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往往总有一些事情是难以忘记的,任凭岁月的流失和冲刷,它还是那样鲜活的留在你的记忆深处。以至于延安插队生活已经过去整整50年了,当时经历一些事情,每一个细节,每一点心理感受却如同发生在昨天,记忆犹新,给那段艰苦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有趣的、惊险的、具有那个时代特色的生活情趣。

  我们这群十几岁的娃娃,到延安插队首先要过的生活关就是要学会做饭,解决一日三餐的生活基本需求。在北京从未下过厨房的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决定轮流做饭,每人五天。当时十几个知青一起吃饭,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超乎体力的劳动,大厨师的任务十分艰巨,虽然那时下地干活累到极点,但我们宁可上山劳动,也不愿在家做饭。轮到做饭的五天,女孩子顾不上梳头洗脸,睁开眼就直奔灶房,一直忙到天黑才能有功夫喘口气。每次轮完五天,个个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像脱了一层皮。

       在吃饭这个最基本的生活问题中发生了许多难忘的轶事。也深深体会了为什么中国古话说“民以食为天”的真谛。在农村按照农历每个月都有一次节日,比如:正月一、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八……我们知青常常记不住是什么节,只记得这天要吃点好吃的,我们甚至认为这些节日是在原始的劳作中,劳苦人民给自己寻找的生活中最享受的事情——吃的幸福。我们那时在艰苦的生活中对吃一顿好饭是那样的期盼和高兴,每一次改善生活都留下了深刻记忆,带给我们极大的乐趣。


  一、西红柿鸡蛋汤

  那是插队的第二年,一次轮到我做饭,正好我们自己养的几只鸡下了十几颗蛋,一直舍不得吃,那时极度缺乏营养,长期没有细粮,没油没菜,使大家比刚到延安时瘦了许多,我做饭的一天晚上,大家商量好第二天改善生活,好好奢侈一把,中午吃鸡蛋西红柿汤和玉米发糕。

  那天天上还挂着星星我就起床了,先从坡下往窑洞里担上九担水,把那口大缸装满,社员常说,这些娃爱干净,“一曼”可费水了。担完水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赶紧忙着做早饭。早饭都是在山上吃,社员和知青都是天不亮就出工上山,干到天大亮,派两个社员下山取饭,他们肩上担着空担子,嘴里吆喝着 “要饭啦”“要饭啦!”

       从山村的最高处窑洞往山下走,挨家挨户去取饭,这时,只见各家婆姨女子提着自家的饭罐,里面装着热腾腾的米汤,饭罐的盖子是一个小碗,里面装上自家腌制的咸菜,另外还有一个布包,包着刚出锅的玉米面干粮,把饭罐挂在扁担的前钩上,干粮挂在后钩上,这样担饭的人可以照看着挂在前面的饭罐,不让米汤洒出来。

       每天这时小山村伴随着担饭人的吆喝声,婆姨女子的大声叮嘱和相互问候声,很是热闹。间或也会有个别婆姨饭做迟了,火烧火燎的跑着送饭。这已成为每天上演的一景。也是集体劳动年间特有的印记吧。我想现在陕北农村的年轻人,大概没有人知道当年自己的祖父辈的生活中,每天还上演这样一幕。我忙着把十几人的早饭送出去之后,想着上工前大家兴奋地议论,中午回来要美美的吃上一顿。不敢怠慢,赶紧忙着准备中午饭。先把玉米面发上,然后到一队菜园精挑细选了十几个又大又红的西红柿,买了几颗小葱,兴冲冲地赶回窑洞,看着新鲜的洋柿子,和新鲜的鸡蛋,一种久违的生活突然呈现在眼前,心里美美的。

       那天我早早的做好了饭,灶上后面的大锅里蒸了满满的一锅玉米面发糕,前面的炒菜锅里是红黄相间还飘着几滴油花的热腾腾的一大锅西红柿汤,加上嫩绿的小葱点缀在上面,好诱人的饭菜啊,想到大家一收工就能吃上这美味的饭菜,心里美滋滋的。

       我们的灶房是和我们居住的窑洞相连的一孔老旧窑洞,有200多年的历史了,没有门窗,对外完全开放,一进门就是灶,灶的后面有一盘石磨,由于年久失修,经常会从窑掌上掉下来大块的土疙瘩。那天做好饭,我才感觉到真是累了,从灶房出来回到住的窑洞,坐到炕沿上准备歇歇,坐了还没有两分钟,突然从灶房传来“咚”的一声巨响。还有炒菜锅铁盖的叮当声,我心里一惊,急忙跳下炕冲到灶房,眼前的景象让我无法用语言形容当时的心情,又急又恼,只见窑洞上方掉下来半个锅那么大的黄土块,足有十几斤重,不偏不倚的端端的砸在炒菜锅盖上,把锅盖砸翻后掉到锅里,锅盖又反扣在锅上,一锅鲜美的西红柿鸡蛋汤转瞬间成了一锅黄泥汤。

       就在这时我看到大家扛着锄头有说有笑的从坡下走上来,老远就高声地问我“饭好了没有?”我怀着深深的歉意和懊恼迎了上去,告知大家刚刚出现的那一幕。顿时,笑容凝固在大家满怀希望的脸上,盼了那么久的一顿美餐就这样成了泡影。但很快大家就反过来安慰我了。重新做菜已经不可能,一是没有准备多余的菜,二是时间也来不及,又要和平时一样吃点腌咸菜下饭了。大家都不死心,挨个去看那锅垂涎已久的蛋汤,怎么也舍不得就这样白白倒掉,最后大家一致意见,等泥沙沉入锅底时,喝上面的汤。等了大约半顿饭的功夫,我拿着汤勺小心的慢慢盛起上面的菜汤,但是再小心也不行,半锅的黄泥,勺子稍微一动就往上翻,盛到最后已经无法看到汤的颜色。即使如此,我们每人还是把半碗泥汤喝了下去,我那碗是最后盛的,稠稠的泥沙,浑浊的颜色,我也就那样喝了下去,一股泥土的味道,嘴里满是沙子。

  这就是我们盼望已久的改善生活。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怎么能喝得下去?放到现在,宁可饿着,也绝不会去喝黄泥汤啊!后来社员听说了,直和我说,多危险啊,幸亏你早一步离开了,否则那么大的泥块刚好砸在头上,要砸出毛病啊。可是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深深地自责。当时如果两者让我选择,我绝对是宁可砸脑袋也别毁一锅汤啊。


  二、荞面饸络

  还有一件发生在改善生活上的趣事,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俊不禁。插队两年后,由于我们干活踏实和勤奋,生活有了改善,社员常常会来教给我们一些粗粮细做的方法,艰苦的日子不再那么难熬,生活质量也有所提高。一次,生产队分了荞麦,我们也分到了十几斤。社员乔文亭是我们的好邻居,厚道善良,视我们如同家人,他那挂着真诚笑容的面孔,至今还历历在目。那晚,他又像往常一样带着憨憨的笑容来到我们的窑洞,说明天我来教你们做荞面饸络,“荞面饸络”!一阵惊喜,大家高兴地欢呼起来,早就听老乡说陕北的“荞面饸络羊肉汤”是多么的好吃,说起来都涎水(陕北话念hanshui)淌得得啦得啦的。

       第二天是大京做饭,她和我一样,一早起来头不梳脸不洗的就忙碌起来。

       向老乡借来饸络床子,准备晚饭让我们吃上垂涎已久的“荞面饸络”。那天收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回到窑洞,只见大京一切准备就绪,活好的“荞面”揉成一个一个的面坨放在盆里,打的卤也已做好,因为天冷决定吃热汤饸络,把卤放在大锅里煮开,就等我们回来开始压饸络。

       大家在乔文亭的指挥下热热闹闹地开始操作,点起了灶房的煤油灯,照亮了黑黑的窑洞里锅台的一角,李爽如和靳宪华两个棒小伙跳上锅台,架起了饸络床子,大京负责往饸络床子里放荞面,我手拿一个用高粱杆编的大笊篱,负责捞面,其他人围在锅台一圈,看着这美味如何出锅,乔文亭叮嘱着锅台上的小伙子,用些力气端端压下去,饸络会长长的掉在锅里,我也做好了准备,锅里的热气翻腾着,煤油灯照得亮度实在有限,连锅的轮廓也看不清楚,大家只能听声音分辨每个人的位置,只有李爽如和靳宪华的身影黑黑的长长的投在窑洞墙上,李爽如用足力气把饸络床子压下去,没想到一点都不费力,由于用劲过猛,一个趔趄差点摔着,大家还开玩笑说,别把你掉到锅里煮了,那可就吃荤的了。

       我则按照乔文亭的指挥开始搅动,大笊篱下去用力一搅,凭手感怎么什么也没有,我说没有东西啊,李爽如接着往下压,我停了一会再次搅动,还是什么都没有,旁边不知是谁把我一把推开,嘴里说着你这个高度远视眼不行,什么也看不见,一会听到她也在说,锅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乔文亭接过了笊篱去探个究竟,凭感觉他知道我们说的没错。于是他接过大京手中的荞面走到我们住宿的窑洞,窑洞里安装了电灯,晃得他眯起了双眼,只听他说这是啥呀?根本不是荞面,手轻轻一触就散开了。经他辨认,这是磨面后出的麦麸,放在口袋里准备喂猪的。颜色和另一袋荞麦面很相近,大京就错把麦麸当成了荞面。所以压起来毫不费力,掉到锅里完全散开,可惜了一大锅美味菜汤,我们又不舍得倒掉,只好把所有麦麸放在锅里煮熟,每人喝了几碗麸子糊糊,灌了个水饱。麸子咽到嗓子眼扎扎的,还有略微的苦味,一顿美味变成了“猪食”,也成为社员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三、玉米面发糕

  这是一件想起来很后怕的事情,发生在葛小军做饭的日子,说起葛小军,虽然年龄比我们大一两岁,但她身体瘦小,显得比我们都小,做起事情来大家忍不住想去帮助她。

       葛小军她人聪明,很善于和人打交道,是队里的赤脚医生。插队的第一年,葛小军因患肝炎回北京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从北京回来后,大家怕她累着,让她先做几天饭再去上工,其实做饭也不轻松,只是不用风吹日晒。

       葛小军身体弱,做起事来比大家付出的辛苦就更多,那天按照惯例还是蒸玉米面发糕,我们每次都是把前一天发的玉米面留出一块当面肥,第二天用这块面肥和上新的玉米面和水,放在炕头发酵,等面鼓起来,充满了气泡时,再放食用碱中和后蒸发糕,这样蒸出来的发糕就比较萱,口感好吃。

       由于轮换做饭,所以像一些调料,碱面等东西经常不知道放在哪里,做饭时全凭自己的能力去找,葛小军那天放碱面时,就是凭着感觉找出了一包白色的粉末,当做碱面放在了发好的玉米面里,吃饭时,大家第一口吃下去就感觉味道不对,怎么又酸又苦,当时想可能葛小军好久不做饭了,放的碱面量没有掌握好,放得太少了,大家将就着吃下去。那天的发糕剩了不少,葛小军为了让大家吃好,已经竭尽全力,看到大家吃饭不香,心里非常过意不去。

       第二天,葛小军做发糕时格外用心,反复询问大家平时放多少量,但没成想发糕仍然又酸又苦,吃饭时葛小军顾不得自己吃,一直在看着大家的反应,我不忍看她那不安的眼神,不想让她那么失望,硬着头皮比平时多吃了半个,嘴里一个劲儿说,我爱吃酸的。为此我还说了妹妹(15岁随我一起插队)小荣,“人家葛小军那么努力做饭,生怕做不好,你就应该多吃点”。

       第三天由于前两天剩了许多发糕,和平时一样,不能浪费,把剩发糕用水泡碎,掺上玉米面再蒸。连着吃了三天这样的发糕,有几个同学大便里发现有蛔虫,大家开始意识到葛小军用的不是碱面。记得那天公社通知所有知青到公社开会,终于可以休息一天,也不用天不亮就起床了。但我发现那天大家很反常,吃过早饭都又躺回到炕上,这是从未有的现象,躺在那里大家才有机会一起分析到底窑洞里有什么白色粉末和碱面相像呢?最后的结论是:从北京带来的点豆腐用的石膏粉。还开玩笑说瓦特发明了蒸汽机,葛小军发明了石膏粉驱虫。这个赤脚医生可了不得了。

       正在这时延安知青李秀兰过来说,王健好像食物中毒了,王健也是我们北京知青,和葛小军一样是赤脚医生。一会王健来到了窑洞,看见我们齐刷刷的躺在炕上,顺势坐在了炕沿上,我们问她怎么回事?她说今早起来,发现自己舌头发硬,说话拐不过弯来,通常这是食物中毒的表现。

       单纯的我们,这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食物中毒的危险,还觉得王健说话是和平时不一样,像“大舌头”,很好玩,还让她多说些话让我们体会舌头僵硬的感觉。之后也没当回事,我们就一起去公社开会了。

       李渠公社离我们生产队五里地,平时走起来和玩儿一样,那天我却觉得很疲劳。在公社的院子里,我们席地而坐开始开会,什么内容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我很难受,而且觉得身体的肌肉在不停地抽动,我和坐在旁边的小娅说,我身上肌肉怎么感觉不由自主的动呢?小娅说没事,我经常这样。

       听了小娅的话,我想人家经常这样都能忍耐,我才一次就觉得那么难受,看来我的忍耐力不行。于是坐在那里坚持开完会。会议结束走回队里,看到大家又都躺下了,那天轮我做饭,我看了一下粮食,居然没有加工好的成品粮食,平时大家做饭时,都会为下一位做饭的留好充足的玉米面和杂粮,那天居然什么都没有,(后来才想到由于不舒服,大家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事情)我从砘子里舀出一盆玉米粒用水泡上,准备在石磨上把皮去掉,然后煮大碴子粥。

       我们的石磨很沉,通常都是两个人推磨,只要有人推磨,其他人看到都会马上去帮忙。那天我去推磨时,见大家都累了,没有招呼就一个人去推了。只觉得石磨格外的沉,没转几圈,已是大汗淋漓,两腿发软,衣服全部湿透了。只好少磨了一些,够吃一顿的,勉强做好中午饭。

       在煮饭的空隙,我觉得实在太累,也和大家一起躺在炕上,不知是谁意识到,咱们是不是都食物中毒了!小娅突然想起来,她前些日子向社员三牛要了一包敌百虫,准备给邻居家的女孩洗头用,那个孩子头上长满了虱子,痒得很,让小娅帮她灭虱。小娅说那包敌百虫是用我爸爸来的一封信(那时我们各家来信,不分彼此,互相都可以看)包着的,不可能把它当碱面。

       小娅这么一说我马上想起来,早上扫地时,角落里有一团纸,我捡起来看了,是我爸爸写的信,我还奇怪呢,是谁看完信还揉成一团给扔了。至此大家才明白,我们吃的不是什么石膏粉,而是误食了敌百虫,真正的食物中毒!我赶快爬起来去翻“农村医疗卫生手册”,那是离开北京时妈妈给我的,翻到农药中毒有关章节,看到关于“六六粉”“敌敌畏”中毒的症状,和我们的情况很相像,而且比较严重的症状是全身肌肉抽搐,口吐白沫,严重的还会死亡。

       看到这里,我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丝毫没有把自己和死亡联系起来。还笑着和小娅说,我说我的肌肉不自主的动,你还说你经常这样,这个症状说明快死了。王健也查了食物中毒解救方法,用生绿豆磨粉冲水催吐解毒,王健和葛小军去把绿豆在磨上压碎,让大家喝,有几个人喝了,生豆子的腥味使他们恶心得忍不住跑到院子里去呕吐。我说,我才不喝呢,都吃了几天了,这时候吐管什么用。大家这才意识到,为什么今天全躺在炕上,是实在不舒服,坚持不了了。

       艰苦的生活,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变得无比坚强,忍耐力超乎寻常,大家看不起怕苦怕累的人,即使这么难受,谁都不叫苦,只是想躺下歇歇。不一会儿,书记杨生旺和革委会主任乔凤刚都闻讯赶来,问清情况后,马上去公社汇报,公社的治保主任(武装部长)带着医生赶了过来,让我们去公社医院治疗,我们实在没有力气懒得走,都说不去,医生给我们每人注射了一针“阿托品”,嘱咐我们密切观察,情况不好赶快去医院。我记得治保主任(武装部长)很年轻,姓李,长得浓眉大眼,带着一顶发白的军帽,很精神。

       那天夜里,乔凤刚半夜还在窑洞外面喊我们的名字,问我们“好着了吧?”我们迷迷糊糊的回答“没事”。第二天我们也没有休息,又坚持出工了。但很长时间大家的体力都恢复不过来。因为青春年少,因为单纯无知。因为意志坚强,因为老天眷顾,一场生死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我们和祖国一起经历了苦难的岁月,如今都已年近70,尽享国家强盛后的幸福生活。在纪念延安插队50周年之际,把我们记忆中的青春、记忆中的延安、记忆中的插队生活、记忆中的做饭轶事再做一次呈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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