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因被曲解而改变初衷,

  不因冷落怀疑信念,

  亦不因年迈而放慢脚步。


  这是董竹君写在她的自传《我的一个世纪》封底的几句话,也是她郑重写下的遗言,值得用金字刻在她的墓碑上,用银针刻在一切求进取,不甘虚度一生的有志者的心坎上。

  捧读那本厚厚《我的一个世纪》,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书的封面背景是上海滩,弥漫着一点薄雾,一点乡愁。一位妙龄少女凝望着这个世界,神情中充满疑问和执着,封底是走过百年人生苦旅的董竹君,坐在藤椅上回想,显出一种大家风范的宁静与安详。

  董竹君,一位翠竹一样的女人。她是上海滩一个黄包车夫的女儿,十三岁青楼卖唱,十五岁成了督军夫人,二十五岁时毅然离开专制暴力的丈夫,带着四个年幼的女儿闯荡龙争虎斗的上海滩。经过了父母双亡,工厂被炸、陷于牢狱等重重困苦,终于在义士的帮助下创办了锦江饭店,又将四个儿女培养成了国家栋梁。解放后,将锦江饭店无私地奉献给国家。

  董竹君,有着翠竹一样不屈生命,有着昂然向上的人格尊严。董竹君长长的一生,风云变幻,悲欣交加。竹子一样有节有劲的长长的一生,一个弱女子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过。她那非同寻常的美丽与风范,让人怀想,让人赞叹。

  日本女士川边爱子在《我和董竹君一起经历的狱中生活》一文中有过这样的一段描写;“我合不上眼,不由自主地扭过脸,却看到了左边睡着的那位妇人的侧脸,她是那样的美丽、高贵,如同一个女王(就是董竹君女士)。三十八年过去了,可是,和她一起度过的短暂时光,她给我的温暖,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周恩来总理在和董竹君的谈话中曾这样说:多年来,你为党在各方面做了不少工作……一个人革命不容易,一个女人革命就更不容易,一个女人想做成一件事就更难了(指锦江饭店)。总理这样的评价,董竹君当之无愧。


  一

  1900年正月初五,董竹君出生在上海一个贫苦的黄包车夫家庭。小名叫毛媛,父母亲叫她阿媛。人们称她“小西施”。

  读书才有出路,这是父母达成的共识。小小的姑娘,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日子是快乐的。董竹君在书中回忆着:睡在一张小床上,有一顶陈旧的白布蚊帐,有一张小茶几。每天清早我睡觉醒来,翻身起床,请母亲梳好头,然后背起绿布红带的书包,蹦蹦跳跳地到马路上去买两个铜钱的白糖芝麻糯米饭团,一面吃,一面就摇摇摆摆去上学。

  但这样的好时光只是昙花一现。父亲的病日渐加重,母亲做佣工又频繁换地方,家中到了三餐不继的地步。借贷无门,欲哭无泪。1913年,为了父母家庭,董竹君在上海被押入青楼,顶名杨兰春在上海卖唱。豆蔻年华的董竹君是多么美丽。这是一张她十四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女董竹君穿着时髦的蚌壳领上衣,紧身裤子,时兴的剪刀式刘海,手腕上戴着水金花式的金镯子,眼睛里有几许的迷茫,更有几许的期盼。

  因为歌甜人美,董竹君很快红了,成了堂子里的摇钱树。幸好为她梳头打扮的孟阿姨、三宝时常告诉她许多知识和道理,让她知道堂子里就是一个火坑,跳出水坑才有希望。爱情正好在这个时候降临了。面对着深爱自己的四川富家公子、英俊潇洒的革命党人夏之时的追求,身处火坑的董竹君不卑不亢,提出了一不做小老婆、二要到日本读书、三是学成归来组成家庭互相进步三个条件,在三宝的帮助下,十五岁的阿媛终于从堂子里逃了出来。那种兴奋的心情董竹君在回忆录中是这样用语言表达的:“从堂子里逃了出来,到了日租界的日本旅馆——松田洋行。进了房间,突然感到一直被束缚在心身上的什么东西全部解除了!能向天空飞行似的浑身轻松,乐开了花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对自由的体会。虽然,这愉快喜悦仅是一刹那,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灵中,永难忘怀!”

  在日本,新婚燕尔的夏之时和董竹君有过一段非常浪漫的爱情生活,一起为了革命奔波,妻子在家带着爱女国琼,一边还学习日语及国学,艳阳下,细雨中,两颗心相依相偎在一起,董竹君对丈夫的爱和感恩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在这场风花雪月的爱情传奇中,夏之时是成全灰姑娘爱情的那个王子。


  二

  在这一场不对等的爱情中,董竹君追求的始终是平等,她认为,爱情和友情都不能建立在“恐惧”的“不平等”身上。

  回到四川老家,董竹君洗手做羹汤,尽自己的全部精力和贤惠,上下周旋,上要奉承公婆姑舅,下要养育四个女儿一个儿子,身心俱疲。失去四川省副督都的兵权后,夏之进一味地沉溺于赌博和花天酒地中,脾气也越来越坏,对妻儿老小都是常常喊打喊杀,又不准许董竹君抛头露面外出工作。

  因为仕途失意,丈夫夏之时的脾气越来越坏,经常无理取闹,有时候,董竹君没空侍候他的衣着、饮食,他就发脾气训人,衣服洗得不干净,烫得不平整要骂人,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衣服有一点皱褶,也要破口大骂。为了阻止年仅十四岁的大女儿国琼学音乐,夏之时让女儿跪在地上,指着地上的一根绳子、一把剪刀,骂道:你跟我去死,这两样东西看你使用哪样……

  想到在和夏之时在四川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丝毫没有共同语言,要不断地忍受夏之时的暴戾、嚣张下去,这样,做一个捧着金饭碗的督军夫人又有什么意思?董竹君下定了不要分文,带着四个女儿离婚去上海的决心。夏之时苦口婆心地劝:在四川,一夫一妻能有几家,做一个掌权的家庭妇女,能有几人,上海是天堂,也是地狱,花花世界,按照你的心愿孩子们都要受高等教育,到头来,如果你不弄得走投无路,带着四个孩子跳黄浦江的话,我手板心里煎鱼给你吃。

  开弓没有回头箭。黄昏,美丽而忧郁的董竹君凝望着无际的天空,初弯的新月,希望自己也能像燕子一样自由地飞翔。看着在草地上无忧无虑玩耍的孩子们,更坚定了她离开没有希望的封建家庭,为自己和孩子们寻找一片自由天空的勇气。

  当放弃一切利益办完离婚手续与大家告别后,年轻的竹君感觉到自己如同披着五彩的外衣,实则是伤痕累累的小鸟,终于再次跳出牢笼,按自己选择的方向,自由地飞翔!

  为了跳出上海堂子那吃人的火坑,十五岁的董竹君向着爱情和自由奔向日本,十年后,为了女人的自尊和儿女的前程,又从四川回到上海贫困的老家,开始了一个女人的奋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句恰如其分地表达董竹君当时的心情。

  唐僧师徒四人到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董竹君为了自尊和自由,所历经的苦难与艰辛是常人难以忍受的。

  天寒翠袖薄,日暮掩修竹。父病母亡、失业、欠债、儿女们的养育费、社会舆论,似一条条皮鞭,时时刻刻都在抽打着她,两次坐牢,苦心经营的工厂被炸,无常的现实像狂风暴雨倾盆而下,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中,董竹君始终不轻言放弃,始终无怨无悔坚持。因为她知道:每一个人都必须忍受苦难,面对千变万化的世界,期待安全感,追求永恒的快乐是愚蠢的,只有永不停息的奋斗,才会有真正快乐宁静的休息。

  作为一个女子,她毅然将自己苦心经营,价值几个亿的锦江饭店奉献给国家,为了给地下党保存宣传品坐过国民党的大牢的她,年近七十古来稀的白发高龄,还不由分说地被扔进了秦城监狱。在狱中度过了七十岁的生日。她赋诗铭志:


  辰逢七十古稀年,

  身陷囹圄罪可见。

  青松不畏寒霜雪,

  巍然挺立天地间。


  久风要止,久雨要晴,这是自然的规律。盛极必衰,乐极生悲,这是人生的规律。当风停雨住,晴空万里时,满头银丝、依然美丽非凡的董竹君老人凝视北京的天空时,她心里一定是一片艳阳天。百年时光亦如白驹过隙,转瞬间,她成了四世同堂的老祖母,她真的吃到了丈夫夏之时说的“手板心里煎的鱼”,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个个都是玉树临风,满腹才华的国家有用人才。大女儿国琼,中央音乐学院一级教授,二女儿国秀,侨居美国从事电影事业,三女儿国瑛,复旦大学毕业后留美进修,回国创办八一电影制片厂,四女儿国璋,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系,回国后任北大教授。儿子大明,南通农学院毕业,在北京农机学院任教。

  女儿国璋在写给母亲的贺年片的附言中写道:永远感谢您带我们离川,在沪艰苦奋斗,培养我们成人,不然在那闭塞封建的地方长大,后果不堪设想……


  三

  1997年,97岁高龄的董竹君老人的自传《我的一个世纪》出版,引起了强烈和反响。中央电视台的读书栏目做了一个精彩的访谈节目,面对着年轻、美丽略显拘谨的主持人的提问,董竹君老人淡定从容:您经历了近百年的人生,您感觉最伤心的事和最高兴的事是什么?老人的回答是:非常高兴的事,我也没有高兴得不得了,只是高兴就是了,至于过分伤心得不得了,我也没有。我认为人生必然要经过许多坎坷磨难,对它要随遇而安,而“随遇而安”这几个字,对我是有很大好处的。

  多么谦逊的品质,多么平和的胸襟。这“随遇而安”正是不畏严寒,不择土壤,在一年四季里都能有劲有节,自由生长,风中展绿韵,雨里舒幽姿,这不正是青青翠竹的精神?

  董竹君的名字对她的整个人生有着强烈的暗示性。董竹君一生惜竹、爱竹,因为她本人就是一杆青青翠竹。她将自已创办的饭店定名“锦江”,为的是纪念四川成都锦江畔和她一样身世的女校书薛涛。像薛涛一样志向远大,心地高洁。“望江楼上望江流,人自望江江自流。人影不随江水去,江声不断古今愁。”是当年人们为薛涛校书的题诗,董竹君夫人创办的锦江饭店一开张就博得满堂彩。在上海滩,连杜月笙这样的名流大亨也要排队才能一饱口福。

  人们都称赞锦江的老板娘聪明能干,锦江的菜肴秀色可餐。竹君夫人爱竹,她所创办的锦江饭店的店徽是竹,锦江饭店所用的专用瓷器上的标记是竹,“君若满意,请告诉朋友,君若不满,请告诉我们”的店训体现的是竹子的谦逊与虚心。

  锦江饭店生意红火,锦江的老板娘的心更火红。董竹君独资创办进步杂志《上海妇女》,“左联”的进步作家们来店里,她都让进“特别间”,安排可靠服务生,饭菜特别优待,经常是签字了事,夏衍、郭沫若等作家们解放后还不忘怀当年的情谊,称她为“漂母”。为了躲避日本人染指锦江的骚扰,她带着女儿远走菲律宾,解放了,她响应国家的号召,将自己苦心经营的锦江饭店奉献给国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不是看淡名利,不是热爱国家民族的人,不会有如此宽广的胸怀。

  一位出身卑贱而能自尊、自立、自强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一位决不苟且、决不退缩,决不屈服于命运淫威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一位敢于在冒险家的乐园白手起家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一位能将四个女儿全部送往美国留学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一位将大笔私产捐给国家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一位两次再挺过牢狱之灾的女人是值得尊敬的。

  董竹君,一位坦然走过百年风雨的老人,她是多么可亲可敬。苦难频仍不能摧毁她编织的梦想,因为,她始终坚信:有黑暗的地方就有光明,有失败的地方就有成功,有悲泣的地方就有欢笑,有不能的地方就有可能。

  一遍遍地品读《我的一个世纪》,文字流畅清丽,更清秀夺目的是竹君的美丽。1915年董竹君和夏之时的结婚照是那么的美好,见证了当年他们那一场惊世骇俗的风花雪月。没有夏之时,董竹君的如花美貌便成镜花水月,董竹君的人生便要改写,对丈夫的感恩应当是董竹君心灵深处最敏感最柔软的所在。1951年,四川合江县人民政府公开宣判夏之时为“反革命分子”,这位国民党元老被就地枪决。后来,夏之时被评反,新的称号是“辛亥革命义士”,在夏之时的人生履历上添上了一抹亮色。在长长的岁月里,董竹君在床头上一直悬挂着他和夏之时的结婚照,这无声的照片不正传达了她对丈夫的怀念与感恩?

  晚年的董竹君住在北京东城一处翠竹依依的庭院。八十岁以后,她拿起了手中的笔,断断续续开始写回忆录,想到一件事,半夜里起床记录,写到动情处潸然泪下。


  “幼时孝亲苦卖唱,中年扶幼奔四方,

  爱国爱民爱真理,摒弃荣华志向刚。”


  吟诵着这首1972年她从北京半步桥监狱为自己的留影所吟的诗,竹君老人定会在深夜里悲喜交集吧?

  竹子开花而凋谢。走过百年风雨的竹君夫人逝去了,但她的清丽脱俗的容颜,她的高风亮节,依然如青青翠竹,在阳光下,在风雨中亭亭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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