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晋南辽阔而厚重的黄土地,远远望去,凸凸凹凹,起起伏伏,酷似大海的波浪延伸到天际的尽头。

  平原上,丘陵上,或者是沟壑里,到处都可以看到一片瓦房与一片瓦房连接起来或大或小的村庄。尤其是在夏秋时节,看到的又是一片又一片浓郁的黛色,一座座农家院里的树木枝叶严严密密地遮盖着或壮观或低矮的房屋,极像在广阔的大地上描绘了一幅美丽的水彩画……这就是我的故乡晋南或者更加贴切地说是曲沃。

  很多的时候,我常常站在家乡这块辽阔的黄土地上,不断地欣赏,不断地思索。随之后,也会生发出一阵阵感慨或者还会生发出一声声的叹息。

  晋南这地方地处黄河流域中部,可以说是连接中原和西北大地的桥头堡。这里有十万年前的襄汾丁村人遗址和陶寺龙山古文化遗址,由此可充分证明,这里是名副其实的中华民族的发源地。这里更是三晋之源。曲村—天马古晋国遗址作为一项震惊世界的重大考古发现,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古晋国在三家分晋前六百四十余年春秋岁月,诸多王臣诸侯,就是在晋南以曲沃为中心建都和发展的历程。如果在一个闲暇的日子里,当你随意行走在曲沃、翼城、襄汾或者新绛等县区的村村寨寨、黄土沟壑或者城墙古堡的遗址上,弯下腰去随手捡起屋角墙边、崖边地头的一片砖头或瓦砾,也许这些东西都远比美国的历史还要长久。难怪社会上有这样一种说法:地下文物看陕西,地上文物看山西。也有说法:全国的地上文物百分之七十在山西。

  尤其在晋南,先不说已被国务院批准被保护的国家级文物单位有多少,任凭你放目远望,也许就有一个古村落或冷兵器时代的古城堡就会映入你的眼帘。但这些古城堡或古村落,有的尚保存完好,但极少有列入国宝单位来加以重点保护的。这些在外界有识之人看来全都是宝贝的东西,在我们现今人们的眼中却成为过时、古旧与腐朽。想不到,在这个现代化越来越飞速发展的时代,过去古有的村落却在悄然地消逝。一座座古老的建筑的砖瓦被当做废物倾倒在村外,无情地被遗弃在沟壕间。经历几百年或上千年的老屋大梁、立柱和木雕被当做废旧的木柴填进炉灶里,焚之一炬,化为灰烬。而在原址上建起的新屋却是由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构筑而成。固有的古老村庄,就是这样,被我们的后人们给人为地破坏了。古老村庄四周由砖石砌就或黄土夯打起来的高大城墙被慢慢地挖掉了。四周的城门楼子和四街八巷的木制牌楼或古旧的巷门同样给扒得光秃秃的。原先古老而完整的村寨就这样给搞得四零八落,令人不忍卒睹。 这都因为什么呢?这都因为后人们的思想在变,更确切地说是追求现代生活的思想,也就导致了古村今天的下场。就像现今的女子们一样,都不再像旧时的妇女那样:穿大襟的花袄,把头发盘起发髻或留两条麻花儿般的长辫子。而是用现代化的化学药水喷洒后,或者搞了个离子烫,或者在后背留一肩如瀑布般的披肩发了。

  好的是,在我们山西这地方还有一部分古村落给较为完好地保留了下来。就拿我们晋南附近的古村落来说吧!如汾西县的师家沟村,霍州市的许村,襄汾县的丁村、汾城,新绛县的光村,翼城县的城内村和我们家乡——曲沃县的曲村,这些古村落在过去都有过那时应有的辉煌。

  还是说说,我去过最多、了解最多的曲村吧!曲村是曲沃县的一个大村。据新近的统计资料显示,这个村共有1465户,5578口人。自古以来就是曲沃县东北地区的政治、文化、经济和易贸交流中心。她的影响和辐射范围包括现今的曲村镇、杨谈乡、里村镇、原西常乡以及翼城县的天马、东西续村、老官庄和襄汾县陶寺乡等地的百多村寨。每年的庙会时节,可以用车水马龙、人山人海来形容,却是一点儿也不为夸张。 

  我的家乡在曲沃县的西海村,距离曲村古镇也就七、八公里的路程,又因为我的祖母就是曲村南街的娘家,很小的时候,我就跟随着祖母来过多次。

  曾记得,不太宽阔的东西主街道上,两边多是砖木结构的铺面,建筑风格大多相同,古朴、典雅,一家挨着一家,高高低低、密密麻麻、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南北两侧,街的中部与南街交汇的丁字口,是古村最红火最热闹的地方,更是古村的灵魂所在。这里有古老的大悲院、靳家祠堂以及大悲院背后成片的古建筑。每年的冬季,古村都要以这里为中心,举办上一周左右的古庙会。每逢这个时节,古庙的舞台下始终是挤满了看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天的白日和晚间总有两场独具地方特色的蒲剧或眉户剧以及碗碗腔剧在这里上演。一阵“咣锵咣锵”的开场锣鼓敲响罢,这座不大的舞台上,便演绎着一回回才子佳人、帝王将相或喜或悲的漫漫人生。

  不过,那时候自己的年龄尚小,对于舞台上的热闹并不大关注。而记忆最深刻的是那些戏场子周边的摊位儿,卖炒花生的、卖五香瓜子的、卖米花糖和甘蔗的、卖小风车和风筝的、卖泥塑的小人儿和小动物口哨的,还有卖妇女们离不了手的针头线脑的。再就是各式各样儿的吃食,最让我热心的是舞台下场子东墙根卖醪糟的老人,他人长得精瘦白净,每逢这时候出摊儿,总是把脸上的胡茬儿刮得很光亮光亮的,给人总是一副干净利落的扮相。而他的那个做生意的工具更是精巧,一只小小的风箱要比农村家庭用的风箱小很多,油漆的乌黑铮亮,偏偏风箱拉杆儿却又染成大红色,与箱体的黑色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对照。一只小小的火炉,灶炉上却放置着一把黄铜铸造的大瓢。只见他在瓢里放上一碗提前发酵好的酒糟汤,左手掌瓢右手拉起风箱,发出一阵阵“叭嗒叭嗒”的响声,一袋烟的工夫,一碗溢发着酒香的醪糟汤就做好了。每次来这里逛庙会的时候,祖母总是要从家里带一颗鸡蛋,让卖醪糟的老人给一同放进汤里,然后吃起那加进鸡蛋的汤就更加美味无比了。

  现在想起来,那时古村的街道建筑是那样的古朴和典雅,街两边店铺门前是高高砖石台阶,街中是肩挨着肩、背靠着背铺在一起的青石或麻石条,有着一种北方古村的雄性和阳刚的韵味。

  那时,古街上驻扎着镇政府、法庭、税务所、信用社、中小学校、医院、邮局,还有农机修造厂、皮革厂以及大小商铺、饭店等等部门和单位,每天都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可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单位也陆续搬迁到村西或村南,更加宽阔、更加现代化的建筑里面去作为了。尤其是在南街的西侧,原来小学校驻扎的一家过去富人家的祠堂也就空寂了,随后这么多年来又遭遇了人为的破环。不过好的是,我近期看到这座老祠堂又在重新修复。我在想,如果当初不是那般肆意地去破坏它,今日何必要费力劳神地去修复它呢?

  从古村的丁字路口走向南街。在街口上,总有撑起的几把大红伞。这是几个卖熟牛肉、羊肉的摊位。超大的红伞像野外田野里生长的蘑菇,细小的伞柄支撑着巨大的伞篷,我想这超大的红伞不仅是他们这些牛羊肉贩们的生意招牌,重要的是阳光透过红伞辐射到伞下的牛羊肉就更加显得鲜艳无比。在这些卖熟牛羊肉商贩中间,总是有祖母的二哥二嫂,也就是我叫做老舅老妗儿的两个老人。

  每当这个时候,老妗子总是快嘴快舌地说:“给娃切一块牛肉吃。”但老妗拿起刀子时,却是很心疼地切下薄薄的一小片递到我的手中。现在想一想,这倒也不见怪,那时的年代家家生活得都不容易,他们购进牛肉时那也是需要大本钱的,如果我白白地吃掉他们一两熟牛肉,是否他们卖上一斤或更多才能赚回来这一两肉的本钱。经商嘛!总是最先要做成本核算的,很多的时候,祖母就不带着我走南街回她娘家这条近道,而是一手牵着我,扭着一双旧时包裹过的小脚儿,先是走到西街口,再走向南的一条大道,去她的娘家。

  祖母的娘家在古村的南街口不远的吴家。她在娘家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兄妹四人。记得她的娘家背后有一家姓辛的人家,也是前进带后院的一座老宅,还有祖母娘家西侧有一座生产队的牛院。但我听说,过去的日子这里是一座车马店,很大的院子里有东西南北几排房屋,分别驻着过路的商客和停歇着跑路途的骡马。

  记忆中,还有西关巷子这个地方。这里有祖母姐姐一家人,离祖母的娘家有五六百米的样子。西关巷口与古村的西街口相距不远。巷口原有一座木结构雕花的古老的巷门,我曾经从这个巷门底下穿越过无数次。从巷门进入,向西的巷子总是感觉很漫长、很寂静,没有了古村正街上的那番热闹,总是给人一种神秘或者是有些恐惧的感觉。在巷中间的路北有一座古旧的房屋,印象中记得它也是一座叫什么名字的庙宇。屋子的门口左侧有一口古老的水井。井口是一块大青石中间凿了一个圆型的洞,放在井洞上做了一个更加牢固的井口。井口背后是一块竖立的长方型石条,顶部架着一根木轴和绕着井绳的辘轳。但我却很少见有人从这个井中取水。据说,这口井里的水是苦水,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咸井水,人畜用水是不去用这个井水的,只有淘洗蔬菜和衣服时才就近取用这里的井水。人畜饮用水则要到很远的东街去取。而东街甜水井里的水有专门卖的,有时候在老姨儿家坐着就能听到叫卖甜水的声音和运水车轮在巷道里碾轧时发出的“咕隆咕隆”响声。

  在西关巷里,更加神密的地方就是老姨儿的家。我每次来这里都不想长久地停留,总有一种恐惧的感觉。这里是两座院子连在一起的大宅院。两座院中间有一道东西向的砖墙隔着。墙的西头有一棵巨大的槐树。树的枝杈遮挡了后面院子的大部分。尤其是在夏季,院子中多的是阴凉,少的却是阳光。老姨儿与儿子、儿媳以及两个孙子就住在北院的五间大房子里。这是五间清末时留下来的老房子,门窗都很讲究,不仅有式样不同的格子,格子上还有木刻的花纹。屋前的几个木柱子上面更是有精美的木雕。柱子下面是一尺多高的雕花石墩。院子里的东侧有三间东房和一座小而精致的门楼。院子的四周是青砖彻起的台阶。似乎原来西边和南边都有房屋,地基和建筑过的印迹还在。只是在我的记忆中,就只有北边和东边的建筑了。这里显然是过去富家主人们住的地方。但南边的这座院落显然不同了。这里有一溜儿五间西厦,分别有磨面房、豆腐房、淀粉房和酿米醋的地方,还有三间东房也很破旧,显然是长工或临时帮工人员住的地方。东房的南边有一座普通的大门,这便是为进出车马运输方便才开的门。但这院与主人家的北院有一道小门相通着。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第一次看小说《苦菜花》时,总把书中描写地主王柬芝家的情形与老姨儿家的这个情景连挂起来。 不过,这座院子的神秘也真正让我至今没能破解。

  因为,在这个院子里也发生过很多让人费解的事情,先是四十年前,老姨儿在娶长孙子媳妇的前一天突发重病,时过不久便去世了。后来又是长孙媳妇娶进门一年余,生了一个白胖的孙子后,后来也患病去世了,年纪刚二十多点的样子。再是三十年前,老姨儿的儿子、儿媳也都在将近退休的时候却也先后去世了。现如今,在这个院里仅居住着老姨儿的次孙和媳妇,而老姨儿的这个次孙也是早年出生在这个院子里,却是一个先天性的聋哑人,早些年在外县的一家聋哑学校读过书,后来又娶了个浮山县的同学做媳妇,也是个先天性的聋哑人,但生育了一双女儿倒是很健全也很聪明,现如今一个在临汾城里,一个在侯马市里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这就是老姨儿家的故事,也是我对古村印象最深刻的故事。

  总之,古村是一座有着神秘,有着传统,有着古朴,有着故事,有着文化的村落。而这些所有的一切都被现今的文化或其它的东西不断地冲击着,促使她在悄然地消失和不断地毁灭。但也有更多的或许是更文化的东西又在形成,这也许是我要写这篇文字的根本所在。

  前不久,有幸结识了古村陈金山老先生。他原是曲村中学的老校长,在教育系统工作了一辈子。退休这些年,更多的时间是读书、吟诗和绘画。尤其是画河虾,甚有齐白石前辈之遗风。我们在一起交谈时,他也对古村的历史、文化和保护有着独到见解,似乎他更加注重的是古村传统的文化、民俗和民风方面的东西。比如现今村民家里办理所谓的红白喜事,他说:从古到今,老百姓们总是以一种大气乐观的心态来过渡自己的人生,先不说娶亲嫁女这样喜气的事情办得是怎样的红火热闹,就连老人们的后事更是要办得气气派派、风风光光。迷信的东西固然可以制止,但民俗的东西又怎样说取缔就取缔呢?比如说,孝男孝女们披麻戴孝,这并不能与迷信同论,白事不穿白,那还叫办白事吗?陈老先生的观点我还是较为赞同的,就如刚出生的娃娃们,要行满月礼、周岁礼,长大时还要行定婚礼、结婚礼,还要举行隆重的庆贺仪式。那么含辛茹苦几十年,操家立业、抚养儿女。到头来要回归自然的时候,让后辈们给自己的爷奶们、父母们举行一个隆重的送别仪式又何尝不可呢?什么是文化?什么是民风?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传统?什么是乡土的灵魂呢?对于现今的有些事情,我是越来越感到迷茫了。就不知道,办理老辈们的身后事,不穿白不行丧葬仪式,草草送入土中,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后果是孝道的丢失。

  前年,有一个朋友约我在某一天聚会喝酒,我说,真不巧,那天是母亲的生日,我得给老人过个生日吃一顿饭。他却很惊讶地说,你还能记着你母亲的生日啊?!我说,怎么?你不记得。他摇头说,真不记得。过后,我与他少了来往,连自己父母的生日都记不得的人,再与他交往还有何意义呢?

  现如今,不知道父母不知道爷奶的生日的人大有人在,但那一个做父母又会不记得自己儿女的生日呢?为啥在这个越来越文明的今天,社会上出现那么多的可恶现象,不孝儿女,杀人越货,流氓强奸、拐卖妇女儿童的新闻接连不断呢?我想,这不仅仅是法制观念的淡溥,重要的是人性的丢失,孝道的丢失,规矩的丢失、文化的丢失,传统的丢失。

  还是说古村吧!好的是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这里便发现了多个古墓群,便有北京大学考古系的周衡教授带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在这里进行考古数年,最终确定这里为春秋战国时期的晋国古城遗址和晋侯墓群,1997年被评为当年的世界重大考古发现之一。由此揭开了三晋的源头之秘。如今,国家在这里投资近二亿元建立了一座规模宏大的“晋国博物馆”。并于2014年的国庆节对外开放,展出了部分古墓群的遗址和很多价值连城的文物,让世人大开眼界。古村也因此在外界更加闻名。

  但留存于古村的这么多故事怎么办呢?古村的今后发展走向怎么样呢?这两个问题,成为了我这么多年来的一个久久思考的事情。后来,便决定写一部反映古村故事的长篇小说。这个想法确定之后,我便有意识地回到家乡,一个人或同妻子一起在古村的街巷中转悠,寻找过去很多很多的印迹。同时,也多次出游襄汾县的丁村古村落,就想把坐落于汾河边的这座古村落和家乡的古曲村叠合起来,写就一部更加历史、更加文化、更加纯朴、更加深度、更加韵味的一部书来。

  这也就是如今呈献给大家的这部《梅桃古村》,就是想通过这部书把古村的历史、古村的文化、古村的韵味,古村的人物以及古村众多的故事留存给人们。否则,再过多少年,我们的后辈们就根本再也不会了解古村悠久的历史和古老的文化了。


  2015年荷月草于山西临汾听雨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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