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将陈一关领到一座院落门口,随手一指:“高书帅就住在这里,你自己去找他吧。”

说完,村长哼着小曲,背着手走了。正是上午10点,阳光很好,风儿暖暖地滑过人的肌肤,给人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隔着半人多高土垒的院墙,陈一关朝院子里望去,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看到大半院子的杂草和一些零乱的脚印,房檐下面戳着一口破了的水缸,墙角有棵桐树,树上落了几只大乌鸦,起初鸦雀无声的,看到有人过来,扑棱一声飞走了。陈一关试着推了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那门原本就是虚掩着的,并没有刻意关上。走进院门,陈一关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那门是没有门栓的,门栓随意丢弃在门的后面,看样子快要腐朽了,黑乎乎的躺在雨后潮湿的地上,表面上似乎浮着一层白白的东西,甚至还有几个若隐若现的虫眼,却不见虫子进出,估计那门栓已经很长时间弃之不用了。

“高书帅,高书帅在家吗?”陈一关站在院子中间,朝着挂着破门帘的窑洞喊了一声。

大约在学校里待的太久了,陈一关的声音并不高亢,听上去有些软绵绵的感觉,估计还没有到窑洞门口就掉到了地上,窑洞里面并没有回应。

“高书帅在家吗?”陈一关只得提高了音量,这回窑洞里有了反应,从窑洞的破门帘下面钻出来一个五、六岁左右小男孩,男孩泥鳅一般溜到了陈一关的跟前,仰着头看着陈一关,仿佛遇到了外星人,眼神中既有一点胆怯,又充满一缕渴望,右手含在嘴里,左手按在小屁股上,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

陈一关稍微等了等,看到窑洞里再也没有动静,只好慢慢地蹲下身,对着孩子说:“家里有人吗?”

孩子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陈一关,不说话。

陈一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好像没有听见陈一关说什么,或者听不懂陈一关在说什么,只是回头朝着窑洞看了一眼,还是不说话。

看着孩子很可爱,大大的眼睛,圆乎乎的小脸,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额头上还有一块醒目的疤,陈一关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孩子的脸,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同时准备再问孩子几句话。

陈一关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孩子却突然抓起他的手,猛地咬了一口,咬过之后撒腿就跑,眨眼工夫就消失在那个破门帘之内,留下陈一关蹲在原地发呆。

陈一关是方圆乡大乐岭村今年刚考上的大学生村官,昨天到乡里报到,很快就被派住到大乐岭村。陈一关的父母在县城工作,没什么背景,陈一关在大学里是学化学的,原来打算大学毕业后到外地打工,可是父母坚决反对,非要逼着他考公务员,结果公务员没考上,退而求其次考了个大学生村官。陈一官知道自己偏科,文科方面底子不是太好,能考上村官已经很不容易了,父母也还满意,于是想着先把村官做好,然后再从长计议。到了方圆乡,乡里开了个简短的欢迎会议,会上书记和镇长都讲了话,鼓励他们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尽快的了解国情,熟悉基层,在广阔的天地里丰富实践经验,促进农村发展,成为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才。领导讲话带有很强的鼓动性,陈一关听的时候却走了神,那些大道理其实他以前也听过,与父母平常的教育没有多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领导的话似乎更专业一些,更能吸引人的眼球,只是这些话对于他来讲没有多大的价值,他知道自己并不高尚,也没有更高的追求,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的是努力做出一点成绩,然后找机会离开,他压根就没想过在乡村里呆上一辈子。

会议结束后,乡领导找陈一关谈话,陈一关这才知道自己被发配到乡里最偏远的一个村子,那个叫大乐岭的村子——以前他闻所未闻,倒是村子的名字他一下子就记住了,大乐,大乐,他反复念叨了几遍,有点赌气的在心里对自己说,到了那个鬼地方,你小子还能乐起来吗?

第二天一大早,乡政府就派车将他送到了大乐岭村。

大乐岭是当地有名的贫困村,整个村子都被崇山峻岭包裹着,沿途除了山还是山,路两边树却很少,大多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一片连着一片,散发着由浅及深的绿意。乡政府那辆老掉牙的越野车沿着一条3米左右的村村通水泥路颠簸,没过多久就将陈一关颠晕了,因此一路上都是头昏脑涨的,而且忍不住想吐,只是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他怕这么一路吐下去,会把自己在领导面前仅有的一点印象都吐个干干净净,一个坐个车都吐个不停的男人,一定不会在山村里搞出名堂。陈一关闭上眼睛默默地想,甚至将已经涌到嗓子眼上的秽物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刚一下车,陈一关还是没有忍住,蹲在村委会门口不远处的树坑里痛痛快快的吐了一阵子,直到快把肠子都吐出来才罢休。等吐完站起身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村长、书记等人早已簇拥着副乡长章伟进了院子,只有远处一只正在掉毛的土狗盯着他看,看得不耐烦了,居然还冲着他汪汪叫了两声。

陈一关没时间理会那条势利的狗,而是破天荒的用袖口擦了擦嘴,直到奔进大乐岭村村委会的院子里。

看到陈一关进来,刚才隐隐约约还是满嘴脏话的的副乡长章伟立刻表现得一本正经,同时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章伟指着站到自己身边的陈一关对村长牛洪洪说:“老牛啊,你不是一直向乡里要人吗?这不,我们给你雪中送炭来了,陈一关是中原大学的高材生,放在你这里你可千万不要埋没了人才。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说多了你也记不住,我就说一句话,你们要好好照顾小陈,照顾不好小陈,你们就是跟乡政府过不去,就是和我作对。”章伟说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拨腿就往外走,牛洪洪和村里的干部跟在章伟屁股后面,一个劲的挽留:“章乡长,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吃了饭再走吧。”章伟不领情,一边走一边和牛洪洪开玩笑:“老牛你少来这一套,中央的八项规定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以后要是再想着法子腐蚀国家干部,我先摘你的帽子再扒你的裤子,看你狗日的还怎么硬得起来。”牛洪洪也不是省油的灯,拍着章伟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我要是软了估摸着你也硬不起来。你这么火急火燎的要走,肯定是要去办别的事,老弟啥也不说,也就一句话,领导你千万别进错门,门要是进错了,想出来可就不容易了。”章伟听了,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送走章乡长,牛洪洪这才想起了跟在身边的陈一关。牛洪洪用小拇指掏了掏鼻孔,显然是没有掏出什么东西来,却随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你,你是?”牛洪洪显然是忘记了陈一关的名字,但是他并没有觉得尴尬,似乎这是一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我叫陈一关。”陈一关只好当着村委会头头们的面前认真地做了一次自我介绍。“陈一关,好。”牛洪洪说:“陈一关你来的正是时候,正是时候,就好比,好比什么及时雨,解了,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这样吧,乡里安排精准扶贫,一对一,结对子,那个高书帅现在还单挑着呢,你们正好是一对,待会我领你过去,你们先认识认识,这个高书帅就交给你了。”

牛洪洪也是个急性子,刚刚给陈一关安排好住的地方,就把陈一关送到了高书帅的家门口。

陈一关被那个陌生的孩子莫名其妙的咬了一口,想发作又找不到出气的地方,只好自认倒霉。

在地上蹲得久了,陈一关感到双脚发麻,站起来都有些摇摇晃晃,他原想在地上狠狠地跺跺脚,可是觉得不妥,只得围着原地打转转,一边转一边盯着那条破门帘看。那条破门帘是条双层门帘,已经褪得差不多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中间还有两个大洞,下面已经起了线,风一吹就成了两片,与时下的季节很不相称。正值盛夏,一般农村人家的门上挂的都是竹门帘,既可以挡得住蚊蝇,又可以透风,眼前的门帘应该是冬天挂上去的,而且自从挂上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门帘的主人也不想过把它摘下来,因此这门帘只好从春挂到秋,从夏挂到冬,不论春夏更迭,还是四季轮回,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陈一关本想掀开那道门帘看看,看看到底是什么人住在里面,里面的人长什么样子,屋子里有什么摆设,那个孩子还在不在里面?陈一关有太多的疑问和太多的冲动,可是最终都被理智击溃了。陈一关没有贸然掀开那道门帘,而是选择离开高书帅的院子回到村委会大院。

看到没过多久陈一关就折了回来,牛洪洪并不感到奇怪,反而觉得是件顺理成章的事儿,于是他把手倒背在后面,等着陈一关开口。

陈一关说:“牛村长,那个高书帅我没见着,只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那孩子真怪,问什么都不说,反而咬了我一口。”

牛洪洪没听完陈一关的话就笑了:“这狗日的,昨天晚上又在床上画地图了,就是不知道画的是南海还是东海。陈,陈,陈你别着急,我给这个王八蛋打个电话,一会他准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对付这种懒货,有时候你也得捏住他的七寸,要不他真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牛洪洪说着话就从屁股后面后面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很熟练的拨了一个号,电话响了很久才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谁呀。”牛洪洪说:“你狗日的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这日头都八杆子高了,你他妈的还在周游列国啊。”电话那头并没有兴奋也没有激动,甚至还有些不当回事:“是,是老牛啊,大清早的,你,你屁股上的屎咋还,还没拉干净啊。”牛洪洪没想到对方会跟自己来这一手,脸色立即变了:“狗日的高书帅,我没闲功夫跟你磨牙,你要是不忙,就赶快给我滚到村委会来,乡里的领导刚才来过了,你那低保的事我得跟你说道说道。”话音刚落,牛洪洪就狠狠地将电话摁了。

电话里的对话陈一关听了个大概,听上去高书帅也是伶牙利齿的,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可是高书帅的形象在他的眼前还是立不起来,他的脸是圆是方,个头是高是低,穿着是邋遢还是清爽,是不是长着一双猥琐的眼睛,是不是真像电视剧里的懒汉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这个,这个高书帅是干啥的,怎么敢这样跟牛村长说话。”陈一关小心翼翼地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牛洪洪或许还在气头上,有些懒得跟陈一关搭话。

果不其然,过了大约十几分钟,高书帅满脸堆笑的跑到了牛洪洪跟前,甚至还没有忘记给牛洪洪递了一支烟。高书帅给牛洪洪递烟的时候,陈一兵特意注意了一下烟盒上的牌子,那烟少说也得20多块钱一盒。只是,牛洪洪接过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而夹在耳朵上,眉头皱了皱对高书帅说:“你个狗日的,这烟在你家里放在几年了,干的都快着了火了,你才拿出来孝敬老子,老子不吃你这一套。”高书帅不急也不恼:“牛,牛村长,这烟,这烟我哪里舍得抽啊,我就是不孝敬你,也不能拿它去喂狗啊。”牛洪洪又吃了暗亏,可是他没把高书帅当回事:“不跟你狗日的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你睁大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乡里派来的村官,专门来帮你脱贫致富的,你有啥要求就跟他说。”高书帅扭头看了陈一关一眼,人却往牛洪洪跟前凑:“牛村长,我那低保的事,乡里到底是啥意思。”牛洪洪说:“这你得问,问乡长,我咋知道,我就知道这共产党的光总不能让,让你一个人给沾了,村民们最好轮流坐桩是不是。”牛洪洪把高书帅晾在一边,转过脸对陈一关说:“这就是那个高书帅,如果他脱贫了,那咱们全村就都脱贫了。陈,陈你是大学生,又是高材生,主意和办法都比我们这些大老粗多,你就想办法给这货上点眼药,让他狗日的活出个人样来。”

牛洪洪这个时候还没有记住陈一关的名字,好歹记住了他的姓,陈一关也没太在意,只顾仔细地观察着站在身边的高书帅。高书帅长得并不难看,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有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罪。更为令人惊奇的是,高书帅还戴着一幅金边眼镜,模样看上去更加斯文,头发也梳理的一丝不苟的,身上的衣服还算干净,只是那双脚令人有些惨不忍睹,黑的叫人发怵。脚上的拖鞋也似乎快散了架儿,好些地方都张着口子,顺着口头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陈一关将头扭向一边,深深吸了口气,这才重新面对高书帅:“刚才你不在家啊。”

高书帅推了推眼镜:“刚才是你进了我的院子?我就说么,大清早的我做了个好梦,原来是你啊,你没准就是我的贵人。”

陈一关没有想到,高书帅倒还真像个文化人,说话不仅没有那么粗俗,反而有些文绉绉的,这让陈一关很快颠覆了自己的看法,高书帅真是就是自己的帮扶对象?这样的人,怎么会和贫穷沾亲带故?

趁陈一关和高书帅说话的空儿,牛洪洪拍拍屁股走了。走出村委会的大门居然哼起了小曲,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似的,那喜悦由内及外,通过小曲散发出来,慢悠悠的在空气中打了个旋儿。那曲儿陈一关听过,是著名的《走西口》,这曲儿会唱的人不少,只是从牛洪洪的嘴里嘣出来就变了味,变得有些不伦不类,这让高书帅听得都有些不爽,他没说话,却弄出几个响屁,放了几个屁的高书帅居然显得有些得意:“你,你牛个蛋,我放的屁也比你唱的曲好听。”

不由自主的,陈一关低下头笑了。

笑过之后陈一关轻松了很多,肩上的压力也骤然减轻了不少。生活就是这样,如果你把眼前的一切都看得过重,你的头顶肯定是黑云压顶,如果你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那么很快就会有一缕风挤进来,随后你身边的窗户就会越开越大,直到阳光占满整个房间。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陈一关倒是明白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饭得一口一口的吃,事得一件一件的做,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一下子把所有的事情做完。想到这里,陈一关对高书帅说:“现在咱们算是认识了。你叫高书帅,这名字好,我记住了。我是陈一关,今天才到咱们村里,好多情况我都不太熟悉,等我慢慢熟悉了,我去找你。”高书帅眨了眨眼睛,话也懒得说,倒是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答复。

高书帅果然不是什么好鸟,陈一关也没有跟他计较的意思,他朝着高书帅挥挥手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琢磨着如何对付一下自己的肚子,因为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非常希望马上找上一点吃的东西对付一下,对付一下那兴风作浪的胃,陈一关的胃在读大学的时候被自己弄坏了,总是没有理由的发脾气,时不时的折腾折腾陈一关,陈一关自己反而没了脾气,不得不小心呵护,生怕那个不听话的胃跟自己过不去。

陈一关走出村委会,找人打听了一下,直奔村子里仅有的小卖部而去。

大乐岭村的小卖部不大,充其量也就一间房子的样子,里面杂七杂八的堆了一些物品,有日常用品,也有食品,物品和食品有些还是混搭的,如果不是小卖部的常客,你很可能会忽略你想要的东西。不过,小卖部的老板娘倒是很标致,瓜子脸,樱桃小嘴,长发飘飘,远远的看很像城里的女子,只是一开口说话就露了馅。陈一关其实并没有过度关注眼前的这个女子,而是特别关心货架上的食品,走近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女子随口就问:“老板,有泡面吗?”

女子没有反应,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陈一关看着女子没有回应,也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不该跟一个农村的女子谈什么泡面,自己这样表述肯定跟她不在一个频道上。于是,陈一关换了个问法:“老板,有方便面吗?”女子这回听懂了,朝屋里的一个方向指了指,说:“有,你自己取吧。”陈一关走进屋内,脚底下磕磕绊绊,差点被一捆卫生纸绊倒,头也磕到了货架上,身后于是就有了笑声。陈一关没有理会身后的笑声,人在搁着方便面的货架前定位了。方便面倒是有好几种,却是很廉价的袋装面,要命的是,这方便面不是已经过期就是即将过期的了,这让陈一关很难选择,结果犹豫了好几分钟才勉强下了决心。陈一关选择了两包方便面,一边往外走一边拆开了一包,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说:“结帐。”女子瞄了陈一关一眼,随口就说:“十块。”陈一关掏了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女子,女子说:“找不开,你给零钱吧。”陈一关翻遍了口袋,只有8块钱,没想到女子说:“8块就8块吧,反正我也找不开。”接过陈一关递过来的钞票,女子顺口问:“你是外地的吧,来这里走亲戚。”陈一关说:“不是,我是村官,来你们村工作的。”女子说:“大学生啊,怪不得这么讲究,买包方便面还挑来拣去的。”陈一关:“不是的,是你的方便面都快过期了。”女子笑了:“过期了怕啥。吃不死人的。”看到女子伶牙利齿的,陈一关有了想法,他想着借机了解一下高书帅,看看高书帅到底是个什么人,自己和他结对扶贫,不说知根知底,也要对症下药。

“美女,你认识高书帅吗?”陈一关主动跟女子搭上了话。“那货啊,你跟那货是啥关系?”女子有些不解。“没啥关系,听说他是你们村的名人。”陈一关灵机一动,拐弯抹脚继续打听高书帅的情况。女子倒也干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高书帅的情况全盘抖擞了出来。

女子与高书帅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女子还不到十八岁就嫁人了,对象家境殷实,老公公在村里干会计,算是个人物,女子从小就不爱读书,早早嫁了人倒是个不错选择。高书帅在初中时就是个出了名的书呆了,不是他的书读的好,而是高书帅痴迷于武侠小说,白天晚上都要捧着武侠小说看,以至于好几次都被老师当场缴了械。老师恨铁不成钢,本想借机敲打敲打高书帅,逼着他用心学好功课,没想到高书帅反而跟着了魔似的,下课之后跟在老师后面,亦步亦趋,寸步不离,就像老师的影子一样,老师走到哪里,他就出现在哪里,赶也赶不走,甩也甩不掉,老师无奈,只得把武侠小说交还给他,高书帅这才从老师身边消失。学生在学校不读书学习是老师眼中的大忌,班主任曾经试多次跟高书帅的家长联系,结果都是无功而返。高书帅的父母几年前因为一场交通事故双双离世,年迈的爷爷奶奶成了他的监护人,对他实在是无能为力。高书帅的叔叔倒是来过学校两次,也打算好好管教管教高书帅,最终只是尝试了一次,然后就撒手不管了。那天叔叔将高书帅关在柴房里,不给他饭吃,想让他长长记性,结果两、三天屋子里没动静,等以大家想到柴房里还关着个人的时候,高书帅抱着本武侠小说昏了过去,如果不是发现得早,说不准还真得弄出条人命来。

“那他现在和谁一起生活。”陈一关关切地问。女子说:“没过几年高书帅的爷爷奶奶也过世了,邻村有个女人自小患了小儿麻痹,腿脚不灵便,高书帅也不计较,叔叔就做主给他们成了亲,现在他们就在爷爷奶奶留下来的小院子住着。”

“他们家是不是还有个孩子。”陈一关又问。女子说:“你怎么啥也知道啊,这孩子是去年才抱来的,是个哑巴,一般人都不肯要,高书帅倒是不嫌弃,后来听村长牛洪洪说,这段日子高书帅正缠着他给孩子办低保呢,你说说,说他高书帅精吧,他整天只知道抱着本武侠小说看,说他傻吧,也知道给抱来的孩子办低保,村子里的人实在是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他的主意还是他媳妇的主意,反正他们的日子过得,穷的没边没缘,就剩下几张嘴了。”

难怪自己一来村主任顺水推舟就让自己和高书帅结了对子,这么难啃的骨头,是谁都害怕崩了自己的牙,牛洪洪那算盘打的,都打成精了,只听得算盘珠子在响,却没有人注意他打的是别人的算盘。

一包方便面说着话很快就啃完了。陈一关使劲地咽了最后一口,觉得有些口渴,原来想着买上一瓶饮料润润嗓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陈一关的口袋里没有零钱,刚才已经沾了女子两块钱的光,陈一关不想再讨人家什么便宜,匆匆跟女子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回到村委会大院,村委会大院静悄悄的,连个人影儿都没有。陈一关想,这个地方天高皇帝远的,上面的风刮过来也得好几天,你着急上火有什么用。陈一关走进自己的屋子,找出自己携带的碗筷,将刚才买的另外一包方便面泡水吃了,打了个饱嗝,然后钻进被子里蒙头大睡,一直睡到有人推开了他的门。

进门的是个干瘦的老头儿,高鼻梁,尖下巴,头发稀疏,架着一幅眼镜,看上去60出头的样子。老头儿说自己姓黄,是村子里的会计,牛村长交待陈一关今天中午的饭临时在他家吃,他是专门过来喊陈一关去吃饭的。

陈一关从枕头旁边拿过手机,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因此他搞不清楚现在吃的是午饭还是晚饭,午饭有些晚了,晚饭又有些早了,再说陈一关的肚子也不饿,现在吃了饭晚上饿了怎么办,陈一关虽然一时半会理不出头绪来,但还是跟着黄会计走了。

黄会计就住地离村委会不远的地方,进了院门,陈一关就看到了村里小卖部的女子,她正在灶台前忙碌着,并没有抬头看走进屋子里的人是谁。陈一关刚在饭桌边坐下,饭菜就端了进来,女子这才满面笑容的跟陈一关打了个招呼:“我爸说中午有客人来,原来就是你啊,你还欠我两块钱呢。”女子并不拘束,放下手中盛菜的盘子就坐在了陈一关的对面:“这菜是我爸今天专门到乡里去买的,说是招待乡里的领导,让我好好表现,我可是把自己的十八般武艺都亮出来了,你尝尝满意不满意。”女子打开了话匣子就关不住,黄会计有些不高兴了,不耐烦地说:“小美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还让不让人家小陈吃饭了。”陈一关这才知道眼前的女子叫小美。

小美并没有言听计从,而是指着陈一关说:“我们早就认识了,上午还说了好一会话呢。”黄会计有些不相信,瞟了瞟陈一关,又看了看黄小美:“瞎说,小陈今天才来到咱们村,你哄鬼呢。”黄小美说:“上午他到小卖部买方便面,顺便打听高书帅,怎么样,我比你认识的早吧。”黄会计说:“知道了,以后不要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了,小心烂了舌头。”黄小美说:“我又没说他什么。”

吃过饭,陈一关顺便到村子里走了走。村子不是很大,没几步就走到了头,再往外走就是山坡,坡下是农田,坡上是树,村东头有条小河缓缓流过,河水清澈见底,时不时有蝴蝶和鸟儿飞过,除了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声,村子显得很静谧,四周被浓浓的绿意包裹着,仿佛世外桃园一般。陈一关围着村子转了好几圈,刚有的一点新鲜感已经荡然无存,索性又回到屋子里,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发呆。

夜色很快就淹没了整个村庄。

陈一关是在半夜被饿醒的。准确地说,半夜里陈一关开始胃痛,痛的不是很厉害,但是很不舒服,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一直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也没见有缓解。陈一关弄不清楚胃痛的原因,是水土不服,还是昨天中午那两包方便面惹的祸,要不就是浅表性胃炎又犯了。陈一关想找点吃的东西压压,可是翻遍了随身携带的包没有找到一点可以食用的东西,就是想喝口热水暖瓶也是空的。陈一关在床上折腾了一会,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高书帅,想到高书帅和他的武侠小说,于是干脆坐起身来,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最近被炒得沸沸扬扬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莫言的作品《蛙》认真地读了起来,读了没几页,陈一关就已经被作品的故事和情节深深的吸引住了,刚才还有些翻江倒海的胃随后也不再兴风作浪。不知不觉之中,陈一关第一次完整的将一篇长篇小说从头到尾的读完了。

再次见到高书帅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陈一关在大乐岭只呆了两天就回家休息了,先是碰到两个周末,然后就是家里有事请了四、五天假,然后又是周末,紧接着在乡政府帮了几天忙,主要是协助乡政府安排精准扶贫的事。乡政府的精准扶贫已经落实到每一户每一个人,有明确的目标明确的要求,有拟定的扶贫方式,乡里还特意列出了十余张表格,每户扶贫对象的脱贫时间,帮扶方式和扶贫单位、扶贫责任人等记载的一清二楚,扶贫攻坚战斗在方圆乡全面打响。

高书帅居然被列入第一批脱贫名单,这让陈一关有些意外。高书帅的贫困状况在大乐村有目共睹,情况也极为特殊,让他在短期内脱贫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陈一关思来想去,也弄不清楚牛洪洪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到底是在玩数字游戏,还是睁着眼睛把陈一关往火坑里推,高书帅如果不能按时脱贫,肯定与陈一关脱不了干系。

陈一关没有基层工作经验,可是在学校做过学生会主席,他决定好好找村长牛洪洪谈谈,没准牛洪洪还真的有什么锦囊妙计,没准牛洪洪会轻而易举的给自己一个说法。

周一陈一关心血来潮,突然决定骑单车去大乐岭村。从县城到大乐岭村大约100来里的路程,陈一关虽然身体单薄,可是只要上足了发条,估计征服脚下的路还是卓卓有余,同时也可以顺便考察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这条路陈一关以前没走过,他一开始使用了卫星导航,行程进展的还算顺利,很快就将一大半路程甩在了身后。离大乐岭还有30多里地的时候,卫星导航出现了问题,山路也越来越崎岖,岔路也越来越多,体力也即将消耗怠尽。在一个自然村里,陈一关停了下来,四下望了望,随意走进一户人家,只想借机喝杯热水歇歇脚,没想到主人异常热情,一边跟他聊天一边张罗着做饭,后来陈一关才知道,那户人家的娘家就在大乐岭村,只是娘家人早就搬离了大乐岭村,不过那份情还在。

陈一关径直将山地车骑到了牛洪洪家,差点撞到了正要出门的牛洪洪身上。牛洪洪看着头上还冒着热气的陈一关,张口还是吐出了一串粗话:“你狗日的,想撞死老子发财啊。”陈一关把山地车在一旁支好,这才将牛洪洪拉到旁边:“牛村长,这乡长都给我下了死命令了,你说我哪敢稳坐泰山。”牛洪洪说:“别说了,你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陈一关说:“村长你别糊弄我,我刚从学校毕业,没见过什么世面,现在你要是不帮我,还有谁能帮得了我。”牛洪洪说:“你别给老子上眼药,老子不吃你那一套。你说说,这活人啥时候让尿给憋死过。”陈一关听了觉得有戏,干脆和牛洪洪挑明了说:“牛村长,高书帅我只见过一面,对他的情况也不甚了解,村里安排他今年脱贫,我思来想去都觉得有些悬,他那种人,恐怕这辈子都脱不了贫。”陈一关说这话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他想,就算不把高书帅这烫手的山芋从自己手里推出去,也要想尽一切办法让牛洪洪给自己支个招,牛洪洪是什么人,他既然敢跟乡长书记称兄道弟,就有能量把这个事情摆平,陈一关认为自己这招棋走对了,大岭村的扶贫工作有没有成效,牛洪洪才是真正的牛鼻子。

牛洪洪听了陈一关的话,明白陈一关是在刻意跟自己套近乎,脸色比陈一关刚进门的时候好了一些:“小伙子,你是乡里派来的干部,识文断字的,比我们这些大老粗强多了,我们哪敢跟你们比啊。”不知为什么,牛洪洪对高书帅的事避而不谈,打了个哈哈就转移了话题。

陈一关初来乍到,哪有胆量跟牛洪洪较劲,只好继续避实就虚:“牛村长,看你说的,书读得多了,没准都象高书帅一样读成了书呆子,活得没个人样。”陈一关想继续围绕高书帅作文章,牛洪洪也心照不宣的同陈一关兜圈子:“小陈啊,还是读书好啊,不管书是读到猪肚子还是狗肚子里,说破天也是文化人。”牛洪洪说着话就往门外走,陈一关只是推着山地车跟在后面:“牛村长,你别扔下我不管,高书帅的事我还指着你给出谋划策呢。”牛洪洪说:“就那点破事,别来烦我。”陈一关没想到牛洪洪会扔出来这么一句话,仿佛被孙猴子吹了口仙气,不得不定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牛洪洪背着双手迈着八字步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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