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大叔家老两口都是退休老教师,两人加一快每月一万三千多退休金吃着,庄人谁家不眼热啊!

  可是,家家门口不光过日头,也过月亮,也卷老西北风。

  就在前三年,马大叔在乡政府工作的大儿子大旗,查出了肝癌晚期。那年大旗才五十岁,庄人都说“正是能挣大钱的年月……”

  半庄人都替马大叔老两口儿惋惜,都替大旗惋惜,都替大旗媳妇福女叹惜。

  马大叔老两口前二十多年就在县城买了楼房,一天也没住过就租出去了,就住在村里。老两口说:在乡下教一辈子书,住乡村住热呼了,还到城里过哪门子洋瘾?

  大旗也是早早就在县城买了楼,也是一天也没住就租出去了。大旗媳妇福女是马家唯一一个农业户口——从老到少都数上。

  福女在村有几亩地,叫责任田。就连丈夫大旗也有“责任感”,两口子异口同声,农村人就该住在庄里,要不咋种地!大旗讲不“羡慕”城市生活,福女说不“眼热”花花世界”。

  福女还说,就我们大旗那七八千块猴子儿,到城里一比,还不是搭拉孙儿辈啊!

  我老伴赞成福女这“搭拉孙儿”的看法。她还认为:其实马大叔一家老小都是会打算。她又指着我鼻子叫唤着,“马大叔一家,哪一个人不顶你十五个人?——十五个还多呢!”这是她早已计算准确了的,她有铁的数字根据。她眼下顾不了论这老话题,只能火燎眉毛顾眼前。本来没人跟她争辩,她却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唤着——

  在庄住,吃水不花钱,有机井还趁自来水;在庄住,烧火不花钱,有棉花柴,有棒子秸,地头埝埂小苇子一片片;在庄住,吃菜不花钱,春天夏天秋天,小葱、韭菜、豆角、黄瓜、芹菜……满园子;在庄住,冬天大白菜、红白萝卜、胡萝卜……堆满屋。

  我老伴没多少文化,这就是她的“专业课题”,这是她深思熟虑,研究透了的问题,因此张口就来,并且还显得有语言功底。

  说着说着她准会把话题一勺子崴过来,又是冲我指鼻子剜眼:你在乡里白干了十七八年,连个正都没转,撤乡并镇被人家赶回家,要不是前几年我花钱给你买两万多块钱保险,如今你连这四百多都领不上!

  四百多,这就是她叫唤马大叔一家,一个人顶我十五个人的数字根据。

  谁细算过那玩意儿,当街那帮大娘们儿、小老奶儿们,天天细抠索这个,一家一家的比,一户一户的对,偏跟马大叔家对比……。都是她妈装明白人儿!跟人家马大叔家比个啥?你们咋不跟马云比啊?天不下雨她们不关心,就惦着这不着边儿的事!这些穷奏象们……我愤愤地想!

  我老伴总爱叫唤她花的钱,啥都是她花的钱。我家有十几亩地,一年毛收入两万块左右,她说都是她的钱。

  我愤愤地想:让它今年又来个旱三伏,让它秋后又来个大减产,让它再来个稻谷大落价,我让你成天叫唤你的钱!

  我把你个穷奏象……


  二


  刚听说大旗查出肝癌那会儿,我老伴坑得两天没好生吃饭。她前五年得了冠心病,医生说还不用支夹,不过就是得每日服阿司匹林和复方丹参滴丸。

  复方丹参滴丸这药,在县城就不一样的价。在县医院买,二十九块钱一盒;在街上各药店买,有二十六的,有二十一的;最贱的是大祥药店,才十八块钱一盒。我总到大祥店去买,和老板混熟了,就问为啥这复方丹参滴丸都是同一厂子出的,批号和电话号都一样,这么大的差价?

  药店不大,跟前又没人,老板扫一眼门外,见也没人,就小声说:“药是都一样,我这都是人家有大医保的顺便多开的,吃不了又跑这来卖的……”

  我老伴和福女早就挺好的,就把这事当秘密偷偷告诉了她,想是也叫她也多加点小心。

  福女却呲牙一笑,用手拍拍我老伴的肩:“我的老嫂子,我们大旗也是在县医院开药,没那么贵……,赶明我供着你!”

  打那以后,福女就时常给我老伴来送复方丹参滴丸,还说啥也不要我们的钱。见我们不好意思,福女脸一红,笑道:“老嫂子,这药大旗去了报销,才五块钱一盒呀。你要是不落忍就算五块给我,总不能挣你们钱吧!”说着就又塞给我老伴两盒复方丹参滴丸,“大旗买药顺便开几盒就有了,你狼虎儿地吃吧!”

  每逢这时,老伴总是愤怒地叫唤着咒骂我几句:没本事,没命的穷鬼……!


  三


  自打确定大旗千真万确得了肝癌,我老伴就总是出来进去叨咕:这不是财神爷倒了吗!大旗那是多能挣啊!看看福女,光羽绒服就好几身:大红的、大紫的、大绿的、雪白的……都是百分之九十多的鸭绒鹅绒啊!

  夏天大裙子多少条啊,都是二三百块钱一条的啊!看看人家福女,看看我……我还是福女那年给的八成新的紫羽绒服,还是福女去年给我呢子半大,都放在柜呢,舍不得穿!

  她又拿眼珠子的凶光剜了我的脸,剜了我的身……

  还低声咬牙冲我撒气说:“说句良心话吧!叫大旗倒了还不如他兄弟二旗咋的了呢,二旗傻头魔症,只是个非农户口,只会看大门;那还比你强呢……看大门还一年两万多呢,纯的……”

  “谁都比我强!我操你祖宗啊……”我心里恶狠狠地骂着,嘴上说,“你这是啥良心话?你这是她妈心里话!”


  四


  我老伴不光眼热福女,更赞成福女。她说,你看人家福女家,零食不断,堆着累着,不管是来孩子还是大人,进屋她就铁准给你吃,不要就往你手塞,看看人家多大方!

  看看人家福女,倍儿乐意交人!半庄人,不管谁家有红事白事,不给她信她都上赶着遂份礼。人家出手就是大方的,大票一把一把地甩,从不抠抠惜惜。

  我老伴说的不假,福女遂礼是出手大方。比如按庄俗,谁家红事(儿女结婚),本庄的一般朋交,多是二百、四百块的礼,;谁家白事(死老人),多是一百、二百块的礼。福女总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是红事四百、八百、一千;白事二百、四百、六百。村邻们虽有些反感,却都说可别跟她比啊!

  不管是红事还是白事儿,女人们多是拉着福女的手,扒着她的肩,在人群里串来串去。每逢这时,我老伴儿总是紧跟在福女的身后,替她胯着皮包,帮她抱着大衣,脸上充满无限的自豪感!


  五


  大旗上不了班啦,边去放化疗边回家养病。我老伴真毛脚啦,她小声跟我说,这往后只能吃十八块钱一盒的复方丹参滴丸啦,大旗重了,还好意思再取人家的巧吗?

  福女知道我老伴多少天吃一盒复方丹参滴丸,估计快吃完了她就准提前送来。

  复方丹参滴丸小绿纸盒上写着呢:一百八十粒;每日服三次,每次十粒。

  起初那二年,我老伴是一天吃三十粒,六天吃一盒。后来心里不那么难受了,就减到每天两次,每次十粒,每天吃二十粒,九天一盒。

  “可了不得啊,架不住三百六十天啊……”老伴嚷嚷着。

  幸亏这二年福女总来送五块钱一盒的……啊!

  这回可不行啦!大旗重了!我老伴儿又试着把复方丹参滴丸的服用量减了下来。她还是每日吃两次,不过每次减到九粒;过程子又减到每次八粒,又减到每次七粒,每天两次,这样每天共服十四粒,坚持了一大程子,心脏没啥反应。后来又听人说,冠心病犯心肌梗多是在夜里。我老伴儿又自个灵活用药,就由每天两次,改为每晚一次,一次吃十粒。这样既把药用在正地阶上,又每日省了四粒。

  这一改革,每盒复方丹参滴丸就可以吃十八天。

  福女又来送复方丹参滴丸,我老伴左手攥着一盒,右手举着一盒,满脸堆笑,显白着,“还一盒多呢!”

  “又减量啦!”福女马上明白了。

  “每晚十粒蛮好啦!”老伴知足地笑着。

  “我的亲人……”福女抱住我老伴的肩,“吃药你也会省啊……”

  “等大旗好啦我再加上来!”老伴眼含泪花。

  福女抱住我老伴不撒手,哇得一声哭了,于是姐妹俩抱在一起大哭起来。


  六


  那天,我老伴又从大旗家回来,泪还没抹干,她告诉我说她和福女拜干姐妹啦,她是干姐,福女是干妹子。

  老伴还补充说,她跟福女要求过,她打算让福女当干姐,自己当干妹子,说这样叫自己心里踏实些。福女一听就急眼了,“你比我大十几岁……啥意思?”我老伴嘴上说不出啥意思来,就不好意思地当了干姐。

  我老伴儿还告诉我,大旗在东屋疼的呲牙咧嘴,她俩在西屋点两根白蜡,就磕头拜下了,没敢点红蜡,大旗都那样啦……

  我知道,老伴早就想认福女做干姐妹,但总是顾虑大旗是官儿,怕人家当街人说溜须。老伴儿自己叨咕着:这回总算认下来啦!忘不了大旗的丹参滴丸,忘不了福女给的羽绒服,呢子半大,大裙子……

  我老伴说,在这节骨眼上认下来,才可以暖干妹子的心啊!

  她又低声学说,干妹子说着:“干姐呀,这回我不如你啦!”

  我老伴又抹泪,她说她劝干妹子了,“你还是比我强啊,你们家底厚,大旗这么多年早挣足啦……”

  我默默地听着老伴的转述,不知如何插言。

  老伴又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干妹子表态了,将来……等将来她亲自发话,让她公公婆婆谁都行,去县医院买药继续顺手给干姐捎着复方丹参滴丸!

  我当然明白这对干姐妹说的“将来,等将来……”是个啥时间……


  七


  又过了一大程子,我老伴见大旗出不得屋了,就一趟不了一趟往他家跑,说是多陪陪干妹子。

  天亮不叠被就去找干妹子;早上扒拉几口饭,就又去找干妹子;中午不睡觉,准去陪着干妹子;夜里总是很晚才从干妹子家出来!

  一天夜里,老伴又是十一二点才从干妹子家回来,忽然问,“你说我二叔家大兄弟媳妇瘫在炕上多年,早晚的事……,将来把干妹子给大兄弟行不?”

  我说:“你亲兄弟不合适吗,他媳妇死好几年啦,他不跟福女一般大吗!……”

  老伴儿又恶狠狠地指着我鼻子,叫唤着:“你又胡安帽子!我二叔家大兄弟是国企的官,我亲兄弟比你强点有限,除了种地还会绿化……”然后她就唉声叹气,低声叨咕着:干妹子不能从福窝挪到穷窝啊!给我亲兄弟?那不是做缺德事吗!


  八


  前几天的一个夜里,老伴又是很晚才从干妹子家回来。她说:看见天边好象在打闪,怕是要下雨,就回来啦!,又压低声说,“大旗两天不吃啥啦!我顾不了他啦,我就惦着干妹子!”

  老伴躺下却不睡觉,把被单胡乱放在腿上,反复地叨叨叨。她又叮嘱我:等大旗咋的了,你一定继续给她家耘二遍棉花杠沟;你有手扶子,不就干自己的地顺便给她走几圈吗?等大旗咋的啦,你还得给干妹子放稻地的水;不就放自己的水,顺便给他看看吗?干妹子将来还让她公公婆婆顺便给咱们开复方丹参滴丸呢!

  都是顺便的活,人家帮咱,咱们就得帮人家!

  在这节骨眼上,咱们定要给干妹子暖心!

  后半夜了,老伴还翻来覆去不睡,还喘着大气。我问她想干啥,她呼地坐起身,不小心还把枕头扒拉到炕下。

  “我还是想把干妹子说给我亲兄弟。”她声音急切地逼问我,“你死了?我想探探干妹子的口缝,行不?”

  我使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马上解释说:问也得大旗咋的了以后,我就是不想让干妹子落到外人手。但她又怕干妹子跟了自己的亲兄弟受委屈,更担心不等张口就让干妹子給撅回来,反倒不好。

  我都迷迷乎乎了,她还叨叨,“将来大旗有那一天儿,咱可不能二百礼儿啊,不遂八百也得六百!”她好象在做我的思想工作,“就在这节骨眼才该给干妹子暖暖心,不能忘了丹参滴丸,不能忘了……””

  “行啦!你都说一百遍啦!”我困死了,就烦气地说:“才给几年便宜的丹参滴丸,总共还省不了六百块钱……!”

  啪,老伴一脚把被单从炕头甩到炕脚,叫唤着:“归其你他妈这操蛋啊!”

  我也不知道我是咋迸出一句这“操蛋”的话来,于是马上解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老伴又叨叨起来:你不就是坑六百块钱吗?你不就是眼气人家比你趁吗?你没有人家那命儿,人家也在乡里干,你也在乡里干过,你天生穷命!我告诉你,那几百块钱儿给干妹子她都不当眼窝子!我不就是想多遂点礼,多遂点暖暖干妹子的心吗?将来人家公公婆婆还供着咱丹参滴丸呢!……

  窗外远处想起闷雷,又好几个月没下透雨了,棒子苗早旱耷拉叶,就连水田里的稻秧也早不是好面色啦!

  老伴搅得我睡不着啦,我也不想再听她叨叨,只盼着天亮前下场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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