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写这篇文字时,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话:心中有山水,何处不鱼樵。是的,有的人活着我们忽视他甚至对他的把所有关怀和亲情隐忍在木讷清癯的背后有所怨言,一旦他老人家突然离开我们,我们一直无法相信他的离去,如同我们忽视甚至怨恨他的存在。去年的明天,周二,我还在上班,突然接电话,说岳父在医院抢救可能不行了,我飞快赶到医院,仅仅几十分钟时间,岳父就被医生拔掉所有插在他身上的管子,由他的亲人们换上老衣直接送往遥远冰冷的咸阳殡仪馆,让我们在送别他的日子里,因为他的遗体不在家里,我们都不相信他的离去,尽管已经年过八十,一个还可以再长寿的老者。

  岳父去世的前夜,好久不回去不放心的夫人回来说爸爸不小心摔倒了,脸上有血痕。我爸可怜很。夫人对我哭。我当时很笨拙的劝解夫人多回去,有个多人(陕西方言,长辈的意思)跟没个多人不一样,其时我的父亲已经去世十年,我经常不敢回老家往父亲弥留住过的土炕上细看细想。当晚就有不好的预感。去岁至今,我一直不相信一直说自己不行了却一直能吃能走的岳父走了。我以往十一点后倒头就睡的习惯被打乱,搜集着岳父生前的点滴往事。与我不考虑困难无条件重视孩子教育的父亲相比,岳父对我的精神高度不够;与给我一家困难时期无微不至予以物质关怀的母亲和岳母相比,岳父的物质力量也许也不够强大和具体,但一直写文字却从未写岳父的我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的懈怠,岳父的影子和音容笑貌油画般一幕幕从我天命后记忆力大幅度下降的大脑清晰反常的划过。我忍着强迫自己入睡,天明吃了早餐回到老家画室干完应该的活计后又坐到平日写作因为松懈蒙尘的电脑前。是的,我得写一点文字,还岳父给我和我们这个家一笔难以述说的感情债。

  岳父平日话少,尤其不谈过日子的话题,虽然因为岳母户口在农村,他每日从城里回家帮着干农活,有一年深夜在原上为浇地和不讲理的邻居辩理为自己家庄稼按时浇水被殴打得病,对方在派出所有人企图赖账,我这个大女婿听说后马上回自己谋稻粱的政府机关找政法委朋友给派出所打招呼使事件公正处理。我和妻子当年成亲因为我老家父母均是农民、子女多、负担重情况不好,岳母和不少亲戚有意见,岳父却从未反对,反而对我这个靠苦读考上大学的贫寒子弟另眼看待。我曾经去过岳父的在军工厂的科室办公室,见识过他和一房子工程师们每人整个桌面撑着绘图板的硕大的办公桌,和自己狭小的铺满账本和算盘的办公桌迥然不同。记得九三年前后,我在市直某部门借调期间工作不顺,瞒着领导去省政协报社工作。当时的报社刚改大版,在地下一层办公,我和咸阳的一个朋友白天上班,晚上睡在办公桌上。我当时正当而立之年,一点不觉得苦。当时的报社潘总说,报社只给你们一个记者证,出门自己想办法解决差费和吃饭,报社的稿件和广告发行还得完成。我不怕,和同事两人去渭南采访一周,不但挖了一组大稿子,还受到各县政协的热情接待,广告、专版也收获颇丰。某一日,我正和同事商量工作,有人说岳父来看我了。岳父是事先没打招呼到来,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现在只记得岳父依然穿着褪了色的蓝中山服,见面没说几句话,就回去了。是否请岳父吃饭一点印象没有。当年到今天一直没有仔细思考,今日窗外有雨,再次回忆岳父的西安之行,才明白,他老人家把爱埋藏在行动里。他老人家是不放心自己没有背景的女婿在人生关键时刻离乡背井闯荡省城,从咸阳坐59路然后倒腾几次西安公交车来回跑了一趟,一直没有告诉岳母和夫人,这就是活生生的爱啊。还有一次,大约是一二年秋天,我老家的房子第二次重新建设,和夫人去她娘家的邻村拆迁现场想买已经签订拆迁协议人家的便宜铁门意外受伤,眉骨缝合三针,对方不讲理,逼着我找法院的朋友打了场小官司。整个过程岳父一定听说了,但他一直没有说什么,事情结束后有一日我去岳父家,和岳母在厨房说话时一直不主动问人的岳父突然进来,一边说叫我看个子一边用手抚摸着我的伤口。其时,我的官司已经结束伤口已经愈合,自己的父母亲已经去世多年遇事主要靠自己忍耐打拼,岳父的关心使我忍不住落泪。

  岳父就是这么一个人,平时不说话,但啥事都听进去了,心里明白如镜。但岳父也不是啥话都不爱说,他喜欢我主动问他一辈子工作的旧事,而且一说起来滔滔不绝。据岳父说,大名赵廷俊的他,祖籍咸阳魏家泉石斗村人,早年在咸阳五中读书,考入咸阳机校,成绩优异,被报送西工大,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上海江南造船厂工作,后因为老家有老人需要赡养,家属和孩子又都在农村需要照顾,又调回西安某单位,最后落脚在现在的军工厂终生从事技术工作。岳父和岳母共四个儿女,两男两女,我夫人是长女。我和夫人结婚三十一年,点点滴滴了解到岳父家族的情况。

  岳父的父辈弟兄两个,其父亲也就是我夫人的爷爷为大。夫人回忆她小时候家里是老式四合院,去年岳父家拆迁,儿子二舅送我一个放在空窑没有用的老柱顶石,我很爱惜的搬回自己老家,说明解放前的岳父家的家境显然比我祖父靠医病开方子的家族殷实。岳父的叔父人称“园子爷”,从名字看拥有菜园子或者酱园之类,也应该是富户,这就为岳父接受良好教育提供了一定的物质保障。可惜岳父的父亲去世的早,他的亲生母亲据我的夫人说也走的早,岳父这一辈有三个女儿,我夫人叫姑姑,两个比岳父大,一个比岳父小,还有一个弟弟,除岳父外他们均是岳父的父亲和续弦的岳父母亲(娘家是两寺渡,我和夫人的婚事亦是其后人介绍,我们当地称“亲上加亲”)所生,岳父的亲生母亲只有他见过,岳母和其他人皆没见过。

  岳父不爱说话,不会表扬人,不关心儿女生活,甚至对我这个以文为生的大女婿从未有朱自清《背影》那样的感人细节令我怀念。茫茫大地,岳父显然不是太阳那么滋养万物,不是月亮那么浪漫优美,不是麦子那么裹人口腹。但岳父的魅力是他的不言,身教重于言传,这是岳父去世一年后我的感悟。还继续上面的比喻,岳父更像不为重视无处不在我们的生命须臾离不开却一再忽视的空气。

  本来想写许多,但是心不静,留待日后的岁月自己再慢慢写吧。明天岳父又要被他的儿女们请回他生前居住的家,他的照片前照例会放上香烛、副食、水果,我这个不孝的女婿会带上已经结婚的儿子儿媳给他老人家磕头,磕头,在以后的岁月把他行动后的语言一点一滴解读。


                                     2019年7月8日岳父二周年祭日前夜于瓜棚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