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塌方后的媒体采访
隧道塌方的消息暴风骤雨般传遍会战区，传遍大兴安岭。各报记者闻讯蜂拥而至，他们都在抢头号新闻。那时，考核一个记者的好坏，唯一的标准是看你能否抓住有价值的新闻，看你是否能牢牢地掌握住舆论导向。他们都在为自己的业绩加码。
因为当时三位伤员都在医院抢救，都处于昏迷和半昏迷状态，记者们不得不先到隧道一连采访。最初，他们根据师、团党委的意见，着重收集了任存的事迹。战士们都积极配合。在采访中记者们发现，任存在平时只能干不能说。既没有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的具体表现，也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宣扬的豪言壮语。这和当时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突出毛泽东思想的舆论导向格格不入。在那一切都要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的年代；在那一切都要以毛泽东思想为准则、一切都必须和毛泽东思想挂钩的年代，任存的事迹显得是那么平平淡淡，那么苍白无力，那么“缺乏内容”。记者们认为，就是把任存宣传出去也不会有好的效果。于是，他们不得不改变了原来的采访目标，对三位抢救刘腊月的战士进行全面了解。
在采访中，记者们发现了陈明辉写在墙上的最后一期黑板报，上面整版都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后来，他们又发现了陈明辉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笔记。（其中有一部分是战友间相互传抄、由时任团支部宣传委员的陈明辉负责整理的）这些正是记者们所需要的，这些正是符合当前舆论导向的。那时，全国上下都在大力宣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正在深入人心。毛泽东思想放之四海而皆准在当时的中国人民心中已成不争的事实！把抢救战友和宣传毛泽东思想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已成必然！陈明辉的英雄事迹正是当前革命形势所需要的！记者们如获至宝！他们立即把采访目标转向了陈明辉，并把这一情况通报了师、团党委。
师、团党委起初表示反对。后来，记者们一再解释，这是政治需要，是大势所趋！师、团党委才勉强同意。在那英雄辈出的年代，哪一位部队首长不希望在自己的队伍里出现一位英雄呢？！雷锋、王杰、刘英俊已捷足先登。如果在自己的部队也出现一位像他们一样的英雄，这将是部队的光荣，是部队的骄傲！最后，师、团党委做出了同意宣传陈明辉的决定。
这一重大决定在隧道一连的干部战士中间掀起了轩然大波。战士们对“转向”表示极大不满！“转向”的重大决定，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情理上都让战士们无法接受！战士们认为，任存是当然的英雄。如果宣传，首先应该宣传任存。任存为抢救战友献出了宝贵生命，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是绝对做不到的！这正是一个英雄所具备的起码条件。至于工作和学习，大家都是积极要求上进的青年，干着同样的工作，生活在同样的环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也有自己的短处。根本不存在太大的好坏差异。
任存一直生活在偏僻山村。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没念过几天书。从小养成了内向性格。日常生活中他少言寡语，不管大事小情都在默默地做着奉献，从来没有想过什么回报。在施工中他一向埋头苦干、任劳任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从不出风头，从不表现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憨厚而忠诚的战士。在学习毛主席著作时，他远远赶不上有文化的同志。有文化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写出一篇十分像样的心得笔记。但是，对任存来讲就得付出九牛二虎之力。为了写出一句能表达自己感情的话，他常常请教战友。单凭这一点决不能说任存不积极学习毛主席的书，更不能说他不是毛主席的好战士！
为了学好《毛泽东著作》，他时常在熄灯后用被子蒙住头，借着手电光学习毛主席的书。他是笨鸟先飞呀！这样的学习精神难道不值得提倡，难道不值得宣扬吗？！遗憾的是他没有留下值得宣传的心得笔记，没有留下值得宣传的文字。更可悲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他没有留下值得宣传的豪言壮语！
在抢救战友的问题上，战士们和记者们的争议更大。战士们以普通人的心态对待了抢救战友；战士们以最朴实的感情对待了抢救战友。对他们来讲，不管是塌方时的抢救还是塌方后的抢救，对他们来讲，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塌方时，三位战友几乎同时扑向遇难的战友；塌方后，十几名战士冒死抢救被砸的战友。这都是爱的表现，是人性的表现。请问，一群长年累月在艰苦环境里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友谊？！请问，一群长年累月在同生死共患难的环境里生活在一起的人，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这种友谊和感情只有生活在那种环境里的人才会有，只有有切身经历的人才会有。有这种友谊和感情的人，在看到自己的战友遇难时他能不挺身而出吗？有这种友谊和感情的人，在看到自己的战友遇难时他能见死不救吗？要豪言壮语吗？要浮想联翩吗？在那紧要关头，在那千钧一发。这种友谊和感情都会必然地迸发出来，都会必然地、不顾一切地扑向自己的战友！
对记者后来的采访，战士们消极了，不那么配合了。有的战士开始回避，有的战士甚至拒绝采访。这下子可激怒了那些记者。按战士的话说：“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后来，记者把战士们的观点归结成了“英雄冲动论”！说什么“英雄冲动论”是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论调；是彻头彻尾的反动论调！有位记者气急败坏、自言自语道：“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树立一个英雄都这么难？为什么总是‘墙内开花墙外红’”？！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包含了多少内容？这些只能是千古之谜······
这时，三位伤员的伤势得到有效治疗，他们从昏迷中渐渐苏醒过来。记者们纷纷赶到医院，对三位伤员进行采访。采访结果让他们大失所望！
当时，刘腊月被砸昏在地。他无法陈述后来的事情。陈明辉三人看见战友被砸，几乎同时去抢救战友。当时三个人所处的位置：陈明辉靠刘腊月最近；任存在导洞中间；黄小牛离得最远。在他们几乎同时转身扑向刘腊月时，洞顶的碎石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在他们条件反射地躲避碎石时，那块巨石一下子坍塌下来。陈明辉三人同时被砸。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三个人根本没有时间多想，更没有商量的余地。是艰苦岁月之中建立起来的深厚友谊、是患难之中培养出来的朴素感情、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见义勇为的传统美德，更重要的是人性的本能使他们奋不顾身地扑向了战友！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他们没有记者们想得到的惊天地、泣鬼神的豪言壮语；也没有记者们想得到的气壮山河的英雄壮举。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失望之余，记者们向陈明辉阐明了他们的采访意图。陈明辉当场表示：“抢救战友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如果第一个砸伤的是我，三位战友同样会来救我。要宣传，首先应该宣传任存同志。任存同志舍己救人献出了生命，这是人生最可宝贵的品格。至于我个人，我是共产党员，这是我应该做的。”这就是铁道兵战士高风亮节的高贵品质！这就是铁道兵战士做人的基本原则！一席话说的记者们哑口无言。后来，他们不得不采取因势利导、循循善诱的方法对陈明辉同志作了大量的工作，并对陈明辉同志的英雄事迹不断地提高尺度、不断地政治爬坡。
不久，出于时代的需要；出于形势的需要；出于政治的需要；更重要的是出于革命的需要，一篇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指引下的惊心动魄、感人至深的新闻报道出现在各大报纸。随后，陈明辉同志的学习《毛泽东著作》的心得笔记也整版整版地刊登在各大报纸。
在一根根“大棒子”的挥舞下。一场争夺宣传对象的斗争平息了。战士们的情绪十分低落。在以后的日子里，任何人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在那“帽子”满天飞的年代，谁又敢引火烧身呢？
政治气氛越来越浓厚了，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了。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文章连篇累牍；毛泽东思想必须占领一切阵地的社论几乎天天都有；一向被战士们尊敬的将军被打倒；学术界的顶尖人物被批判；“一个鸡蛋的家当”被炒得沸沸扬扬，把那个“鸡蛋”批得体无完肤臭不可闻直至自杀！祖国上空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气氛所笼罩。那时，战士们的政治嗅觉十分敏感，这些远离祖国内地的战士们普遍意识到了什么。一种莫名的压抑使他们感到胸口憋闷，呼吸困难！
祖国刚刚从三年自然灾害的困境中走出来，正是需要重整旗鼓改变面貌的时候，怎么会有这种现象出现呢？他们困惑，他们无法理解。收工回来，他们都争着抢着看全连仅有的一份《铁道兵报》。都想从中找到答案。然而，他们什么也不会得到。那时，战士们普遍认为，在这多事之秋，明哲保身为佳。那时的战士们都是多干活少说话，劳动从来都是无罪的。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就连这无罪的行动也受到了严厉批判！有些记者用手指点着战士们说：“这些当兵的只会耷拉着脑袋拉车；不会抬起头来看路”！（指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那时，毛泽东思想从“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高度上升到了“是颠覆不破的真理”。随之而来的是毛主席著作从人手一套到人手几套。每个战士的枕边都摆着厚厚一摞毛主席著作。有简装本、有精装本、有合订本。战士们如获至宝。
为了避开“只会耷拉着脑袋拉车，不会抬起头来看路”的嫌疑。战士们在工余时间，除了朗朗阅读毛主席著作声，几乎没有了任何活动！除此之外，战士们几乎人人都有一至两本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笔记。为了堵住指责战士走“白专”道路的人的嘴，部队首长还下达了硬性指标：要求每个干部战士都必须熟练地背诵“老三篇”。要单个教练，人人过关！老连长戴着老花镜，吭哧瘪肚、绞尽脑汁地在办公桌前死记硬背着“老三篇”······
郭亮深知当前形势的复杂性。有的战友由于家庭出身的变更和老人的历史问题被遣返回乡。他倍加小心地规范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一切听从首长的指挥；一切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工余时间，他积极带领战友们学“毛选”、背诵“老三篇”、帮助战友们写心得笔记、给战友们读报纸。他在无意中发挥着自己的特长。要想“保身”，目前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最近他的家信非常多。他不断告诫家人，要严格要求自己。要努力接受改造。要不怕疼、不怕痛。要脱胎换骨。要相信群众，相信党！
后来，政治运动更加激烈，阶级斗争更加复杂。在紧张气氛的笼罩下。有些家庭有问题的战士，为了保住军籍，为了保住党籍，主动向党组织写决心书。要求和有问题的家庭脱离关系；和有问题的父母脱离关系。有的甚至写“血书”，以表示和有问题的家庭和父母一刀两断！试问，一个连自己亲爹亲娘都能背叛的人，在关键时刻他敢保证不去背叛祖国，不去背叛人民吗？！郭亮迷惑不解。在紧张的气氛中，郭亮突然想到：我们的祖国地大物博，放着无数的宝藏不去开采；放着大好河山不去开发。为什么一定要接二连三地搞运动、搞斗争呢？！难道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真的就那么脆弱，我们的党真的就那么不堪一击吗？
这种思想一经露头郭亮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即给自己的思想作出判决：这是“右倾机会主义”思想在作怪，这种思想和党的一贯方针路线是背道而驰的，是背离毛泽东思想的！！
郭亮生活在忐忑中，一个个谜团把他包围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