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死了好多年了。他是我的战友,也是同乡,我们一同入伍,他却在入伍一年后,非正常死在了大兴安岭。他姓康,死那年仅20岁,花季年华的士兵凋谢在从戎戍边的边城。

     小康是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村人。1958年根据上级指示要在平山县境内修建岗南水库,水库的选址洽在西柏坡村。

      这西柏坡乃是中国人民解放战争最后一个战地指挥所,是党中央所在地。毛主席、朱总司令在这里指挥了著名的平津、辽沈、淮海三大战役。因为这个原因,上级决定将西柏坡村整体迁移至十几里外的新址。

      小康那年15岁,也随村民迁走了。小康的祖父是抗战时西柏坡村的老村长;父亲也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1962年小康高中毕业,与我同时从城里和县里参军。我们两家相距百余里。那年月,高中生当兵的还较少,都是小知识份子嘛,我觉得我们有共同语言,很说得来。

       小康是根红苗正的兵,在那个讲阶级斗争“唯成分论”的年代是很吃香的。刚当兵时他比我能干,虽然我们同是上了12 年学的高中毕业生,但他是老区农村长大的,比我有体力,能吃苦,入伍半年以后,我们双双被评上了“五好战士”。

      小康是我们一帮战友中唯一结了婚的人。入伍前他在父亲的搓合下,与父亲同事的女儿搞上了对象。及至入伍前,父母又催他结了婚。蜜月没过半,就与我们踏上了北去的军车。1563068732770656.jpg

      北去的军列穿过华北大平原,出山海关,又在松辽大平原上蜿蜒前行,整整走了四天四夜。到了沿途的大站就在兵站吃饭,吃完再走。

      晚上透过“闷罐”车的小窗口,可看到天上的星光和远处黑黝黝的山影。离家乡和亲人越来越远,加上旅途的孤寂使我们彻夜难眠。我推了推躺在身边的小康,他也没睡着,问我干什么?“你怎么那么早就结婚了?”“我父母催得急,我也不好违抗。”“咱是特种兵,你这一走五六年,媳妇能熬得住?”“我相信她会等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媳妇叫桂英,是村供销社的一个营业员,那一年才17 岁。桂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女,明眉大眼,高挑的身材,红扑扑的面庞,她在柜台前一站,立马就会吸引许多年轻小伙子问这问那,人们不为买东西,只为能看她几眼,说上几句话。

       供销社的小卖部由此变得异常红火。小康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村里人的闲话也多了。桂英可不管那套,上班好好工作,下班侍奉公婆,操持家务。虽然丈夫当兵去了,一家人倒也和睦亲热,其乐融融。

        小康是个直性子人,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高兴时他会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不高兴时兴许一天不说一句话。但不管高兴不高兴,只要你一提桂英,他就来了精神。也难怪,他毕竟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而且蜜月没度完就“千里赴戎机”了。怎么不让他惦念远方的妻子呢?这是我们这些没有结婚经验的毛头小伙子所难以理喻的。1563068784268647.jpg小康又是一个肚里存不住事的人,他愿与人共同分享他的感受,不管是美酒还是苦酒。当没人在身边时,他会从小挎包里掏出一个圆圆的小镜子,镜子背面镶着桂英的照片:低眉浅笑,脸蛋上一边一个“酒窝”。如果被别人看到这一情景,他也不藏匿,而是很大方地把小镜子递给你,“看看吧,这是俺媳妇!”言语中充满自豪和满意,意思是让你共同品味和分享他的甜蜜和幸福。

        那时,铁道兵在边远地方修铁路的生活是单调而枯燥的。吃完晚饭,劳累了一天的战士们没有电视看,连收音机的信号也不好,只有借着军帐里微弱的马灯灯光看书看报。一阵疲劳乏累的感觉向人袭来,战士们一个个手拿书报,合衣而眠,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而小康则不同了,他会在别人入睡后,悄悄拿出爱人的信一遍遍地阅读,仿佛咀嚼着一枚橄榄,越嚼味越浓。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小解,发现他还在灯前读信,就悄悄凑了过去,他也不回避,就让我看了他妻子的情书。信写得工整,字迹也娟秀,字里行间充满了一个少妇对戍边夫君的惦念和思恋。

      我觉得他们真是天造地配的一对儿,他们是那样琴瑟和谐,相亲相爱。第二天我把小康看情书的事说给别人听,大家都来了情绪,一致要求看这封情书,小康小心翼翼地从挎包里一本厚书中取出,大家争相传阅,共同分享他的快乐。

      后来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小康的情书成了大家的精神食粮,他先看,然后大家传看。一帮百无聊赖的士兵,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和背景下,就做着这样令今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后来,这事儿又有了发展:小康给媳妇的情书也必须让我们过目。我们还给连部的通信员下了一道死令:“小康的书信在没给大家看前不准盖三角免费邮戳,否则拿你是问!”这在今天看来似乎是蛮不讲理的:公民有通信自由,有维护个人隐私的权力,人家的情书凭什么让别人看呢?但在那个年代,我们并不认为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连他本人都不介意;小康说那有什么,我是过来人,将来你们都会有这一天……。

        事情的发展还在不断升级:当一帮青春勃发的年轻士兵,在深山老林里施工,男人是军营的一统天下,有时一年也看不到一个女人,在感到缺乏异性刺激的情况下,就会三五成群地凑在小康的身边,提出这样无理又无耻的要求:“小康,讲讲你媳妇的事儿,讲讲洞房之夜那事儿……”

       事情到了这份儿,小康又装糊涂了:“什么事儿,我不明白,你们要听什么?”“好你小子,耍滑头!”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格肢他,让他难受。等他求饶了,才吞吞吐吐说出来,大家津津有味地听着,分享着那语言带来的刺激,想入非非地勾划着那一幕幕难以言表的画面。

      记得有一次,小康可能心情不好,不愿回答别人的提问。大家不依不饶,最后竟然把他裤子扒掉了,弄得他大喊大叫。指导员严厉制止了这种恶作剧。晚上点名时,带头的几个战士受到指导员的点名批评。

      当然,大部分时候大家还是处得很好的。每逢星期天,小康都要给远方的妻子写信。他带着马扎儿,孤身来到密林深处,坐在一棵刚锯倒的大树树墩上写情书。1563068899564835.jpg听着林中的鸟鸣和虫叫,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白云,小康思绪万千,疾笔如飞,一串串充满激情的诗意的话语写在信上,有时竟写十几页之多。当我们要求看情书时,他会卖“关子”:“别白看,你们每人剥两张桦树皮给我,我就让你们看。”

       于是大家就从林中找那种直溜的,没有什么节疤的桦树锯倒剥皮,这样几个人凑上十几张桦树皮做为交换条件,就能看到那封声情并茂催人泪下的情书了。当然大家奉献的十几张桦树皮就成了他下次写情书的信笺纸了。

      在那段日子里,虽然大家都没见过桂英的面,但大家都认为桂英是咱们大伙的媳妇,见了小康差不多都是那句话:“咱媳妇来信没有?别忘了让我看……”或是“给咱媳妇写信没有?别忘了让我看……”就这样,他的媳妇成了大家的精神“调济品”。

       秋天过去了,初冬已经降临大兴安岭。这时是1963年10月份。一段时间,桂英没来信。小康的脸色由春意盎然也变得如秋风冷雨般萧瑟而铁青,话语也少了。只是常常一个人钻进密林中,在他常写情书的那个大树墩一坐就是半天。有人看见他偷偷翻阅过去的情书;有人看见他拿着那个有桂英照片的小镜子发呆,人们不敢再和他开玩笑,人们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天我们正在吃晚饭,通信员送来一封他的信。我们清楚记得,桂英媳妇有三个月音信绝无了。刚扒拉了两口饭的小康扔下饭碗,一个人躲到密林中去了。

       有人看见他借着朗朗月光看信,看着看着,泪流满面;还有的说,他看完信就把信纸团成一团,放进嘴里吃到肚里去了……

      当他这晚回到帐篷时,已是子夜时分。人们早已入睡,谁也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也没有人敢提起看“咱媳妇的来信”。

      第二天清晨,吃过早饭,大家排队上工去了。这天又逢小康值日。他把全班的饭碗、面盆洗刷干净,又把全班12个人的被子叠放整齐,搞完内务就失踪了。

      按当时规定,做值日的战士可比别人晚到工地半小时,然而大家这一天恰恰忽略了这一点,直到中午收工回来也没见他人影。班长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汇报到连部。连长、指导员一听就急了,中午饭都没心思吃,命令两个班,立即出动沿各个方向搜山。

      二十几个人分成6个小分队在各处搜寻。直到太阳快落山了,连长的步话机中才传来二班长的声音,在 15公里外的西南山坡上发现了尸体。我和连长、通信员、司号员等一行五人立即赶往出事地点。

      大兴安岭的第一场初雪,把大地覆盖得一片银白。经过近两小时的急行军,我们赶到了现场。只见在密林的边缘上有一棵孤零零的“歪脖树”,树上吊着小康的尸体。我们从远处看到一身草绿色军装的小康,映衬在蓝天白雪之中,犹如一位长途跋涉的旅人靠在树干上小憩。我的心脏一阵紧缩,砰、砰地跳个不停。我们几个人在连长的指挥下,七手八脚解开歪脖树上的背包带,把尸体平放在雪地上。此时,我们不由得泪流满面。

       大兴安岭的初冬,白天气温也在零下二十来度,尸体早已僵硬,估计死亡时间已有五六个小时。我们几个人把他背下山来,在下山的路上我们无比的悲痛:今天早上还在一起吃饭的战友如今已成僵尸!

       按照连长的安排,尸体暂时停放在一座废弃的铁工棚里,门上加了锁。意外死亡的事故逐级上报,很快,铁三师保卫处的干部、法医当晚就赶来了,指导员让我陪同他们连夜验尸。我战战兢兢地打开铁工棚房门,举着马灯。法医认真检查了尸体全身,又在脖子上的勒痕处用手按了按,还测量了口型的尺寸,从而做出了结论:排除他杀,自缢身亡。

      小康的意外死亡,震动了全团官兵。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个心直口快、面目清秀的“高中兵”了,每念及此,我们都会悲从中来。由于等待家属前来处理,尸体一直在铁工棚里放了多日。

      在那几天,晚上值勤站岗成了问题,停尸房就在营房附近,胆小的战士就不敢站岗了。有一天半夜有风,把靠在帐篷外的扫帚刮倒,只听“唰——叭”的一声,值勤战士大叫一声“有鬼”,跑进帐篷,惊动了全班熟睡的战士,大家穿好衣服随他走出帐篷,按他指点的方向看去,一把扫帚仍躺在帐篷外。

        此事第二天就汇报上去了。营教导员认为有必要在全连进行“无鬼”教育。他的理论逻辑是:马克思主义者是唯物论者;唯物论者都是无神论者,既然无神也就无鬼。这样的教育整整进行了一周;白天上工,晚上上课或讨论。

         一周以后,我连收到了小康父亲的电报:“惊悉我儿不幸身亡,不胜悲痛。但吾儿不才自缢,自绝于党和人民,实属可恶。请部队首长自行处理有关后事。谨致谢忱。”

       这就是一个革命老干部对自己亲生骨肉意外身亡的态度,非但不来看望诀别,而且给儿子冠上“自绝于党和人民”,打入“实属可恶”之列,就太不近人情了。小康一不反党,二不反社会主义,何来“自绝于党和人民”?1563069034194890.jpg在那个政治帽子满天飞的年代,人的死亡大体分为三类:一是因公牺牲,光荣伟大;二是因病死亡,稀松平常;三是自杀身亡,十恶不赦,死有余辜;大概小康就属第三类,这罪不可恕,连亲生父亲都要划清界线,并要违心地臭骂一通。

       在那个人性扭曲的年代,人有生的权力,却没有死的自由,人是党的人,国家的人,自然就没有个人选择死的权力,你如若自尽,自然就成了“自绝于党和人民”,多么可恶而荒唐的逻辑!

       接到他父亲的电报,连长、指导员又请示了团政治部,决定立即就地安葬。我们仍选择了小康走完人生20年最后时刻的那棵“歪脖树”旁,背后是高高的兴安岭,山下是流淌的额尔古纳河,“头枕青山脚踏河”,这应是小康安眠的绝好“福地”。

      我们从大森林中砍倒一棵松树,加工成一块“墓桩”。经请示连长、指导员,在墓桩上既不能写小康“同志”,也难称其为“战士”,我用粗黑的毛笔写下了这样的字样:

1943年9月生 1963年10月卒 河北省平山县人

    康××  之墓

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第三师13团一营三连连部立

       墓字写在刨光的松树树干的白色立面上,我们又在墓桩表面涂上一层桐油,以防雨水冰霜的冲刷。我们默默地脱下军帽,向自己的战友做最后的诀别。

       在后来清理小康的遗物中,我们从他留下来的日记中找到了他自缢的答案:由于公婆对桂英的不满,更由于她的容貌超群,被比她大十多岁的供销社主任看中并被奸污。她苦不堪言,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她写长信向自己的丈夫哭诉了这一切,却没想到丈夫不能承受……

       在桂英得知丈夫先己而去的第三天,她也走上了不归路:人们在风雨过后的次日早晨,在岗南水库水面上发现了她的尸体。

       多年以后,我回到了家乡,几个战友相约去平山探望小康的父母,才知其母早已亡故,父亲——那个革命性极强的老干部,也已双目失明,过着风蚀残烛的晚年。

       我们不愿再提起往事,以免勾起老人辛酸的回忆,当我们问起供销社主任的下场,老人咬牙切齿地边说边用拐杖敲打着黄土地面:“报应啊,他害死我们家两口人,我告了,法院以破坏军婚致人死亡判他15年徒刑,现在还服刑呢……”

       一段尘封的历史讲述着一段久远而凄美的故事;小康的死只是令人扼腕;他当时要是心胸宽一点,要是向别人求助或向上级反映,也许不会是这样悲惨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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