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已经成为尘封已久的记忆了。十年前,一个晋南女人给我讲述的发生在另一个晋南女人身上的故事。 

  但在这篇后记里,还必须得从头说起。因为,在我的生活中,如果没有这段尘封已久记忆,长期关注我的读者朋友们,也就看不到这部三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了。

  记得那是一个春节,我与她在一起交流。她说:“我母亲的一生,完全可以写出一部好书。”

  我说:“那你就说说吧,如果真能用你母亲的故事打动我,那这部书就算成功一大半了。”

  之后,我们就她母亲的人生话题,聊了很久很久。

  又过了些时日,从那年的正月初三日写起到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屈指算一算,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便有了这部以她母亲为原型的长篇小说《磨盘岭》的第一稿了。

  (一)

  在这里,我就把她与我的谈话内容记录下来,全当我为这部书的后记了。 她对我说,生活就象一条滔滔奔流的河,我们所有人一生中欢乐的、幸福的,痛苦的和悲哀的事情,都要统统从这条河中一去不返向前流去。但这么多年来,父亲母亲生活中诸多记忆,却无论怎样从我心中的这条河,就是永远流也流不走,对父亲母亲生活的诸多记忆便永远的留在了我心中的河床上。无时无刻的一件件一幕幕情与景涌上心头。

  她说: “你不知道,我的父母这一生太苦了。他们要比别人的父母们,这一生受的苦难要多的多。”

  我就说:“那个父母的心也都是一样的,为了自己的儿女就世间的任何苦都可以承受,为了儿女甚至连生命都可以豁出去的。”

   “你不知道,他们不仅仅只是为了我们几个子女,而是为了我的几个叔叔们,把个心就要操碎了。”她对我说:“父亲兄弟六人,他是大哥。我的祖母,在父亲刚娶过母亲不久就去世了。祖父的身体又一向不好,还是个不多管家事的人。五十年代,父亲在太原城工作。那年,祖父大病了一场,便把父亲从省城太原的单位里唤了回来。之后,再也不让他回太原的单位里工作去了。在过去的那个年代,父亲也是一个读书之人,曲沃中学毕业不久,就抽调到太原工作,人虽长的黑些,但现在看年青时的照片,那还是一个蛮精干的小伙子。那时,刚建国不久,有文化的人与现在比起来就少的很了。所以,父亲这个县城中学的毕业生,当时在省城的单位里,还是很受领导重用的人。听母亲讲,父亲为了支撑当时那个比较贫困的家庭。从此,就辞掉了省城的工作。

  后来,单位里来人也来电报叫过几次,但都被父祖给挡驾了。便终究把父亲本来可以在省城施展一次才华的机会给彻底剥夺了,搁到了晋南这块黄土地上,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农民百姓。

  这些年来,我就多次看到父亲独自一人,默默的坐在屋子里,一边抽着劣质的黑雪茄烟一边喝着茶,心思重重的样子。每当看到这个情景,我就想,他一定在回忆自己那美好的青年时代,回忆起了他曾经工作过的城市、同事和朋友,或者还回想起了其它什么……

  因为,我知道,父亲的大弟比父亲还迟一些时间到省城工作,现在却已是省政府某厅的处长了,享受着堂堂的正县级待遇,一个月可领到四、五佰元的工资。每当这时,看到父亲抽着那几角钱一包的黑色雪茄烟时,我心中就沉沉的说不出话来。

  关于父亲从太原回来的原因。起初,我总觉得是个迷,那里面蕴藏着好多好多的故事。曾多次有意或无意的当面问过父亲本人,也问过母亲和其它知情人,他们的说法基本还是一致的。

  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父亲的父亲身体不好,担心养不大这大大小小的一家人。父亲家当时九口人,最小的弟弟才六岁,还整天依偎在大嫂的怀中,在大嫂的怀中寻找着刚刚失去的母爱。

  那时,父亲看着这一家老小,也就没说什么,默默的留在了家乡,他知道这个家这个时候,太需要他这个长子来操持了。

  她说:人的一生是想怎样是怎样不了的。就象我的父亲,如果是没有我这几个叔叔或者是爷爷的身体好一些,或者是祖母没去世,也许父亲的命运也就不会是如此了,也许就是另外一片天地了。所以,我这个人还是相信命运的。”

  我很理解她的话和她对父母的一片心情。其实,她是看到自己的父亲为了他们兄弟姐妹几人,这多年来的劳累成疾,感到心疼。

  (二)

  听她讲述的最多的,还是她的母亲。做为一个女儿,她对自己母亲的了解就比其它人更多一些。

  她说:“记的我们兄妹还很小的时候,那时村里还没有电灯,也很少人家有缝纫机,全家人每年每季的所有衣服鞋帽,主要靠女人们用手工缝制。

  每晚,当我们兄妹都睡过一大觉醒来时,常常看到母亲把煤油灯放在面前,头低的离煤油灯很近的在认认真真的做着针线活。由其是春节前的三、二个月里,母亲常常一个一个整夜的熬。因为,全家十多口人的衣服都靠着母亲用那双手一针一线的缝……”

  那个年代,因为日子不都过的不容易,别说从商店里买身衣服,就是一双鞋也舍不得花钱买。所以不说别的,光全家十来双手工纳底的家做布鞋,放在一块就是一大堆。可想而知,这要让母亲钻多少针、穿多少线才能做成。

  每当想到母亲这些往事的情景时,我的脑海里就象演播着一场电影……寂静的夜里,偶尔听到几声狗的狂叫声,幽暗的土坯屋里,花白了头发的母亲,带着一付老花镜,把针线活对在灯下认真做活的情景。

  便也就想起母亲这些年来,每当看见走进自己家的来人时,都要眯起眼睛很费劲的看,就连我每次回去了也是如此。她说,母亲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去临汾城里看过眼病。那时,她的眼病已经很厉害了。后来做了手术,但效果还是不好。谈起这眼病的原因,都是夜里做针线活给熬成这个样子的。从母亲眯起眼睛看人的神态里,便可想而知母亲为了年迈的公公和几个小叔们,还有自己的丈夫和子女们,付出了多少血汗和青春年华。

  那时,这么一个大家庭,就凭着母亲的一双手,就凭着母亲在慢慢的长夜里做针线活,把眼睛熬坏了,更把身体也熬垮了。把刚进这个家时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妇,熬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熬的落下一身的病疚。

  近几年来,就全依靠喝药来治疗和稳定她的病情。看着母亲脸上那70个岁月欢乐的,艰难的,欣慰的,还有心酸的痛苦的印记,还有那满头稀稀落落的白发,我的心底里就有一种呼唤,就想对她大喊一声:“母亲啊!您为这个家把心都操碎了。”

  (三)

  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甚至,在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期,农村的日子经过的都很不容易,不甚理想,吃不好,穿不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土地里出力不少,从土地里却带不回家里多少效益。所以,我家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也就更艰难了。

  一家十来口人,在当时的生产队里,也算的上是一个多劳动力的户了,但兄弟几人苦苦的干上一年,到头来,却只能勉强挣够全家人的口粮款。碰上不太好的年景,还要倒欠生产队里的一些粮款。几个棒劳力,一年的辛苦也就仅仅能糊得了全家的几张口,根本别想从生产队里分到什么工资了。所以,全家十来口人要生活。多少年,就没有多余的钱能买得起一架缝纫机。所以,全家十来口人的衣裤鞋袜也就全靠母亲那一双还算大家闺秀的手了。

  她说,母亲的娘家就住本县。因为,母亲的父亲在解放前是一个教书的先生,家里大多数人也都识一些字。在过去的那个年代,也算得上一个书香门第了。

  母亲也就正因受了这个家庭良好的教育和熏淘,也就养成了那种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的性格和品质。

  这多年来,她在小叔们面前的身份,仅仅是一个大嫂。因为,父亲的母亲去世早,在生活中,她对小叔们却在尽一个母亲的职责。

  虽然,在过后的许多年中,她与父亲苦苦巴巴的给小叔们都一个个娶妻成亲,但总因家庭经济的拮据,直到近些年才分家另过日子。

  所以,母亲在与几个妯娌们相处的日子里,也是有过很多不如意。母亲的大弟媳、二弟媳、四弟媳们,这多年来都多次的找过她的麻烦,想与她争吵,就见她就从来没与她们面对面的争吵对骂过。每当这个时候,总要做出一付大嫂的样子来。

  邻居们就看不过,有好心人对她说:“你这人也真够能忍让的。她们做为弟媳这样骂你,你怎么不狠狠的骂她们一顿解解气。”

  母亲遇到这样的情景总是慢慢的说:“咱做为一个大嫂与她们一般见识的争吵,那样不是自找的让左邻右舍的人笑话吗?一个家庭,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她们愿怎样做,就让她们做去吧!”

  所以,这多年来,无论母亲的妯娌们对她当面骂,还是指桑骂槐的暗暗骂,她从不去找借口。但遇到妯娌们有了难为的事情时,就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老实憨厚的大嫂。便手拿针线活或很热情的或不冷不热的叫一声大嫂:“给把这个做做吧。”也不管大嫂答应了没答应,放给大嫂就走人。每逢这时,母亲就不说什么,就去接住。就见她又要把头低的离灯很近的熬上一个晚上或几个晚上,直到把妯娌们送来的针线活做完才罢。

  再有,妯娌们外出或要忙别的什么事时,就想到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大嫂身边最放心、最可靠。常常见母亲带着妯娌们的几个孩子。有时就是几天,或者更长一些时候,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象对待自己的儿女一般,操心吃,操心喝,还要把侄儿侄女们穿脏了的衣服洗洗涮涮。

  那时,我们的家庭人口,在村里算是比较大的户了,听母亲说过,还没分家前,家里每天都要蒸一大笼馍。中午吃面条时,总见最后一个人还没把面条捞到碗里,开始吃的人已经把一碗饭吃完,要来捞第二碗了。有时地里的活劳累些,那些出力的男人们就吃的也多些,这一吃不大紧,却就把在家做饭的媳妇们的那份饭给吃了。

  每当这时,总见母亲手端一碗捞过面条的汤,啃一块玉米面窝头。每当有人问起,她总是憨厚的说:“只要大家都吃好,我吃好吃坏都可以的。”

  这多年来,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景况,这样的日子里渡过来的。她对于别人总是那般无私,无悔的付出和奉献。而自己却又不知道也不想怎样的索取和回报。所以,这十多年来,母亲在我心中的形象,始终是很高大的。这因为,母亲的身上放射出中国农村妇女良风美德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四)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母亲与父亲为大弟娶媳妇时,家里相当困苦。未过门的大弟媳要家里给些家具。没办法,母亲就对父亲说:“拿家里这个大衣柜给了弟媳吧!”父亲听后就说:“那怎么行,那是你娘家给你陪送的嫁妆。就是家里再没办法,也不能这样做啊!真照你说的去做,你让我过后怎样给你父母交待这事哩。”母亲就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娘家父母若问起这事,我只会对他们讲的。咱家兄弟这么多,说上个媳妇不容易,还是为弟弟们的媳妇要紧啊。”

  就这样,母亲毅然把从娘家带的嫁妆大衣柜,给了未来的大弟媳。这在六十年代初期,也算得上是一件很贵重的家具了。

  父亲和兄弟几人,真正分家另过日子,是在七十年代末。那时,父亲的小弟弟刚刚娶妻,这个家庭的人口就达到了顶峰时期,最多时达二十口之多。

  现在的家庭,都是小家小口的过日子,都整天还觉得生活的不容易,就不知父亲、母亲,那时的日子是怎样渡过来的。

  在晋南的农村里有句俗话叫:一家不可三分。但在父亲这辈就算五分了。更可想而知能分到什么多的好的东西了。据母亲讲:当时我们家这一股,只分到了一个放粮的大缸,一个放面的瓦罐,一张桌子和几个碗几付筷子,还有一个锅,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小南房。那房子前些年还在,低矮的很,大人们站在房檐下,伸展手臂便能摸到房檐的瓦了。就常见泥巴墙常常落下一层土来。

  父亲和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整日的象路途上拉着重车的两头牛,一步一步艰难的往前走,每走过一个脚印,都洒下了他们流下的汗水和泪水,辛酸和痛苦。

  几十年过去,他们为四个弟弟、三个儿子都操劳的娶过媳妇,另过起日子。但他们也已是老牛破车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记忆着过去日子里的艰难。头上的白发里,蕴藏着过去日子里经受的痛苦和魔难。从他们那饱经艰辛的身上,我看到了他们那颗流过很多泪和血、受过很多苦难和伤害的心。

  (五)

  那个年代,还在生产队里,每年从生产队里分的棉花极少。好些的年份,每人可分一市斤多一些。差些的年份,每人才分几两棉花。记的给一个叔叔娶媳妇时,做被褥和棉衣没有棉花,母亲没办法就把自己的被褥里的旧棉花套抽出来,在弹花机上再弹一弹就给叔叔做成娶亲的被子。

  就见母亲在寒冷的冬季,盖着一床很单薄的夹被子,身子卷成一团,在颤颤的发抖。看着让人心寒心酸,直掉眼泪。

  父亲和母亲不但为几个叔叔们的婚事操碎了心。为两个哥的婚事也是伤透了心的。 那个年代,因土地还没分到农户,还是以生产队为单位,在一起劳动。全家几个劳动力苦苦干上一年,仅够生产队的粮食款。所以,要说给儿女办婚事,尤其是娶媳妇,就可想而知,要做多大的艰难了。

  记得给一个哥哥结婚时需要用钱,一个已结婚另过日子的叔叔,答应借给父一些钱,但等到父亲把这份钱做在计划内,到叔叔家取钱时,没想到叔叔和婶婶却临时变卦了。说:钱有别用。不借了。

  那天,就见父亲刚出叔叔家门,就站在叔叔门外的小街上,很伤心的不能制止的哭了。父亲那次的哭,之今我还记忆如新。过后,好长时间,再想起这件事时,总觉得父亲当时一定想的很多,要不他不会那般伤心。

  所以,我就想替父亲问一问,不知那个与我的大哥相差无已的叔叔,是否彻底忘却了大哥大嫂,为他娶媳妇成亲时做过的那份艰难。是否彻底忘却了,他与大侄儿一同依偎在大嫂怀中,寻找回从母亲身边得不到的那份温暖,是不是彻底忘记了大嫂回娘家时,一手拖着自己的儿子,另一手拖着的就是他这个与侄儿一样大小的小叔。

  有人说:“日子就象河里的水,不管欢乐的痛苦的,总会慢慢的流过去。我却想:留在父亲母亲心中的便是那条坎坷不平的河床,却永远流不走也抹不掉。在他们心中那条漫漫人生的河床上,它记载了父亲、母亲这一生的欢乐,也更多的记载了那份痛苦和艰难。

  (六)

  现在的日子虽说比过去要好上天了,但生活中,总还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在时刻困扰着父亲母亲。

  前些时候,与父母谈论起家常时,谈到激动处,父亲就很伤感的说:“你大叔叔一家去了太原,虽说在大城市,但住的地方太小,真是还没咱农村人住的宽敞。还有两个儿媳妇也不知和气听话吗?还有你二叔,一生也没养下个儿子,就养了一个女儿,前几年招了个女婿,也是生了不少的气,无奈又早早的死了老伴,整天我觉得他最可怜了。还有你五叔,为了给儿子娶媳妇,为了女儿上大学,现在高利的款就贷下很多,每天紧抓紧捞,挣一些钱还不够每月付利息的。还有你六叔,虽说从小就给了人家抱养,但这些年婚姻的不幸,心里不痛快,就整天的打麻将,日子过的也是不如意。

  说着,就见父亲很伤心很动情的哭起来,直哭的在场的人都泪汪汪的才罢。我就劝说父亲,你现在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太好,就别老想别人的过不去了,好好把你的身体养好比什么都强了。

  父亲就抹着眼泪说:“这能由的了人吗?你们的叔叔是我的弟弟,你们是我的儿女,只要我一天不死,心里那个能放心的下呢?”

  父亲的身体近来很不好,鼻腔常常流出很多的血,在乡里的医院里也看过几回医生,但就不见有个明显的效果。之后,我就把父亲接到县城里,也好给他查查病情。那天,他来了。在医院里看过医生,做了脑电图,拍了X光片,也化验了血液。

  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

  父亲就很顾虑的说:“怕是还没查出来吧!”后来,我又专门去问了那个医生。人家说:“人老了,各部位都老化硬化了,这也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但平时要注意身体,尽量不要着凉,感冒,平时少吸烟,少喝酒,多喝水,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要注意休息好。”

  我把医生的话给父亲讲了,但他还是有些顾虑和担心。

  送他回乡下的那天早晨,在门外的小街上,他赶着晨曦向前走去。我看到,他走在晨曦里,那身子就象一幅剪影式的照片,就看到他那付因过多劳累和负重,倍受艰熬的弯曲的背时,觉得父亲这付有些驼起的背,不就是一部历史的书吗?它记载了他自己一生的几多艰辛,困苦,劳累,煎熬多于快乐和幸福的漫漫人生。

  就想起老辈人讲的一句话:“宁做富人家的大骡大马,不做穷人家的大儿大女”的话。

  也就觉得父亲母亲真是这个世界上的俩个好人。 他们不但为自己的三男一女付出了很多,而他们为自己的几个弟弟们付出的更多。就想起电视剧《渴望》中的那首歌《好人一生平安》,就想把这首歌献给他们。

  1998年元月8日草于曲沃县城蜗居

  2010年10月22日改于临汾听雨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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