹闹三天两天收不了场,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有了利益就争一争,没有利益就让一让,开会吗,走过场也行,解决问题也好,无非就是个形式而已,有这个形式没这个形式,有时候都一样,有时候不一样,反正会是要开的,会开完了也就散了。因此,村委会的人正准备离开,陈一关站了起来:“牛村长,我还是想说说高书帅的事。”牛洪洪的屁股刚抬起来,又不得不将自己按了下来:“不是都定了吗,高书帅列入第一批脱贫名单,年底必须脱贫。”陈一关说:“昨天我见过高书帅了,他好像很有抵触情绪,头顶上的贫困帽子根本就不想摘下来。”牛洪洪说:“这个高书帅,日子过得滋润着呢,美得很哩。别人都是驴粪蛋表面光,他可是像牛粪一样,外面看着稀乎乎的臭气薰天,里面热气腾腾财不外露,要我说啊,他狗日的整天是哭天抹地的装穷哩。”牛洪洪的话音刚落,就有人接上了话茬:“是啊,这个高书帅,表面上看是个书呆子,其实也会算计着呢。你说说,这货表面上游手好闲的,啥事都不干,可是吃的喝的啥都不缺,唯独缺的就是没有人给他盖个宫殿,再给他弄个还珠格格什么的。”“唉,现在这个社会啊,好是好,就是让人觉得不舒心。你就说这个高书帅吧,每天啥都不干,也没少了个啥。没钱花了,有低保坐收渔利呢,没粮食吃了,包他家地的村民主给送上门了。就说前几年吧,乡里面扶贫,白给了他几亩地的果树苗,让他发家致富,他可倒好,转手就给了别人。起初村子里的人还以为这狗日的是学雷锋呢,没想到他比泥鳅还滑,等树长得差不多了,他不干了,缠着人家要分果树。树长大了,种果树的人也没啥好办法,最后只得同意分给他十几棵树,可种果树的人没想到这高书帅还真不含糊,表面上说不要那么多树,实际上是嫌麻烦,最后说好了只要六棵树,至于哪六棵树,高书帅不说,说是等苹果下来的时候到地上随便挑几棵就成。你说这狗日的,看书都看成精了,这招也不知道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会议眼看着就要散了,可一提起高书帅,已经走出门外的人又折了回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
  陈一关从村委会成员的话里听出了不同的声音,人们压根就没有把高书帅当回事,他的生活和村民们其实并不在一个频道上,难怪大家对他颇有微词。
  不过,陈一关此时关心的倒不是高书帅头顶贫困户的帽子,而是关心自己能不能完成任务,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高书帅,反正越来越没有了主意。趁着大家聊天暂停的空隙,陈一关赶忙插了一句:“牛村长,我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大家帮帮我,看看高书帅的问题怎么解决。”“怎么解决?”牛洪洪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这事情好办,到了年底直接让这狗日的脱贫,给乡里报个数字就行了。”牛洪洪说得轻而易举,陈一关却不敢把牛村长的话当真,别的他不怕,只怕万一高书帅到时候闹起来,倒霉的不是别人,吃亏的只能是自己。陈一关想的是,牛洪洪可以不把高书帅脱贫的事当回事,自己却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掉链子,不能刚出茅庐就莫名其妙的栽了跟头。
  高书帅成了陈一关的一块心病。
  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陈一关都在关注着高书帅,琢磨着高书帅的事情,也为高书帅脱贫设计了好几种方案。陈一关每隔几天,都要到高书帅家里去坐坐,和他聊聊天,培养培养感情,只是高书帅对陈一关总是不冷不热的,厚厚的眼镜片像是一堵墙,就那么漫不经心的将他们隔离到两个世界。
    陈一关把目光从高书帅炕头前一撂书前移开,没话找话:“高大哥,你读了很多书?”
  “不多。没几本。”
  “都是些什么书啊,看你读的废寝忘食的。”
  “都是些没用的书。”
  “没用的书你也爱看。”
  “喜欢。”
  “那就不能喜欢点别的。”
  “习惯了。”
  “闲了,也没想去到外面走走。”
  “没意思。”
  “那你觉得做什么有意思?”
  “看书。”
  “那看什么书好呢。”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话题又绕回来了不说,高书帅还不显山不露水的将了陈一关一军,这令陈一关有些尴尬,于是看着高书帅,好一阵阵子不说话。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高书帅的目光自始至终也没有从书上面移开,搞不清是装模作样还是故弄玄虚。过了一会,陈一关只好继续没话找话。
  “高大哥,孩子也该上托儿所了吧。”
  “没钱。”
  “孩子上学花不了几个钱吧。”
  “再少也是钱。”
  “那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这你也问我。”
  “他是个哑巴,没人要。”
  “孩子一个人怪可怜的。”
  “可怜什么,就那个命。”
  “什么命。”
  “你是文化人,你问我。”
  高书帅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转了个身,背对着陈一关,继续在抱着一本发黄了的书啃,啃着总也啃不完的时光。
  陈一关感到有些不自在,怎么看高书帅既没文化又没教养,可以高书帅偏偏是个读书人,而且书读得并不比别人少,原来读书和读书有时也是天壤之别,有些人读了一辈子的书,到头来只是认得几个字,有些人读了一阵子书,却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融会贯通,点石成金,把文字变成了金子,将文字升华成了智慧。
  陈一关从高书帅的炕沿上站起身来,故意用力拍了拍屁股,来了个不辞而别。
  
    八  
  周末回家,陈一关一头扎进卧室,朋友来了电话不接,朋友来了短信不回,母亲把饭都热了三、四遍了,陈一关也不出来吃饭,父亲觉得不对劲,干脆直接闯进了儿子的房间。
  陈一关坐在电脑前,正在苦思冥想,床上零乱地放了一堆打印出来的文稿,父亲仔细留意了一下,心就痛了。
  《党员干部如何做好精准扶贫工作》、《关于如何做好乡镇扶贫工作的几点思考》、《如何做好精准扶贫工作之我见》,大多是些有关扶贫工作的文章。父亲知道儿子在工作中遇到难题了,就像他读高中时遇到课本中的难题一样,父亲从来不会主动去问他,也没想着如何去帮他,一是没法帮,二是帮不了,只有给儿子时间和空间,让儿子想方设法去解决。有些问题儿子可能解决了,有些问题儿子可能没有解决,但是儿子从来不去问父亲,父亲也只是在儿子多云转晴的时候暖暖的问儿子一句:“硬骨头啃下来了。”儿子回答:“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父亲就喜欢儿子的这股劲,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陈一关到餐厅吃饭的时候,父亲还在等他。
  父亲说:“在乡下不习惯吧。”
  陈一关说:“没事,乡亲们挺照顾的。”
  “遇到问题要学会沟通,不要只想着靠一个人的力量去解决。”父亲还是有些担心。
  “我懂。”
  “吃完饭洗个热水澡,晚上好好睡上一觉。”
  “好!爸你也早点休息。”
  父子之间的对话也很简单,陈一关在父亲离开后很快就有了饥饿感,饭也吃的狼吞虎咽,一大碗米饭几乎是顷刻之间就被他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饭桌上凡是能吃的东西都被他吞进胃里,最后忍不住打了个饱嗝,那个饱嗝打的有点响,反而把母亲吓了一跳。
  母亲问:“儿子,多少天没吃过饱饭了?”
  陈一关说:“我都是大人了,还能把自己饿着。”
  母亲说:“你看你那吃相,谁信。”
  陈一关说:“不是,是妈做的饭好吃。”
  母亲说:“乡下太苦了就回来。”
  陈一关说:“妈,你可别拉我的后腿啊,我这是万里长征才走了第一步。”
  母亲说:“你把每一步都走得稳当些,妈就放心了。”
  陈一关说:“好,我吃的太多了,得到外面走走。”
  母亲说:“早点回来。”
    陈一关沿着大街慢慢的往前走,走到县政府门前的时候停下了脚步。陈一关仔细地看了看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大楼,怎么看都有一扇窗户属于自己,至于他到底会推开那扇窗户,他说不准,也看不透,但他坚信县政府的大门已经朝着自己敞开,他有信心走进这座大楼,并且成为这座大楼的主人。那天晚上,陈一关睡得格外的香,等到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
  周末在家做了两天功课,查阅了大量关于扶贫方面的资料,陈一关决定再与高书帅好好谈谈,那怕是谈一些无聊的事情,他也要努力走进高书帅的内心,走进那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深不可测的复杂世界。
  在去大乐岭村之前,陈一关特意去了趟县里最大的超市,精心选购了几件玩具,他想这些玩具那个孩子一定非常喜欢,孩子与玩具之间有种天然的亲密关系,这些玩具或许会让他和孩子很快成为朋友,成为不需要语言就可以进行交流的非常要好的朋友。
  陈一关站在那座长满杂草的院子里,阳光在他的头顶流淌,风儿在他的腰间缠绕,他感觉到有蚂蚁爬上他的腿,有苍蝇在他的脸前飞舞,可是他并不在乎,他的眼睛里现在只有那个孩子,那个不会说话孤单而又机灵的孩子。
  孩子在慢慢的向陈一关靠近。
  陈一关照例蹲下身来,把所有的玩具展示给孩子看,说不上是挑逗,也说不上是诱惑,玩具本来就是给孩子买的,陈一关不过是想吸引孩子亲近自己,接受自己,里面有自私的成份,有那么一点儿阴影,有那么一点儿算不得正大光明,这让陈一关多少有些负罪感。孩子如上次一样,突然用力,只是没有把一把玩具枪抢走。那是一把很有气势的冲锋枪,做工十分精美,在孩子们的眼中极具诱惑力和杀伤力。孩子的小手似乎痛了一下,陈一关看到孩子咧了咧小嘴,但是孩子没哭,也没有放弃努力,另一只小手也抓住了玩具枪,同时用力的往自己的怀里拉,小脸儿瞬间憋得通红通红的,宛若猴子的小屁股,令人痛爱。
  僵持了一小会,陈一关松了手。
  孩子没有再象泥鳅一样溜走,而是把玩具枪举起来,仔细地看,一边看一边摆弄,身边的陈一关似乎成了空气。陈一关对孩子说:“来,叔叔教你玩。”孩子看着陈一关,不知道是慢慢熟悉了,还是听懂了他的话,恋恋不舍的将枪递给了他。陈一关比划着,教孩子扣动板机,玩具枪顿时闪出一阵五颜六色的亮光,同时伴着哒哒哒的声响。孩子看懂了其中奥妙,又将玩具枪抢到手中,学着陈一关的样子,枪口指着陈一关,猛地扫了一梭子。
  陈一关佯装倒地,躺在了那片杂乱无章的草地上,孩子咯咯地笑出了声。
  这是陈一关第一次看到孩子在笑,孩子的笑声打动了他,他真想把孩子搂进怀里,可是他没有。
  陈一关从地上坐了起来,正好面对着挂着破旧门帘的窑洞边的窗户,窗户上贴着一张模糊的脸,有什么东西被暖暖的太阳光灼到,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陈一关好像看到高书帅,看到了高书帅厚厚的眼镜片,于是站起身来,友善的朝着窗户挥了挥手。
  窗户上的那张模糊的脸顿时消失了。
  陈一关没有如往常一般站在院子里喊着高书帅的名字,而是像老朋友似的直接撩开门帘闯了进去:“书帅兄,老半天了,你也不请我进来喝口水。”
  高书帅侧身躺在土炕上,看样子是睡着了,也打着鼾声,只是那鼾声太过均匀,不像是演出,倒像是排练,由于演员太业余了,因此到处漏洞百出。
  高书帅的妻子依旧安静的坐在土炕的一个角落里,浅浅地笑着,一丝不苟的织着什么,似乎总有织不完的活儿。
  陈一关说:“这个老高,是不是刚睡着啊。”
  屋子里还是没有人说话,高书帅的鼾声反而更响了一些。
  陈一关说:“不欢迎我是吧,那我走了,要是把好事耽搁了,以后可别怪我。”陈一关边说边往门外退,眼看着就退到了窑洞门口。
  “你说吧,我听着呢。”高书帅的眼皮撩了起来,半睡半醒的样子。
  “书帅兄,武侠书里的待客之道有什么讲究,你要是有兴趣,咱们好好聊聊,我在上大学的时候也读过不少的武侠小说。”陈一关又转移了话题。
  高书帅坐了起来,指了指炕沿:“你坐。”
  窑洞不是很大,一张土炕占了大部分位置,另外有两张老旧的衣柜,一张半新的桌子,桌子旁边连把椅子也没有,墙角放着一张小饭桌和几只小凳子,桌子上随意堆着一些杂物,饭桌上有些剩饭,整个屋子看上去还算整洁,只是衣柜上覆盖了厚厚的尘土,看得出有好多年没清扫过了,而地面反而显得干净,看不出有多少垃圾。陈一关在炕沿上坐了,笑了:“书帅兄,我今天来,还是要和你说说扶贫的事。”
  高书帅说:“有什么好谈的。”
  “我是说,你看看你有什么打算,需要乡里提供什么帮助。”
  “我啥都不需要,就需要钱。”
  “你说笑了,钱那东西,只要你努力,它自然会来。”
  “你看你,等于没说。”
  “你应该知道,党中央这次组织扶贫,是真刀实枪的,不搞形式主义。”
  “我看过电视了,上面的精神很好。”
  “那你好好想想,只要是有利于你脱贫致富的项目,我们都会考虑。”
  “我早就想过了,在这穷山沟里,啥也做不了。”
  “不会吧,那个电视里怎么说的,总有一条路适合你。”
  “是吗?我找过了,一直就没找到。”
  “那你也要努力去找。”
  “我没兴趣。”
  高书帅说到这里再也不说话了,陈一关没有给他想要的东西,他也没有时间跟陈一关磨牙。现在这个社会,有时候人都是现实的,现实到只有听得见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现实到不需要希望和梦想,就算是你给他指上一条路,如果他看不远,或者他认为是条死路,或者是认为是无路可走,他没有时间理会这条路是对是错,也没有时间理会这条路是否适合自己,他的目光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底,琢磨着有什么东西会把自己绊倒。
  陈一关说:“书帅兄你还是好好想想,过几天我再也找你。”
  高书帅说:“别来了,来了也没用。”


  九
  高书帅这货,简直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主,你急得跟个太监似的,他却像皇帝老儿一样稳坐泰山,就等着坐享其成。陈一关无奈,只得苦思冥想,自己替高书帅出招。
  陈一关此后也找过高书帅几次,俩个人怎么谈也谈不到一块儿,就像两条平行的车轨一样,看似相距不远,都始终跑不到一条道上。陈一关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好同大乐岭村的对口扶贫单位县财政局的老王商量对策。老王很忙,很长时间都难得见上一面,偶尔打个电话请教,老王三言两语就挂了电话,电话里回答的很干脆也很简单。老王说,这事就交给你了,只要对方的要求不是太过分,我们尽量的满足他。老王说的是实话,对口扶贫必须有相对应的扶贫的措施,措施要写入信息表中,然后逐一对照落实。陈一关绞尽了脑汁,也找不出什么好办法,最后只得参照其他几个贫困户的拟定了扶贫措施,那就是扶持高书帅一头母猪,培养他成为新型的养殖专业户。
  项目确定后,陈一关给高书帅讲了他们的打算,高书帅不置可否,还是没有表态。
  秋天很快过去,落叶不知不觉的在地上堆了厚厚一层,树上的枝干渐渐的从有时发黄的叶子中间突围出来,宛若一柄刺向苍穹的古剑。老王来电话说,明天将那头母猪给高书帅送过去。陈一关接电话的时候正在乡政府整理有关精准扶贫方面的材料,这阵子县里抓得紧,扶贫攻坚进入了关键阶段,乡长的屁股跟着了火似的,每天都要打不少电话催问各村的扶贫进度,数十张表格在乡长的手里面跳来跳去的,跳得陈一关都觉得眼花潦乱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的抖个不停。放下电话,陈一关将老王的话转告给乡长,乡长说:“那你今天下午赶回大乐岭村,先给贫困户打个招呼。”
  老王带人来到大乐岭村的时候正是中午,村长王洪洪在自己家里炒了几个茶,炖了个大土鸡,不知道从哪里又搞来一大块野猪肉,提了两瓶北京二锅头,算是给老王接风。吃完饭,陈一兵和财政局的小张负责将母猪给村里的另外几户贫困户送去,几个贫困户都顺利的签字接收,财政局也算是完成了年度工作任务,唯独在高书帅哪里出了故障。
  高书帅冷冷地对陈一关说:“那东西我不要。”
  陈一关说:“白送你的东西你也不要?”
  高书帅说:“你哄鬼呢,哪里有这等好事。”
  陈一关说:“组织上说话算话,不会要你一分钱。”
  高书帅说:“这我知道,那也得看我想要不想要。”
  陈一关说:“怎么,你又反悔了。”
  高书帅说:“话别说的这么难听。这头猪是别人挑的剩下的,我不要。”
  陈一关说:“这几头母猪个头,大小都差不多,没什么可挑拣的。”
  高书帅说:“我不想跟你多说,反正这猪我不要。”
  陈一关说:“那你想怎么样,你总得有个想法吧。”
  高书帅想了一会,说:“算了,不跟你们计较了,你给我一头怀了崽的母猪,我就给你们签字。”
  看来高书帅什么都知道,这些事根本就瞒不住他,他早就把村子里扶贫的事摸得一清二楚,难怪老王他们进村不久,高书帅就在村长门口闪了一下,然后在另外几个贫困户门口看了一会儿热闹,这个狗日的,不会敲锣打鼓却总会踩到点子上,真他妈的不是什么好鸟。陈一关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骂得并不算难听。
  陈一关和小张正准备离开,高书帅在背后又嚷了一句:“狗日的,我连个猪圈都没有,养他娘哪门子的猪。”小张回头看了高书帅一眼,陈一关懒得再跟高书帅说话,他心里跟明镜似的,高书帅那句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甚至还生怕他听不见,说话的嗓门比平常都提高了好几度。
  过了没几天,陈一关找村子里的泥水匠,自己花钱给高书帅垒了个猪圈。
  又过了几天,高书帅终于在精准扶贫相关表上签了字,陈一关总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签字的那天,村长牛洪洪跟着去了。看着那头怀了崽的老母猪,高书帅的眼里似乎放了光,但是闪了一下就不见了。陈一关说:“老高,签了字吧。”高书帅把肩膀上的脖子缩了缩,不吭声。这时候,站在一旁的牛洪洪沉不住气了:“你个狗日的给我听着,这字你要是签了,母猪归你,明年的低保还是你的,你要是敢给老子耍滑头,搞阳奉阴违,别怪老子不客气,老子还不信了,不给你狗日的吃低保,这大乐岭的天还能塌了。”说来也怪,高书帅低头着想了想,居然顺顺利利的在乡政府的扶贫表格上把字给签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陈一关虽然没逢到什么喜事,也没有找到女朋友,内心的快乐还是不停地从他那张年轻的笑脸上流露出来,藏也藏不好,挡也挡不住,走起路来都感到脚底生风,多了种飘然俗仙的味道。乡政府组织检查大乐岭安全生产工作,中午一群人又到村长家里吃饭,牛洪洪家里虽然不开饭店,平常冰箱里也少不了备些野味和新鲜蔬菜,别的不怕,就怕偶尔来个领导措手不及,掉了里子,丢了面子。路过小卖部,陈一关跟黄小美打了个招呼,黄小美却将陈一关拉到一旁,小声地对陈一关说:“最近没去高书帅家啊。”“没去,怎么了。”黄小美神秘兮兮的挤了挤眼睛:“你说你这人,官做得不大,架子倒是不小,成天漂在上头,就是不知道关心群众的疾苦。”“黄小美你什么意思,我没招你惹你啊。”“你心里那有我啊,你关心的人是高书帅。”黄小美看着我坏坏地笑。
  “高书帅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他想你了呗。”黄小美话里有话。
  陈一关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越听越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好在高书帅家离小卖部不是很远,陈一关三步并做二步,很快就冲到了高书帅的院子里。
  果然,院子里如往常一样安静,新垒的猪圈还在,猪圈里面好像从来就没有养过猪,县财政局扶持的那头怀着崽的大母猪却不见了,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找不到半点影子。
  陈一关顿时火冒三丈,站在院子里大吼:“高书帅,你给我出来。”
  几分钟之后,高书帅戳在了窑洞门口,脸上挂着含混不清的笑容。
  “怎么了。嚷什么嚷。”
  “你,你的猪呢。”
  “我,我的猪关你什么事。”
  “你到底把猪弄到哪里去了。”
  “放心吧,知道物质不灭定律吗,那东西丢不了。”
  “你说还是不说。”
  “我自己没时间养,送给别人养还不行么,你凶什么凶。”
  “你,你太不像话了。”
  “你什么你,我签了字,那头猪就是我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还是少管闲事。”高书帅盯着陈一关红得像关公一样的脸,说话的口气也更了起来,冰冷冷的,比山坡上的石头都硬。
  陈一关说:“这事没完,我要向乡政府反映。”
  高书帅说:“你就这点本事。”
  战争嘎然而至,对阵的双方不知什么原因就停止了拼杀,各自后退三十里,战场上依然旌旗招展,分不清谁胜谁负。


  十
  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那天财政局的人前脚刚走,后腿高书帅就让村长牛洪洪的堂弟把猪赶走了。牛洪洪的堂弟从高书帅的院子里出来,隔着墙扔过去一句话:“我不白沾你的光,以后每年给你50斤猪肉。”
  高书帅也隔着墙回了一句:“你要是说话不算话,别怪我不客气。”
  听说高书帅从武侠小说里学了一招,谁要是欺负了他,他就对谁使暗器。隔壁老马盖房子,虽然依了村子里的老规矩,可是高书帅看着老马宽敞明亮,造价高昂的欧式二层小楼怎么看都不顺眼,经常在晚上偷偷地跑到老马家的墙根拉屎,一拉就是一大泡。老马明明知道是高书帅干的,可就是没有抓过现形,那些事大多成了无头案,直到老马给自己家的围墙四周装了监控,老马家的墙根才消停下来。
  陈一关遇到这样的麻烦事,顿时束手无策,乱了阵脚。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高书帅的事很快就在周围的村子里传开了,有些人当笑话讲,有些人当故事讲,还有些人当先进事迹来传播,高书帅的名气反而越来越大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乡政府通知大乐岭村,就是县长要到大乐岭村检查指导扶贫工作,还说要到几个贫困户家里看看,其中就有高书帅。
  陈一关听了,急忙与牛洪洪商量对策,牛洪洪倒是不着急,慢悠悠地来了一句:“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明天我让堂弟把猪赶到高书帅的猪圈里,让县长看上一眼不就行了。”
  真了不得。天大的事,在村长的眼里就是个芝麻。
  县长刘一墨和扶贫办的负责人,乡政府领导以及村委会的人挤了少半个院子,刘一墨一边听乡长的汇报,一边四下打量,他的目光并没有在墙角的猪圈停留,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就指着高书帅家的窑洞和窑洞上挂着的破门帘开了口:“同志们,我们搞精准扶贫,就是要看群众最需要什么,就是要解决群众急迫需要解决的问题,而不是一窝蜂的走过场,搞形式主义。大家看看,高书帅同志最需要的是什么,是温暖,是党和组织送给他们的温暖。现在已经进入冬季了,高书帅同志的家还挂着破门帘,每一扇门和每一扇窗户都通风漏气的,我们的群众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你们做领导的脸红不红,心寒不寒,反正我自己觉得对不起高书帅同志,觉得自己没有把工作做好,这是典型的官僚主义。”
  刘一墨威严地朝周围扫了一圈,接着说:“精准扶贫,就是要既精又准,把实事办事,把好事办好。我建议你们方圆乡和大乐岭村拿出具体的实施方案,在较短的时间解决好高书帅同志的冬季取暖问题,改善改善一下高书帅同志的居住环境,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改善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就是不能让贫穷继续给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抹黑。”刘一墨的话音刚落,方圆乡的书记、乡长立即表示,年底前按照刘县长的指示,从根本上解决高书帅同志的贫困问题。
  刘县长走后,乡政府专门就高书帅的问题召开了专题会议,全面部署落实刘县长的讲话精神,从乡里抽调的施工作业队伍很快到赶到了大乐岭村,高书帅的院子里又热闹了起来,村民们三三两两围在高书帅的院子周围窃窃私语,说是这龟孙子走了红运,天上掉下个大元宝,不偏不正的砸在了这个狗日的头上,怎么不直接把他砸死算了。看得出来,村民们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简直嫉妒得要命,只是不想当着高书帅的面说出来。
    高书帅却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不理会,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外面叮叮当当干的热火朝天,他却气定神闲的躺在床上读书,那书照例读得有滋有味。
  崭新的铝合金门窗装好之后,阳光顺着窗户亮堂堂的照进来,屋子里顿时暖和了许多,孩子高兴爬在窗户上面使劲的朝外面看,看小麻雀成群结队的在外面打架,头撞到玻璃上面,发出了一声脆响。
  工程队离开之前跟高书帅打招呼,高书帅居然忘了道谢。
  转眼就是阳历新年。
  新年来临之前,陈一关又去了一趟高书帅家,不是陈一关对高书帅有什么好感,而是他挂念那个孩子,他的一个同学在特教学校工作,他和同学一起找到校长,说了很多理由,校长终于同意孩子免费到特教学校上学。陈一关把这件事跟高书帅讲了,同时给孩子买了一个新书包,几个本子和一捆铅笔。
  孩子高兴的将书包背在身上,来来回回的在院子里走,跟电视里的小学生一样,有模有样的踏起了正步。
  陈一关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孩子没躲,也没有咬他,陈一关和孩子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有了非同寻常的亲密,有了爱。
  陈一关离开的时候,孩子追出门来,追出好远。


  十一
  元旦过后,陈一关被抽调到县政府扶贫办协助工作,再没有到过大乐岭村。
  快过年了,陈一关陪母亲逛超市,在超市意外地碰到了黄小美。黄小美见了陈一关就说:“陈一关,高书帅死了。”
  “死了。”陈一关吓出了一身冷汗。
  “出什么事了?”
  “煤烟了。”
  “孩子呢?”
  “一家三口都死了。”
  黄小美说,高书帅一家是在三孔窑洞更换了铝合金门窗之后不到三天就给煤烟死了,那天天不是很冷,只是风很邪乎,烟一直往屋子里灌,赶都赶不走。是邻居老马发现异常的,那个孩子两天不露面,老马觉得蹊跷,找人站在院子里喊,喊了半天没有人答应,就撞开门看,结果一家三口早就死了。高书帅是躺在床上死的,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本武侠小说,妻子死在窑洞门口,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向上伸着,估计是喊高书帅喊不醒,只得从土炕上溜下来自己开门,门锁是新换的,想弄没弄开,就那么心有不甘的走了。那个孩子最可怜,孩子跪在地上,头伏在小饭桌上,嘴里还流着口水,一只手握着一只没有削出头的铅笔,一只手抓着个小本子,小本子上有划过的痕迹,但是看不出划的是什么,反正孩子就那么无声无息的走了,走得那么匆忙,走得每个人看了都会心痛好久。
  黄小美说着眼圈也红了,陈一关却早已蹲在了地上,紧紧的抱住自己的头,泪水夺眶而出。
  母亲从不远处折了回来,奇怪地问:“孩子,怎么了。”
  陈一关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他只是抬起头,望着超市的天花板,努力让眼泪流回自己的心里。
  黄小美要走了,陈一关看着黄小美,突然问了一句话:“谁是凶手,到底是谁杀死了孩子,杀死了高书帅。”
  黄小美回过头来,看着陈一关年轻帅气却有些扭曲变形的面孔,心里在想,这个陈一关,是不是也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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