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识一美女,人是极好,又是极美,又极有才,处处皆好,可惜有点太“正”了,言行无一不合规矩--我说爱读盗墓小说,刺激,她说那不好,你的思想不健康,你应该读名著--她说话的神情,就好比说别的美人走在路上或是坐在哪里,好比临水一枝桃花开,她则无论是走在路上,或是坐在哪里,皆是端端正正好比是凤冠垂旒的女神下界,叫人想起《儒林外史》里的鲁小姐,美貌兼有才,却是在闺房里面,不读“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不吟“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倒是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嫁了人也不和才子相公谈诗论词,倒是写一条纸交过去,让他也做一篇八股文章来看看--这样一个好姑娘,天地苍黄,可惜那身影迟早会褪色成一张悬在墙上的画像,有面目,没模样。

        所以我爱读《枕草子》,这样一本小女人写的书哦,处处都是一个正当着差却大脑溜号的小姑娘的小情小调,什么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夏天是夜里最好,秋天是傍晚最好,冬天是早晨最好;什么子规躲在树荫里很有意思,杂木茂生的墙边,一片雪白的开着,好像青色里衣的上面穿着白的单袭的样子,正像青朽叶的衣裳,很有意思,什么梧桐的花开着紫色的花,很有意思,楝树的花像是枯槁了的花似的,开着很别致的花,而且一定开在端午节前后,很有意思。

        所以小姑娘清少纳言对于那正确而很没意思之人和事,就很敏感了:“在出外的路上……又有很整齐的童女,穿的汗衫并不很新,但是穿惯了有点柔软了,履子却是色泽很好,履齿上沾着许多泥,拿着白纸包着的东西,或是盒子盖上装着几册的书本,向那里走去,我真想叫了来,问她一番呢。在她从门前走过的时节,想要叫她进来,可是不客气的走去了,也不答应,那使用的主人毫不知情趣,也就可想而知了。”你看,这于一路美景毫不留连的童女,必是跟着一个毫不知情知趣的主人,以致于自己也变得毫不知情知趣。真的,若是这小使女肯停下来,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眉目如画,一应一答,虽是于正事无干,可是天地间却充溢着这霎那的芳华--我们很多时候,就像那个小小的,却郑重其事赶路,只做正确之事的使女啊。

        人这数十年光阴,若行行步步总是在正确地读书,正确地工作,正确地结婚,正确地生儿育女,那就好比是席慕容笔下的花,郑重得没有一朵是开错了的--可是,那花儿绽放,原本便是怎样开都没有不对,若是当真要郑重地数着朵、打着旗号做着计划地去开,那盛放旖旎却像是原本好锦缎却变成了纸。

        读到一本书,叫做《银河系漫游指南》,作者写我们栖身其中的这个叫做地球的星球,其实是老鼠定制,然后请人(准确地说,是外星人)在上面制造出种种的地形。就好比说一个叫做斯拉提巴特法斯特的家伙,就受雇制作了“挪威海岸”。而他设计的海岸线还获了奖。当然,这个旧的地球被外星人为了开拓超空间通道给“咻”地一下清理掉了--不存在了,然后,这个家伙又受雇继续制造出一个新的地球上的新的地形,比方说非洲。结果他做惯了海湾,于是又把非洲大陆也给做成了海湾--看上去虽然怪诞,但挺可爱。可问题是别人告诉他说它还不够接受赤道。也就是说,他做错了。于是,他发出空洞的笑声,说:“这有什么关系?当然,科学能够做成一些美妙的事,但我始终认为,有比正确更令人愉快的事。”

        你看,就是这样。

        真的有比正确更愉快的事。我们在做事的时候,真的不必时时刻刻都全神贯注,谨小慎微。总有人告诉我们时间有限,生命有限,所以要努力,要竞争,要拼命,要用前半生的辛劳置换后半生的余裕。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告诉自己,时间还充足得很,生命永远不会用完,天上的鸟不种不收,也能吃得上草籽和清水,哪怕偶然有那么一会儿,为什么不放松了竞争的弦歌,懈怠了端正的面容与身姿,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明眸善睐如春水秋水,做一些比正确更愉快的事,让生命开成一朵有许多花瓣的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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