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有尘天地宽,眼中无物众生亲。工作室搬回老家后,仁慈的上苍会给我意外的创作素材,我的荒废的文学创作在内退半年适应期之后的入秋后会重新恢复并加快推进。果然,一直求平稳不要报酬的我的书画,在我离开文联主席职位后市场反应还不错,每日除了读书写作听秦腔京剧以外,我总在凌乱的书画案子上完成订单,间或也画自己想画的东西。

  芒种之后,又送走几拨人,我开始觉得继续接订单已经成了累赘,想休息一段时间。微信上有一个叫“仲祝”的看起来很年轻,说是要我的画,还“买”,要“精品”。我觉得有意思,同村的人出钱收藏我的作品,我不相信。因为,在我工作的区县机关,在我生活的城市甚至省份,喜欢我的书画的朋友很多,但都是白要的。有的我硬着头皮兑现了,他还要别的。又兑现了,他又给他的朋友同学领导要,说是和我“好”。我只能苦笑。我不是专业书画家,有自己的工作,要过日子,要读书,要想事情,随着岁月沧桑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就只能以过一段时间推脱,十几年下来欠的“书画账”估计在数千张以上。我推说自己当日有事,次日亦有事,次日下午四点后联系。

  要我书画的人,有的我不忍心完成了,通知其取,常常等一周都“忙”,对这种不守信用的家伙,作品转送别人,直接拉入“黑名单”,其过一段时间再要,我回答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再也不怕得罪他。对“仲祝”我照样不报希望,以为又是一个白要的,还有可能是说话不靠谱的登徒子。

  次日处理完应酬,四点多午休充足后,我继续津津有味读春节淘回来的《侍卫官杂记》,一本自己年轻时候听说而一直没有机会读的书。半刻钟,“仲祝”来了,名字听起来熟悉,但人对不上号。

  我的老家两寺渡是个大村,据说从周朝就有,我阅读的最早的正式文字记载是《咸阳县志》,本村唐朝就记录在案。我从档案局扫描回来悬挂在工作室的“民国三十四年两寺渡基地图”,本村属于安阳乡第二保。我记事起,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本村十二个队,人口过万(附近的村到今天才几千人),百分之九十姓黑,其余姓白。所以一村人不认识很正常。

  寸头,中等个子,七二年出生,东村的,属于两寺渡“二月头”家族,本村清道光年间官居四川按察使的冯昆血系距离他们最近,但除民间文人,解放后两寺渡文人达到陕西省甚至中国层次,并不在此户。脸庞微红,有些饱满,隐约有青春痘痊愈的痕迹,说话高声震耳,对话之间一对拳头在双膝盖摆动。

  我说,面对收藏我书画的人我从不主动给人要钱,我有工资,但要的人多,只能等我有时间和心情,时间可能比较长。仲祝说,我懂,我要精品。

  我说,精品?我的书画与普通书画家拜师临帖不同,是我读书后的产物,有我的骨血,我觉得全是精品。要收藏,本村的出钱不行,我白送,但得缓一缓。喝茶。

  当日我泡的是老茯茶,五年前的,喝起来淡淡的,养人养心。

  哥,仲祝在我的书画案子转悠,并不坐在茶桌安静下来,你喜欢收藏旧瓦?

  几十年来,我除了读书,喜欢收藏石头,几乎省内外走一个地方就顺手带回来一块石头,如今我的书房十几个书架石头有上百。除此之外,砖瓦也是我喜欢的藏品之一。

  ……

  类似的人太多,我和仲祝闲聊了一个小时,没给他书画,仅仅送了基本我早年的书就送走他,继续忙自己的。

  过了几日,我正忙自己的事,快晚上七点了,手机响了。仲祝在那边嚷,哥,我给你弄了些户县的瓦,你要不要?

  佛家说,智者不锐,慧者不傲,谋者不露。对喜欢的东西,我不能修行彻底,就随口漫不经心的说,要啊,你拿来我看看。

  挂了电话我继续忙自己的。我曾经对喜欢我作品的记者朋友介绍过,我的文学作品尤其是书画几乎都是在饥饿状态下产生的。白天精力充沛,我总在接待人、读闲书、一个人在房子搬动东西、拖地、擦桌子胡折腾,下班后周围没人了,感觉就来了,忙的顾不上吃饭,每天回去很迟,夫人没少微词。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门外有动静,晃动着仲祝的影子,在门口靠墙放下一摞青瓦,又下去,来回三次,很快旧瓦就摞了一米多高。

  这是啥?我出门拿起一块瓦看看,是普通人家拆房下来的青瓦。

  我看你喜欢瓦,仲祝擦了一下满脖子、脸庞的汗水说,我在户县承包了一个桃园。他又腾扔扔腾的跑下楼,提上来一塑料袋子装着桃啊杏啊的水果说,这也是给你的。

  哎呀,我说,我喜欢收藏瓦,但你看我收藏的这两块,一块是杭州灵隐寺的,一块是杨凌上王村的。你这……

  我笑着。

  那你不要,我把这些瓦抱下去扔了去。

  我赶紧把他拉进门,不用,不用,给我搬进来,放在茶桌旁边做个纪念吧。你把我感动了。

  我安排仲祝洗了手脸,请他坐下来喝茶。

  仲祝睁着眼睛说,哥,我还是要你的画,我买,我还是要精品。

  我笑着说,精品,我的理解就是从作品中挑出来的,比如墙上挂的装裱过的,还有一些,是给北京展览准备的,对不对?

  仲祝说,我要看看才能定。

  我说,你不要看了,化这钱没必要。

  我在彩桥市场卖水果,你看,他摇着自己手里的手机:里面有十几万,我有钱。

  彩桥市场位于咸阳闹市区,是八十年代电子部主办的央企所在地,在西郊占地几万亩,俨然一座电子城的规模,我当年放弃高考做“农民作家”,就曾经在兴建中的该企业俱乐部挖土方、打扫房子、拉砖,虽然辛苦,但这个庞然大物以物质满足了当年我的贫瘠的家庭需要。

  看我不相信的目光,他说,我在市场西门南边第四家摆摊,你不信改日过去看。

  我沉默。

  卖水果能挣多少钱?我不放心。上海滩大亨杜月笙发迹前也卖过水果,一手削水果的绝活很受师傅另眼看待,也得到了黄金荣夫人的赏识,但杜月笙日后成为黑社会老大靠的是其他更多的东西。

  我关注你五年了,在微信群,你的书画作品,你的文学作品,你的活动……。黑仲祝说。

  你不要跟人家学,我把自己喜欢的抽顺口的软延安递过去一根,想想不对,又拿出珍藏的专门给朋友准备的软中华送过去,人家出钱收藏我的作品,价格高,人家是外面的,你掏钱我觉得生分。等等,过一点时间我给你画。

  哥!仲祝本来很礼貌的坐着,猛地站起来,像是吵架的样子,你不要瞧不起人。他外村人能收藏你的作品,凭什么我本村的就不行?

  我呵呵笑着,不相信他,给他拿了几幅装裱好还没来得及挂墙上的卷轴。仲祝弯下腰认真的看,哥,他说,我不懂,你说那幅好我就要那副幅。

  我的画作和普通画家一辈子只画牡丹山水花鸟就那么几幅几十幅不同,是自己平日读书、上网、生活观察所得,所有作品不重复,倾注了自己的灵气和感情,全是所谓的孤品,这也是不送人的原因之一。但对乡亲,尤其是比自己小的人,就应该把自己最好的忍痛割爱。

  我指点了一下。

  哥!仲祝重新坐下来,手里抱着他挑出来的三幅画,我现在就给你微信转钱。

  “钱”喊的很重。我有些怕。兄弟,不着急,回家跟你媳妇商量一下,这东西几张烂纸,不会太升值的。喝茶。

  我倒掉茶壶里的茯茶,洗净,换上朋友今年新递来的杭州梅邬明前龙井,泡好,给他递过去一杯。

  我不喝茶,多少钱!仲祝依然是吵架的口吻。但我听起来却像音乐,不是因为我爱钱,而是我的家乡有懂我、理解我、尊重我的后生,这是一个有希望的地方。

  喝茶嘛。我喝了口香喷喷的龙井,再喝,就通体发热,仿佛又回到四年前在灵隐寺附近中国作协创作之家休假时盘桓西湖十日的岁月。

  好吧,……仲祝很费劲的坐下去,很费劲的也跟着喝茶,苦很。哥,你知道咱两寺渡都是红苕脾气,你再不说我就……我就……

  我的书画收藏一直随缘,只要对方能承受我、能接受即可,前提是人家真喜欢就行,因为我的市场报价是五位数,但对朋友的价格三月后收藏价已经是四位数,而且订单老完不成。怎么办,我瞬间算计,只好低声说了三位数报价,是去年的价格。

  哥,你赶紧收钱。仲祝又晃动他的手机,我知道你是白送我的一样的。

  人生如棋,俯瞰棋局,经经纬纬,纵横交错,车来马往。无论输赢,背着人生行囊,沉稳向前。

  我说,兄弟,你这不是普通的钱,是情。

  还是犹豫,仲祝旋风般的告别,临走信誓旦旦。我在点开微信,收了钱,一夜不安。

  第二天,我在城里的家吃过早饭开车回到老家画室,很爱惜的摆整齐仲祝送来的那些旧瓦,高高的靠着白墙,青瓦上颜色略重的青苔满满的乡村沧桑,吸引我注视良久。我把自己喜欢的一个莲蓬和金属酒瓶放在瓦堆顶端,觉得自己的瓜棚画馆因为仲祝的贡献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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