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啦。

这是我们在山上吃的第五顿饭,连续在山上战斗了三十多个小时,人困马乏,尽管这两天伙食比较好,炊事班动了不少脑筋,可是大部分同志的脸蛋儿却瘦了一圈儿。面对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我却想喝一碗清凉点儿的稀饭。我问:“炊事班长,有粥吗?”

炊事班长笑呵地说:“对不起,没熬粥,这有凉开水。”于是,我把咬了一半的肉包子丢在饭挑里,用饭碗满满地舀了一下子凉开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舒坦,爽!

这时,四排的鄂青海吃完了三个大包子,边摇着肚皮,边向我走来:“岳漮,过瘾吗?真香,这包子。哎,什么馅的?”

我撩起眼皮,没好气地和他开了个玩笑:“肚子都能敲响了还不知道什么馅呢,这叫狗逮皮球,囫囵吞包子!”

“去你的。”鄂青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鄂青海,达斡尔族,是个蛮有才学的老高三毕业生,在校期间就是学生头,虽然我们是同年入伍,但他却长我四岁。鄂青海平时很少修边幅,可也是,他也没什么可修的。达斡尔族典型的棒汉,宽宽的肩膀上支着一个不成规矩的脑壳儿,圆圆的脸蛋儿上长满了青春痘,细线拉成的小眼睛似乎有些近视,瞅人多昝都迷封着。一口焦黄的大牙,总象刷不净一样,走起路来外八字,两只脚向外掰,活像只大公鸭。

鄂青海人不错,入伍以后就在全连做过两次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心得讲用,毛主席语录从不离手,早晚还利用茶余饭后为连队出黑板报,因为我是全连的调皮蛋,鄂青海自告奋勇主动当了我的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经常找我谈心,给我讲毛主席著作,大道理、大原则,每次说得唾沫星子直飞,嘴丫子直冒白沫儿。他也善于发现我的优点,善于为我总结,所有这些,一定会是他下次讲用时的材料。

正想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的时候,一阵“嘀嘀嘀”的哨响,又开工了。

我们的任务是被覆省军区前线指挥部坑道,为四师的一个工兵连当下手,负责拌料、运料。我们三排的同志是两个人一个小铁车往被覆面上运混凝土预混料。坑道长四百多米,一个来回将近一公里的路程,从昨早上来之后,我们已经来回跑了一百多趟,一个个都累得小脸蜡黄,汗流浃背,两只手都被转弯时撞在石头墙壁上弄得血淋淋地,但也没一个叫苦的,说句实在话,心里有苦也说不出哇!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坑道门旁的马蹄表滴滴答答的声敲着每一个战士的心,这活儿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

哗啦啦……哗啦啦,混凝土搅拌机终于从强到弱,慢慢地倒出来最后一罐预混料,悄然地停止了转动。

这是我们在山上连续工作了三十个小时才停工休息。我们把运料的十几个小铁车排成一排,战士们脸上都露出了胜利的喜悦,尽管三十个小时没眨眼,看上去还都满脸精神。

这时,火红的太阳一点点向西山落下,晚霞在山边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一阵微风徐徐吹过,顿觉心旷神怡,是那么舒服,那么自在。我放下小车,偎依在水泥堆旁坐了下来,没有几分钟,便呼呼睡着了。

太乏了,太累了,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长这么大,还没干过这么重的活呢。

“嘀嘀嘀”,一阵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集合”,排长一边吹哨一边指挥着,我们在坑道口,整整齐齐地站成三排。排长站在队伍前面,提高了调门,喊到:“这次突击被覆战斗已全面完成任务,点评几句,今天咱们排负责运料,任务完成得很好,中间没有一个叫苦的,没有一个掉队的,拼出了干劲,拼出了战斗力,负责捣固的工兵四连对我们的工作十分满意,由于我们及时地把预混料运上去了,使这段工程提前了六个小时完工。”排长点评之后,部队开始往山下撤。这时只听后边一声喊,“三排长,三排长,连长命令,三排原地待命;”部队听到喊声全自主地站在了原地。排长愣了一下,苦笑着说:“大家原地休息吧!”

来人是鄂青海,我心想,这老鄂学毛主席著作又学出了什么点子?烦人。我心里默默地念着,鄂青海笑呵呵地蹲在我身边:“岳漮,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从肩上摘下军用水壶;“这是我中午在水桶灌的。”我两眼盯着他,非常客气地接过水壶,顺手递给我们班的“小不点儿”王进江。王进江看看我,瞅瞅鄂青海,一仰脖水就下肚了。鄂青海有点尴尬地转了话题:“刚才前线指挥部来电,明天白天有暴雨,连里可能有什么安排。”

我望望天边的火烧云,望望蓝蓝的天空上的几点白云,棉花似的云朵,轻蔑地看了一眼鄂青海,他有几分不自在:“岳漮;你这么看我干吗,这又不是我瞎编乱造的。”

又过一会儿,工地上的战士都陆续地撤了下来,四师工兵连的战友们也下来了,列队之后朝山下走去。

我们的指挥坑道在大兴安岭余脉的一个半山腰上,离地面有二百米的高度,这个坑道是前几年中苏战事紧张时开凿的,开凿的部队已经撤走,由我们完成后期工程。这座山叫铁掌子山,直立陡峭的山砬子有几十个,密密麻麻地形成了天然石林,望着雄伟陡峭的山峰,心里想,是谁选在了这么一个地方修坑道?战争打起来这里是前线指挥所呀!

突然,哨子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全连集合,完成任务的战士各自放下手中的工具,满脸灰土从四面集合起来。连长陈挺俊整理一下军装,非常严肃地站在队伍前面。

“同志们,这段紧张工作告一段落,我们可以休整几天了。刚才接到前线指挥部的命令,明天有暴雨,要求我们做好安全防范工作,避免发生不必要的损失。经连部商量,决定稳固好九立方米空压机和一百多桶柴油,下面开始行动。一排稳稳压机、二排收拾所有工具放进坑道。三四排固定柴油桶。”陈连长讲完后,部队带开,分头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由于我们排和四排的任务比较重也比较艰难,连长就到我们两个排来指挥战斗。连长陈挺俊,是1961年由河南入伍的老兵,1968年珍珠岛战斗中,曾随省军区打捞T62坦克指挥部打捞过坦克,三九天几次钻入冰窟窿里用钢丝捆绑坦克,在战斗中立了二等功。陈连长还是大比武时的尖刀班班长,他带的班是沈阳军区叫得响的。但是,由于他文化程度不高,所以一直还在基层当兵头。

连长走到靠平台边上,命令战士们将边上的两排油桶往里边靠,因为这个平台是打坑道时石渣堆成的,越靠边越容易坍塌,遭洪水袭击。陈连长看看正忙得满头大汗的鄂青海说:“青海,别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悠着点儿,连里还指望你这个鸡蛋出菜呢!”

陈连长指的是最近鄂青海要出席全团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讲用会。对于谁出席这次全团讲用会,连长和指导员是有分歧的,连长极力主张推荐三排长高永辉,他默默无语,埋头苦干,在干部战士中有很高的威望,而指导员却极力推荐鄂青海,说他有文化,有能力,说得出、道得明,能代表二连精神面貌。这位机关下派来的指导员自己有自己的看法。

后来,因为团里指示我们连出一名新战士,能说明白的,最好是少数民族。这道指示就像是筛选苹果的大网,正好罩在了鄂青海身上,陈连长也无话可说了,可是对这样一个能说能讲,做事又有眼力见的新兵,陈连长着实有些想法。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鄂青海就起床了,来到饭堂前,擦去了黑板报上的粉笔字,大大方方的写了一个贯满黑板眉头的醒目标题:“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圆满完成阶段性被覆任务。”写完以后,自我欣赏地瞅了一会儿,不觉心里美滋滋的。这时,连长已站在了他的背后,轻声的夸赞到:“不愧是鄂青海,你还真有点精神头。”鄂青海看看连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连长,你不也早起了吗!”

“我到炊事班看看,今天中午加两个菜,让同志们好好休息休息。”

沉了一会儿,连长从炊事班出来,手里拎了一副水桶,正要出去挑水。这时,鄂青海黑板报已经写差不多了,连忙上前拎水桶,边拎边说:“连长,这活儿我来吧!”

“谁干还不一样儿,你继续忙吧,把这两天的战斗好好写一下,呆会儿咱们还要开庆功会儿,到时候你要带头发言呀!”

鄂青海笑了笑,说:“连长,时间不早了,该吹起床号了!”

连长:“我已经安排司号员了,今天晚一个小时起床,起床之后不出早操了。”

鄂青海:“对了,同志们太累了,还是首长想得周到,周到。”

我们这个连因为是临时执行任务,就近住在一个小山村,这个小村叫大金沟。沿两面山根住着百十户人家,自然形成两山夹一沟的状况。炊事班驻在一个生产队队部,原来的队部值班室变成了厨房。

早晨六点多钟,我们班住的房东大婶给我们烧好洗脸水,招呼我们起床,还纳闷儿地问;“今儿个怎么没吹起床号呢?”

随着大婶的叫声,我们几个一起起了床,望着天边亮瓦晴天的摸样,我自言自语的说:“这哪像暴雨的天气,尽扯蛋。”

我们几个穿好衣服,洗漱完毕,自动成一路,来到炊事班吃早饭。

饭堂很简陋,是原来生产队的马号改建的,刚开始的时候,一进去就是马粪味,住了几个月,慢慢习惯了,也适应了。

早饭过后,连队在门前集合,指导员于得水讲话。于指导员在讲话中简单总结了这段的工作,并几次提到鄂青海的名字,无怪乎就是表扬呗。指导员矮矮的,胖胖的,略微突起的肚子,两只不大的小眼睛很有神。他是团政治处派到我们连的,听说他写一手好材料,是全师有名的笔杆子。指导员耸耸肩,又接着讲了起来:“今天连队整休,想利用一上午时间召开个庆功会,总结一下近段工作,会上要请鄂青海同志为我们讲用,也是出席全团讲用的一次预演,同时,岳漮同志也做一下准备,说说你是如何在鄂青海同志帮助下开始进步的。”

听了指导员的话我不禁一愣,让我也讲几句,还是如何在鄂青海帮助下进步的。奇怪了,我进步不进步与你鄂青海何干;我进步了吗?我还是老样子呀!我大喊一声:“报告!”

指导员说:“什么事!”

我说:“我讲不讲无所谓,再说我也没什么进步,我的意思还是让我们排长讲讲吧!小不点儿差点儿差不点儿被小车压死,没有我们排长的奋不顾身相救,说不上咋样儿呢?”

指导员听了我的话,立即说:“岳漮提的意见很正确,但今天的讲用会是以学习毛主席著作后的心得体会为主,三排长的行为在支部大会上已经提出了表扬,我们也将他的先进事迹上报到了团里。《前进报》上还发表了他的事迹,再说今天是以战士为主,我想三排长不会有什么想不通吧!”

三排长在队列里大声回答:“指导员说得对,我没有想法!”

讲用会之前一段小插曲,各单位自行带回,天天读一个小时后,八点半准时开会。

八点半,庆功会开始了,全连干部战士坐在长条板凳上,整整齐齐地唱着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鄂青海扯着沙哑的嗓门儿,在连队前笨拙的指挥着,我禁不住暗笑,这个小样也敢赤裸裸地站在人群前面,丢份。

真是寸劲儿,当唱到“霹雷一声震天响”这句时,只听得亮瓦晴天的天空中传来 “嘎查” 一声炸雷!那个响,那个脆。战士们立即停止了唱歌,一片欢呼雀跃。“来雨啦,来雨啦。”

是呀!我们部队驻地是个干旱地区,又赶上今年夏天大旱,已经两个多月没下雨了,地里的庄稼都打卷了,再不下雨,今年老百姓怎么生活?

随着惊天动地的炸雷过后,一片乌云铺天盖地蜂拥而至,整个天都黑透了,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像石头子一样,从天上砸下。我不顾一切地冲出饭堂,站在雨里享受着雨水的冲刷,随着,有几个好信儿的也跟了出来,仰着头,望着天空,被雨淋得滋味真好!

我们住的村子当中有一条干枯的水沟,没雨的时候,像箩筐般的大石横卧在水沟里,一动不动地做为人们行走的垫脚石,一遇雨天,牤牛水一下,就会沟满壕平,一片汪洋。

今天的雨来得急,来得猛,没过十分钟,沟子里的水已经满了,一片喧闹,一片欢腾,顺流而下。

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积蓄了两个多月的积怨,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如注如灌地洒了下来。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惊呆了,我们几个的衣服也都浇透了,兴奋也减退了,会议也搁浅了,大家都目不转晴地看着眼前的水越来越大,眼看就要进屋了。

连长吹起了口哨,命令全连立即进屋集合。

战士们进屋了,不时还回头看看那咆哮的牤牛水。

饭堂里乱成了一团,激动地喧叫声和外边的雨水声搅在一起,只听一片喧嚣,却不知说些什么。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油桶。”战士们放眼望去,牤牛水推着一个硕大的油桶,忽忽悠悠从远处飘来,时而撞击在巨大的石头上,时而随着牤牛水落入河底。这些油桶就是从山上冲下来的,没想到雨会这么大,这时,鄂青海高喊一声:“同志们,跟我上,去捞油桶;”有几个响应鄂青海的号召,起身向门外冲去,却见连长死死地挡住门框。他两手举过头顶一只胳膊支一个门边,两条腿劈成八字,死死地站在门坎上,离远一看,形成了一个坚毅的大字。

连长怒喊一声:“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

此时的连长陈健俊,脑海里呈现出前年在辽宁盘锦洪水中救人的情景,在那次抢险中,有三名同志因不会水而淹没在水中,牺牲了年轻的生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友去死。这么大水,油桶在水上翻滚,河底下都是七八百斤的大石头随着水叽里咕噜地乱滚,这样的力量是人的力量不可抗拒的。”连长眼睛里泛着泪花,颤抖地和大家说,“油桶是国家的,我也心疼,可你们知道嘛,你们年轻的生命更可贵!”

大家像泄了气的皮球,眼睁睁地看着油桶一个接一个地冲下来,有的油桶撞到石头上,蹦起老高,然后再摔倒水面上或是另一个石头上,河面上流淌出的柴油五光十色,色彩斑斓,不过此时已无心赞叹这景色了。

大雨突然停了下来,像来时一样,来得凶猛走得也痛快。半个小时之后,水慢慢地撤下去了,连长立即集合队伍,到牤牛河下游去打捞存下来的油桶。

此时,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是那么耀眼,那么明亮,连长笑呵呵地对指导员说:“一场灾难过去了,避免了不必要的牺牲,打捞油桶结束后,我再向团里打报告,请求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