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画卷东山

 


  四面环山的故乡,实际是一条小河流经的峡谷。

  峡谷两岸的东西二山,像两个面面相觑欲罢不能的恋人,无奈地被小河阻隔;小河两端的南北山峦则遥遥相对,酷似两个久不往来的远亲。狹长的天空缩短了日起日落的距离,把黄昏到清晨拉得很长。

  老家,就在峡谷西岸一个蜗居山脚的小镇。

  面对赫然耸立、威严挺拨的东山,初来乍到的人难免心生压抑;而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小镇人,早与大山相处共容。

  童年,总有一双想象的翅膀,对什么东西都充满好奇。

  那时,老站在家门口望着东山出神,望着望着,突生奇想:哪天它一个转身离开我们,前边会是什么样呢?后来长大了,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哪有大山像人和动物随便移动的道理。于是,注意力集中到它高高的山顶:山那边是什么,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还是百花盛开的旷野?如果能变成一只鸟一朵云,飞往山那边多好……可是,时光一天天老去,美丽的幻想变成脑海中残留的梦境。

  大山,却是不老的,它牢牢耸立在人的心中慢慢沉淀,日久弥新,成为美好的回忆。

  小镇对面的东山,屹立如屏,上陡下缓。除山顶是一些稠密的丛林和裸露的岩石,整匹山都是被开垦的旱地和梯田。

  溜溜的黄土地上,点缀着绿树环绕的人家和竹篱茅舍,点缀着弯弯曲曲的蹊径,错落分布的水塘。春天,万物复苏,桃红李白,黄土地一片嫩绿,东山俨然一幅水墨画;夏日,小草葳蕤,庄禾蓬勃,沉甸甸的山野一片碧绿,东山又酷似一块巨大的翡翠;到了秋天,稻谷黄了,瓜果熟了,满山遍野黄澄澄金灿灿,秋风也变得丰韵撩人;隆冬一到,阡陌田垄和竹树人家,全被纷飞的白雪覆盖,一切都蛰伏和冬眠了……漠漠山野,只有几许炊烟与犬吠,依然彰显着大山蓬勃的生机和活力。

  一年四季,充满灵性而万花筒般变幻的东山,不愧大自然多姿多彩的画卷,小镇人在惊喜感动之余,怎不由衷地感到满足和惬意?

 


  (2)峭壁影像

 


  高高的东山顶,有一块灰白色峭壁,与西山小镇遥遥相对。凝目仰视间,石壁上两个黑色人影依稀可辩,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栉风沐雨,并肩而立,宛若悬挂天边的一帧黑白照。

  干百年来,春秋寒署,斗转星移,他们不隐不遁,不悲不喜,就那么默默地、静静地注视着人间,像在传递一则千古不变的佳话,又似诉说一段凄美缠绵的爱情。

  这帧黑白影像何时出现,怎么出现,已经无从考证。但关于他们的由来和隐喻,故乡有着各种不同的传说和诠释,其中最有意义也最具代表性的有二。

  一是说很久以前,山里发生一场史无前列的瘟疫,严重到几近生灵涂炭,灭绝人寰的程度。一天,一对悬壶济世胸怀苍生的师徒来到小镇,他们梦见东山巅裸露的岩石上,生长着一种能根除瘟疫的仙药,于是师徒二人不畏艰险,披荆斩棘,相携攀上悬岩采撷。可是,仙草根深叶茂,长得十分牢实,小徒弟踩在师傅肩上挖啊,掘啊,汗水直往眼里钻。为不让汗水影响视力,小徒弟一锹泥一把汗,累得口干舌燥,头昏脑胀。就在掘取最后一株仙草时,因视力不佳用力过猛,师徒二人同时跌下悬岩,壮烈牺牲。

  事后,小镇人把师徒二人的躯体搬下山厚葬,他们的魂灵却留在岩石上,变成两尊黑影。千百年来,任风云变换,沧海桑田,他们总是一刻不停地俯视着人间,默念着苍生。

  另一个传闻是说一对恋人,为冲破封建樊笼和抗争家庭阻扰,一个月黑夜匆匆出走。他们一路翻山越岭,逃避人群追击,好不容易远离火把到达小镇附近,将要获得自由时,天空突然雷霆大作,一场暴雨袭来,两人手牵手匆忙躲到一棵大树下。正当他们热泪盈眶,相依而拥时,一道闪电挟着旋风将他们高高卷起,电烧火烤,把他们的灵肉定格在那方岩石上……

  究竞是天神想以此警示世人,父母之意不可违抗,抑或要把美丽圣洁的爱情永留人间,就自在人心了。

  但真实的情景是,无论晴朗的白昼还是风雨晨昏,总有一对翱翔的山鹰扇动着矫健的翅膀,在峭岩边静静地盘旋,俯瞰,时而发出尖利的叫声……

  站在小镇后面的山头瞭望,气势恢宏的峭壁影和狭谷飞鹰,实在是一道激励人们无限想象力的风景线,无论时光怎样流转,世事如何变迁,它们都那么撼人心魄,那么莫测神奇。

 


  (3)丛林宝藏

 


  谁在蓝天里郁郁苍苍

  谁在日月星辰下身披霓裳

  且说东山顶那一片丛林隐藏在高高云岚中,辉煌又神秘;多少年来,小镇人一直对她充满无限好奇和向往。

  人们老在想,如此如仙似幻的神秘之地,一定生长着许多非常珍稀贵重的物种。有人说,那里长着“吃了长生不老”的灵芝草,有人说,那里藏有价值千金的金钱豹、野鹿......可是,山路十分奇险,登上山顶至少要花一整天时间,而且隨时都有遭遇野兽袭击的危险,始终没人有胆量尝试登山。

  直到60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饥饿的人们忽然如梦初醒,想起“靠山吃山”的道理,他们一个个眼巴巴瞅着东山顶那片丛林,盘算到那里寻觅点什么,但依然没人跨出一步。后来,冒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一个智勇双全的青年年突击队长,在他筹划和带领下,人们终于扛起锹锄筐篓,背上行李餐具,浩浩荡荡向山顶那片丛林进发。

  饥荒年月,他们当然不是去寻找吃了长生不老的灵芝草,也不是捕获野鹿、金钱豹,而是去采撷、挖掘一种蕨类的野生植物,故乡人亲切地把它叫作“蕨基菜”。

  蕨基菜一年四季可采。春天,它抽出弯曲肥胖的嫩苔,人们将其温水洗净拉成丝片,或烘或炒或凉拌,都是十分鲜美的菜肴;嫩苔也可晒干储藏,想用时取上一小把热水浸泡,按以上方法烹制,味道一样鲜美。秋天至隆冬,大片的蕨根相继成熟了,把它们掘回洗净捣碎,澄淀取粉,制成粉丝粉片,口感滑润细腻,老幼妇孺皆宜;也可将蕨根磨碎后直接做成大馍大饼,味道差些,但很耐饥。

  因为东山的蕨基产量大,又因它含有多种微量元素、维生素和必需氨基酸,三年困难时期,它成为拯救故乡人民于水火的主要食粮。

  挖蕨是十分辛苦的,因为老天把这种救命粮藏得很深,往往需掘地几尺才能将其取出,故人们把挖蕨称为“开地仓”。

  于是,小镇人必须鸡鸣登山,露宿深山野岭,白天靠野菜猎物充饥,夜间与豺狼虫豸为伍。冬天,还要耐受零下几度甚至十几度的严寒。不过,这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没有丛林里的蕨根,没有东山“开仓”放粮,就很难想象小镇人的今天。

 


  (4)月出东山

 

  初三月儿弯,十五月儿圆

  在没有电灯,生活贫瘠的年代,人们对月光总是充满憧憬与想往,其原因不仅她的光明,还在于她无处不在的美丽。这种爱的感觉和感情是现实的,也是精神的,因为她给人们的方便和愉悦实在太多。且不说才子佳人登高明月夜的多愁善感和浪漫情怀,只说在黑暗中行走跋涉的山里人,月亮,无疑是他们心中的光明与救星。

  夜晚,不经意间,一轮明月露出小镇对面的东山顶。她像一个美丽、仁慈的女神,静静伫立天的一隅,默默俯视着小镇,俯视着狭谷里每一寸土地。

  渐渐的升高了,她把一身清辉毫不悯惜地撒向小镇和东山,静谧的峡谷立刻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人们仿佛一下走进一个美妙神奇的童话世界,惬意、遐想接踵而至……

  是啊,在这“共光明,同凉热”的狹谷夜,美妙神奇的月亮,给故乡的山里人太多的惬意和梦想!

  晴朗的秋夜,站在小镇空灵的月光下,眺望几百米外的东山,可以清楚望见那里的竹树人家,田垄场坝,甚至人畜行走晃动的影子,自有一番别样的情趣。

  那是一个溽热之夜,二伯家的二娘坐在家门前纳凉,忽然发现自己耕种的地里有个黑影在移动,正想大声呐喊时,黑影一溜烟不见了。

  笫二天,二娘到地里一看,满地脚印清晰可见,新长的瓜仔不见了。她一路察看,却欣喜发现几个金黄的种瓜还好好挂在藤上,哦,新瓜摘了,种瓜还留着,二娘心痛又感叹,这是怎样的年月呢,人心可诛又可鉴!

  没有月亮和星光的夜晚,小镇和东山一片黑暗,万籁俱寂的狭谷,唯有小河在长鼾,这于忙碌一天的山里人,自是难得的休憩夜。因为没有照明无所事事,他们早早枕着大山入睡了。只有漆黑如屏的东山,偶有如豆的灯光或散落的火把在跳动,一颗两颗,一簇两簇,让你陡生浮想,诗兴大发。

  记得一年回乡,恰逢月黑夜,我很早睡了。不知多时,一阵嘻笑声和欢呼声把我吵醒,我立刻起身聆听,见满窗浩白如雪,啊,月亮出来了!

  我蓦然感悟,美好的月夜,原是年青人的梦境小孩子的天堂啊!

 


  (5)峡谷呼唤

 


  贫穷的年代,山里人的通讯十分落后,莫说手机,就是家庭电话也没有。有事了要告知亲戚朋友,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都得爬山涉水亲自上门。这在农闲时还不打紧,在“昼出耘田夜绩麻”的农忙时节,可就急煞人了。

  峡谷里的人们,则不会为此操心,有事了就站在空旷处放开喉咙,大声呐喊,对面山只要有人在家,准会应答。因为直线距离不远,又有峡谷的共鸣,错位不是很远,一般都能听见。

  于是,无论平素还是忙时,喂,嗨,哟……的声音此起彼伏,久久回荡在峡谷上空。因为有时是传送信息,有时是一两声问候,有时是一两句祝福,温暧,孕育在穷乡僻壤的山水间,让人犹生感动。时光久了,这种山水隔不断的情怀,自然成为大山里一道别样的风景,飞鸟惊讶,大山也感叹。

  由于人们在一呼一应的声音交汇中传递温暧,勾通你我,融合乡情、乡音,声音,成为无形的桥梁,拉近了时空与人心的距离。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在春种秋收的大忙日子,狹谷两岸掀起山歌热潮,成为故乡人民欢呼的节日。满怀激情的乡亲们用充满山味、野味的山歌,把劳累变成欢笑,将汗水浇成惬意,在相互传递喜悦和美好的想往中,把生产生活推向高潮,这让过路的、走亲串戚的外乡人也留好生羡慕。

  静谧的月夜,优美婉转、悠远绵长的原生态山歌,常常飘荡在峡谷两岸的青山绿水间经久不散,愉悦着辛劳的人们,牵动着一颗颗不眠的心……

  心有灵犀的姑娘小伙们,则在看似不经意的一两声吆喝,一两句歌词中,传达他们自己才懂得的爱情,让心灵,实现一次次交融,神会。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故乡的人们在心的呼唤中相互依存,相互鼓励,走过一个个艰苦、清贫的岁月。

  人说山里人贫穷落后,但贫穷落后改变不了他们精神上的富有,即使十分困难的年代,他们依然坚强快乐地生活着,他们未曾向任何天灾人祸和艰难险阻屈服。

  大山囚禁了山里人的躯体,却囚禁不了他们的灵魂,像生活在城市和富裕环境中的文化人一样,他们同样有一颗渴望幸福,追求梦想的心。

 


  (6)山路弯弯

 

  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对排,这里的山歌串对串……

  朋友都听过这首歌吧,它是歌唱土家人的,也是歌唱所有山里人的。

  可是,大山深处,我那峡谷里的故乡,又何止山路十八弯呢,这里山重水复,沟梁纵横,十分落后贫穷,上世纪七十年代前,根本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即使唯一一条通向外面世界,沿着峡谷行走的那条所谓通关“大道”,也不过一条一米左右宽的小径,窄的地方甚至错不开行人。远远望去,它时而缠绕山间,时而潜入水底,就像一根绳索,一条蛟龙,“崎岖”二字远远说明不了它的丑陋和艰险。

  山上的小路,就更不用说了,许多时候,走着走着,突然没了,抬头一看,前边是一条深涧,一片荆棘,一块坟茔……没办法,只好回过头,转身往回走,不用说有多失落和无奈。后来,遇到的多了,才知那是樵夫的路,守猎者的路,放牛娃的路……

  因为是少数人的一时行为,它们成为有头无尾的“断头路”。

  当然,山里的路,许多还是有头有尾、有始有终的,比如通往村庄的路。但高坡密林,石璧沟坎,总那么崎岖蜿蜒。它们一会上,一会下;一会东拐,一会西弯,初来乍到的人,非把你弄得昏头转向;而天生的山里人,即使肩挑背扛,依就自在随意,如履平地。可谁又知道,他们一生要付出多少汗水和眼泪呢?

  几十载白驹过隙,时过境迁,70年代后,故乡终于有了一条贯通峡谷,通往县里市里的通衢大道,还有一条翻越大山直达百里平川的柏油路。

  峡谷两岸的东西二山,洁白的水泥路村村通,宛若撒在大山的花瓣,挂在峡谷的花环……

  可是,那弯弯的山路,那洒满泪珠汗滴的路,总在故乡人的梦里似断似续,似续似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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