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弦
一
即使化为尘土，克拉拉
你死去的最爱依然填满你我之间任何一个缝隙
直到死亡再度降临为止
这样，我怎能拥有你
——勃拉姆斯·《致克拉拉》
克拉拉去世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勃拉姆斯生命的休止符也骤然降落，他毫无留恋地离开了那个没有克拉拉的世界。
最后一次去见她，是在一八九六年的五月。那时，他已经六十三岁了，一头白发，一脸胡须。一个月前，他得了一场大病，这一天，他早早地从家里出发，拖着孱弱的病躯，前往法兰克福参加她的葬礼。
没有人知道他当时的心境，那种恐慌慢慢变成了绝望。被死亡噩耗席卷的勃拉姆斯迷失了方向，他坐错了车，他离克拉拉越来越远。当他赶到法兰克福时，克拉拉的葬礼已经结束，肃穆的十字架后面睡着他爱了一生却再也无法相见的人。
站在克拉拉墓前，他没有哭泣。他一生中全部的爱与深情，都献给了克拉拉。现在，这个女人死了。他的心，如同这片凄荒的墓地，再也长不出一丝希望。
一支玫瑰，从他怀里取出来时，叶子已经有了枯萎的迹象，红色花瓣上也有了斑点，这是他出发前在瑞士街头的一家小花店里买的。他将玫瑰放在克拉拉的墓前，颤颤巍巍的，差点跌倒。
一把小提琴，多年来，他一直都带着，这次也一样。他带着小提琴从瑞士赶到法兰克福，他要为沉睡在十字架背后的女人，拉一首曲子——这是最后一首，他献给克拉拉的曲子。
没有人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
二
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是即使没有和她在一起，也依然要默默地为她守望。
——勃拉姆斯·《致克拉拉》
雨天，不适合听勃拉姆斯。
这几日，上海正处于黄梅雨季中。我读勃拉姆斯的传记，读他自由但空寂枯索的一生。勃拉姆斯生命里所有的悲喜都维系在一个女子身上。他外貌英俊清朗，具有极高的音乐天赋和才华。一直很喜欢勃拉姆斯，对他，我始终有一种天然的敬仰，越读越觉得勃拉姆斯的音乐作品实则和他的情感一样，不见丝毫的浮华。他用音乐打通了一条可以抵达美好世界的隧道，将自身的仁厚、慈爱、温和，平静地交付。
此刻，窗外的世界一片空濛——树枝伸向浅灰色的天空，偶然会有一两只鸟儿朝对面的屋顶飞去，它们飞不远，中途会选择停歇在电线杆上……极目望去，皆是如水墨画般淡远。勃拉姆斯的曲子一遍遍地流淌，那是我在三年前购入的一套由中唱公司出版的10CD精选集，共收录了勃拉姆斯最优秀的音乐作品，有小提琴协奏曲、钢琴奏鸣曲等。
窗外的景物在雨中渐渐飞散，纸上的勃拉姆斯已然沉寂，而音乐却在延绵不绝地推进，时而辽阔时而婉转，这三者在眼前恰如其分地交叠，犹豫且孤绝。勃拉姆斯说过，他一生中写下的最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在雨天听勃拉姆斯，忧伤的音符会随着雨水涌向你，湿透你的全身。
无法猜度，勃拉姆斯赶到法兰克福的那个早晨，有没有下雨。
勃拉姆斯憔悴的弦音里，克拉拉从来都不曾离开，她就像一个飘忽不定的音符，在浪漫与古典之间，从静默到起伏，时远时近。
爱，遵循着神的旨意，在一八五三年的那个初秋的早晨降临在勃拉姆斯的世界里。他拿着刚刚完成的一首曲子去拜见老师——克拉拉的丈夫罗伯特·舒曼。舒曼请来克拉拉一起听勃拉姆斯的弹奏，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克拉拉——那个比他年长十四岁的女子，她有着如百合花一般圣洁的脸，如星空一般幽深的眼，有着令他惊鸿的美——浑身散发着缪斯女神的光芒。勃拉姆斯在这缕光芒的引导下，完成了他一生对爱情的想象。
对克拉拉的爱，在他的心里蛰伏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克拉拉去世他都不曾开口表白。他将爱意注入音乐中，譬如，他的第一小提琴奏鸣曲《雨之歌》。譬如，他写了二十年才完成的《C小调钢琴四重奏》。
雨夜，不适合听勃拉姆斯的《雨之歌》。
《雨之歌》分三大乐章：第一乐章是节奏并不太快的快板，G大调，奏鸣曲式；第二乐章是慢板，降E大调，三段体；第三乐章则是平稳的快板，B小调，回旋曲式。第一乐章由轻灵，渐渐上升为雄壮之势，行进至第二乐章时呈现出钢琴行云流水般的旋律，小提琴带着一点哀愁，从哀愁转向明朗。到了最后，我们可以听到小提琴与钢琴不断交织出缠绵多情的叙述，既抒情又动人……
在深夜里听《雨之歌》，像是掉进了一个黑暗的深渊里——它与法兰克福郊外的一座坟墓毗邻。纠缠在雨声中的奏鸣曲，其表达的主旋律无非就是隽永且无望的爱。
一八七二年，舒曼去世后的第十六个年头。勃拉姆斯和克拉拉同时出现在德国波恩“舒曼音乐节”现场。勃拉姆斯演奏了他的G大调第一奏鸣曲。这也是他们别后十六年第一次在公众场合相见。这一年，五十三岁的克拉拉正遭受着生命的多重磨难，先是长子路德维希被送入精神病院，接着女儿朱莉死于肺结核，随后小儿子费利克斯也患上了和女儿同样的病……当克拉拉坐在台下，《雨之歌》忧伤的旋律飘向她，那种心境确实如克拉拉几天后在日记中所言，是“难以描述的……”
勃拉姆斯的《C小调钢琴四重奏》飘散出浓郁的悲凉。这首曲子，写了二十年。从青春年少到霜花满头，他将对克拉拉的深情与苦恋浓缩在四个乐章里——
第一乐章是奏鸣曲式的快板。第二乐章是三段曲式快板。第三乐章是三段曲式行板。第四乐章是从容的快板，奏鸣曲式。《C小调钢琴四重奏》的叙述节奏是缓慢的，第一乐章，有不到5秒钟的沉默——这多像他奉献给克拉拉的含蓄隐忍的爱，他心甘情愿的长达四十余年的等待。第二乐章的音乐节奏充满了激情与活力，所有的小提琴彼此呼唤着，随着钢琴一起跳舞。在第三乐章里，能清晰地感受到深情的旋律缓缓流淌着，大提琴醇厚温暖，小提琴空明澄静，它们之间优雅地组合——旋律开始低沉，世界重新回归寂静，是月出深山的寂静，是清风在耳般的自由，音乐携带着我们的灵魂一起飞腾。而第四乐章却是从容的快板，就像勃拉姆斯含而不露的爱，在整个乐曲中渐渐安静下来。
一位作曲家，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去完成一首曲子，其中所用心思可想而知。如此漫长的创作时间里，勃拉姆斯将曲子反复修改，然后一次次地将修改后的手稿寄给克拉拉。
世间最好的爱情大多是求而不得的，深爱的那个人永远在离你很远的远方。你爱着她，却不能为她做任何事。她伤心的时候，你不能上前拥抱她。她开心的时候，你只能远远地望着，不能随意去分享……于是，勃拉姆斯说，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是即使没有和她在一起，也依然要默默地为她守望。
三
如果时间可以停住，我只愿与你独处
再不理这世间的任何喧嚣
我不惊你，不扰你，甚至不说爱你
只求可以与你独处一片天空下
看着你，守着你，过完属于自己的人生
——勃拉姆斯·《致克拉拉》
自舒曼发病到去世的两年里，勃拉姆斯和克拉拉有了很多独处的时间。他一直陪在舒曼和克拉拉的身边，他们聊音乐，聊舒曼的病情以及对孩子的照顾，独独不谈爱情。当克拉拉离家外出演奏时，他放下所有事，赶过去照顾克拉拉的孩子们，替她去医院照顾舒曼。当思念泛涌时，他给克拉拉写情书，倾诉爱意，狂热炽情，但那些情书一封都不曾寄出，被他收藏在一个小盒子里，一直到克拉拉去世，悲伤的勃拉姆斯亲自将那些没有寄出的情书和手稿烧毁。
整整两年，克拉拉便是勃拉姆斯生命的全部，而爱情，却只能深埋于心，写入音乐中。他在自己的心中修筑一道坚固的堤坝，于无数个深夜漫涨的潮水，再也漫不过那道堤坝。
岁月留下一串马不停蹄的忧伤，仅仅过了两年时间，舒曼便去世了。实际上，勃拉姆斯是个十分内敛的人，他不善表达，他默默地操持完老师的葬礼，默默地离开了，没有和任何人道别，包括他最爱的女子。此后，克拉拉带着她和舒曼的七个孩子艰苦地生活着，勃拉姆斯寄去生活费，为克拉拉出资筹备演奏会，却不见面。他们以书信的方式，问候、关心对方的生活。勃拉姆斯有了新作，会将作品手稿寄给克拉拉。
对于勃拉姆斯深沉的爱意，克拉拉早已知晓。只是这个聪颖坚贞的女子，早就将一生的爱全部给了舒曼。两位音乐大师之间的爱，纷纷坠入音乐中。爱是一种催化剂，催化而成一味灵感、一味激情。在相互融合和培植的过程中，他们始终将感情控制在道德范围内。
一百多年后，关于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往事早已湮没于尘土中——这个世界里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爱情——绝口不提“我爱你”，却爱得无比深沉。
我所相信的，一如勃拉姆斯于克拉拉的，那些从来没有被说出来的爱情。
法国诗人阿尔蒂尔·兰波写过一首诗，是对勃拉姆斯所坚守四十三年爱情最完好的诠释：我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动；无边的爱却自灵魂深处泛滥。
古典音乐多多少少是带着点傲慢的，听久了，自然也会沾染上古典的气质，我一直所怀念的音乐和爱情其实都是一样的，那是一种灵魂之间的飞翔，以古典的方式深爱着彼此，有着旧式的素朴优雅，永远是初始的模样。
如果愿意去怀念，最好的办法便是如我这般纵身跃入勃拉姆斯的音乐中，不要说话，像恋人一样互相倾听。
但如果是在雨天，那就不要听勃拉姆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