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力沿着红柳植被形成的防风固沙带巡视,已经有十多天了。十多天来,日月混沌,黄沙遮阳。沙力心情沉重,植被遭到破坏,沙尘天气越来越多。前段时间,新闻里说:沙漠正以每年1.2米的速度推进。照这样下去,没几年,小村就会被沙漠吞噬,沙力的眉头拧在一起。

  他牵着骆驼走进自家小院,邻居乌马家传来马嘶人沸声。他顺着梯子爬上自家房顶,目光落在乌马家房顶上晾晒的肉苁蓉上。肉苁蓉是何物?它是寄生在沙漠植被——红柳根部的寄生植物,吸收红柳根部的养分和水分,素有“沙漠人参”之称,是名贵的中草药。沙力估算了一下乌马房顶上的肉苁蓉,至少能卖两三万,沙力攥紧了拳头,暗骂一句,这些混蛋。

  此时,乌马家,伊利走进院子,随他进来的还有三四个人,都是村子里的年轻后生,牵着五六匹马。每匹马驮着两个大麻袋,沙力不用猜,那是采挖的肉苁蓉。

  一进院门,伊利便兴奋地说,阿爸,这次又是大丰收。

  乌马高兴地搂着伊利说,好样的,儿子,房顶上的货我已经联系好了买主,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能在城里买楼房,买小汽车了。

  伊利兴奋地转身向身后的人挥了挥手,兄弟们,听见我阿爸的话了吗,跟着我,有赚不完的钱。他身后的三四个后生齐声附和,跟定你了伊利……

  沙力看着,心隐隐作痛。他愤怒地朝乌马的院子里大声说,你们这些魔鬼,都是因为你们,黄沙漫天。住手吧,孩子们,再不住手,沙漠会惩罚你们的。

  伊利听见沙力的声音,嘿嘿干笑了两声说,沙力大叔,你又在监视我们家啊,政府应该给你颁发义务监督勇士勋章,感谢你多年对防风固沙做出的贡献。嘿嘿……沙力大叔,你放心,我是魔鬼,沙漠里,最厉害的沙尘暴见了我也会绕道而行。

  沙力看着狂妄的伊利,心在流血,他近乎哀求地说,孩子们,我们祖祖辈辈都活在沙漠里,你们千万别惹怒了它。乌马老哥,你可千万要阻止孩子们啊,不然沙漠会惩罚我们的。老哥哥,你看看我们的天空,你看看吧……

  乌马皮笑肉不笑地说,老弟,我家不欢迎你,你就爬到房顶教训我们,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沙漠可是宝窟啊!

  伊利和兄弟们动手卸货,没人理会沙力。乌马来到儿子身边,看了一眼房顶上的沙力,有些担忧地说,这次没遇见沙尘暴吧?伊利呲牙一笑说,沙漠里刮沙尘暴是正常的阿爸,我说了,我是魔鬼,沙尘暴会绕道而行的。你瞧,五天前的那场沙风暴,就擦着我们的窝棚刮过去了,阿爸,不用担心,你让阿妈准备好干粮,一周后出发。

  一周后,伊利又带着兄弟们出发了,这一去整整一个月没了音信,乌马慌了神。他走进了沙力家,和乌马一起走进来的,还有那几个后生的父母。沙力兄弟,伊利和村里的后生出去一个月了,还没有回来,你能陪我去找找他们吗?乌马带着哭声说。712dfd352fa789b8ca00010bc2e733ea.jpg

  沙力看了看惶惶不安的几个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乌马老哥,牵上骆驼,带足水和干粮,出发吧!

  两人骑着骆驼,沿着一片狼藉的红柳植被向沙漠腹地缓慢寻找。乌马看见沙漠里,到处是失去生命力的红柳被黄沙掩埋,露在外面的枝条干枯,随风颤抖,偶有成活的,也有气无力。

  沙力痛心地说,老哥,你看吧,这就是你们这些贪心鬼干的好事,照这样下去,我们的小村,很快会被沙漠吞进肚子里。乌马无言,垂下了头。

  夜晚的沙漠,死一般的沉寂,除了风沙打着旋,发出鬼嚎声,一切都是寂静的。沙力怕迷路,停止了前进,他们找到一棵三人无法抱拢的胡杨树,作为落脚点。乌马喘着粗气,无力地靠在树上,沙力捡来了红柳枯枝,点燃篝火。两人谁也不说话。随着篝火散发出的热量,乌马睡着了,他睡得并不踏实,不停地说梦话:伊利,快跑,沙尘暴来了……

  天快亮时,沙力打起了盹,他是被乌马摇醒的。乌马惊恐地睁大眼睛,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沙力打了个激灵,迅速起身。乌马拉着他,转到树的另一面。原来胡杨树的另一面是一个树洞,树洞里躺着一个人。初升的太阳,静谧地照在树洞人布满沙尘的脸上,诡异又震撼。

  黄沙已经掩埋到树洞人的脖子了,人已风干了,深陷的眼窝,全是黄沙。树洞外,有麻袋一角在风中瑟瑟发抖。沙力拖拽,麻袋纹丝不动,沙力用了些力气,只听咔嚓一声,原来黄沙下,树洞人的手是抓着麻袋的。沙力用力过猛,拽下了树洞人的干手臂,麻袋应声而裂,风干的肉苁蓉露出。乌马脸如死灰,呆怔怔地坐在地上。沙力还原了树洞人的手臂,嘴里念着:愿沙漠的风给你指引,愿你的魂魄找到回家的路。他虔诚地双手捧起黄沙,将树洞填满,三鞠躬,拉起乌马,向沙漠深处走去。

  此时的乌马,像被抽干了灵魂,眼神空洞,犹如活死人。沙漠里,遇见的人,都成了尸体,被沙漠永远地收留,灵魂在沙漠上空游荡,无人摆渡。已经第三天了,还没有找到伊利。

  天气虽已进入十月,沙漠的白天还是热得像大蒸锅,夜晚又冷得出奇。沙尘早就停止了,太阳是太阳,月亮是月亮。乌马自从看见树洞人的死状,就不做沙漠行走的防护措施了。他嘴唇干裂,任由裸露在外的肌肤裂开口子,一层一层地蜕皮,红红的肉翻起来;他精神恍惚,在沙力的强制下偶尔喝口水,更多地是坐在骆驼上看沙漠。

  夕阳西斜,晚霞如血。一层层的沙丘,在夕阳的映照下,如一幅油画,粗旷、柔情、寂静、狂躁并存。乌马久久地看着沙漠说,沙力,你才是真正的沙漠人,你懂得沙漠能让人生,也能让人死。我和你一起生长在沙漠里,我的灵魂早就出卖给了金钱,沙力,回去吧,找不到了……

201ED737642C52B238C2C18EBC214895.jpg  沙力看着乌马痛苦的神情,心情沉重。他不确定伊利是否活着,可他知道,必须要给乌马希望,他能从乌马的话里听出,他的灵魂已被沙漠洗礼。他望着沙漠说,乌马老哥,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在红柳林里放羊,粉红色的红柳花摇曳,洁白的羊群像移动的云朵……那时候,我们生活的很苦,可我们多快乐啊!困了嗅着花香睡在红柳树下,渴了喝小河里的水。老哥,如果我没有记错,那里曾经流淌着奇克来小河。沙力指了指远处几棵胡杨树的位置!

  乌马的眼眶潮湿了,苍老的眸子里流出了泪,哽咽着说,干涸了,不存在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沙力用坚定的语气说,乌马老哥,只要我们把沙漠当成亲人对待,所有的一切——红柳、小河、羊群,都会回来。

  乌马看着沙力坚毅的脸说,会回来吗?沙力用力点了点头,会回来的,老哥!乌马的泪,无声地流着。

  转过一个沙丘,沙力的目光落在一片树林里。那片树林,高的是胡杨,矮的是红柳。沙力驱赶着骆驼,放快了步子。

  到了树林,沙力从骆驼上下来,围着树林仔细寻找。在树林边缘地带的一片遭到破坏的红柳植被旁,他发现了一匹马,身子被沙子掩埋,只有臀部裸露在外。沙力双手并用,挖出了马,马已经气绝身亡,沙力翻看着马的尸体,判断出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天,是被沙尘活活呛死的。

  沙尘暴?沙力找出肯定的答案时,他的手发抖。随后赶来的乌马,认出死去的是自家的枣红马,他疯了一般在树林里奔跑,围着植被呼喊伊利,没有人回应。他跪在马前,捶打着自己。呜咽,声音嘶哑……

  沙力无力地抱着头,跪在黄沙上,喃喃自语,沙漠愤怒了……

  风,吹动他身后的胡杨林,隐约传来鬼魅般的声音:鬼……鬼……魔鬼……我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