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友说:我的故事很丰富,可是我写不出来。所以,我讲给你听,你写。
我说不好意思,我也写不出来。
有那一等一的人,耳朵听听就能下笔百万言。我是三等三,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耳听眼见皆不能作准,惟有自己心底流出来的东西,写起来才有感觉。人读书如观鱼,那鱼要是活的,扑剌剌掉尾甩水,那才有趣。若是我写出来的文字一片干巴巴萧瑟如落叶枯枝,人读之如观死鱼,又有什么意思?
读多了文字世界里那么多的死鱼,在死水里泛着白肚皮,到如今仍旧至恨那种名作家和不名作家写的正襟危坐的文字,煌煌如居庙堂之高,心忧天下万民,踱着四方步,煞着金腰带,腆着大肚皮,让读者帖耳低眉,如聆圣训。内容已是让人无比痛恨,行文方式也让人觉得硌牙伤胃。
我喜欢四处搜罗一些俏皮活泼的文字。写它的人因为没有身份,所以没有架子,因为没有架子,所以没有粉饰,因为没有粉饰,所以没有拘谨,因为没有拘谨,所以,个顶个的字都是那山涧流水里寸长的小活鱼,在阳光下一闪就没了影子。
比如说人爱臭美:“但凡是人,都有些自恋,只要保证眼睛是两只,耳朵是一对,外带两个孔的鼻子和一张嘴,站在镜子前端详一段时间都会认为镜子里的人长相不俗,拆开来分析还会有惊喜发现,例如某一处可能完美得已经被古希腊雕像侵权复制。”
比如说一个对另一个深长疯狂的爱意:“你猜猜,什么感觉?很熟悉,象宠他、抱他的感觉,爽到你会融化,爽到你死了,爽到可以看见每一根头发立起来,每一根都在射,高潮接着高潮,你摸摸,汗毛里也有高潮。”
比如说师与学:“所谓的师范类院校中所有教授们杀伤力最强的必杀技就是‘镇压’,而师范的学生毕业的时候都只学了这一招。这,就叫做一技之长,为什么长,因为除了这招没别的招。”
比如说英雄,“‘什么是英雄?’‘所谓英雄,不过是一腔热泪,一手血债,一往无前,一生无言。’”这样的文字,就算是无名氏写的,我也给它打一百分。
还有眉户《张连卖布》的一段唱词,挺有意思。张连赌输,货卖家当,夫妻对唱:
你把咱大涝池卖钱做啥?我嫌它不养鱼光养蛤蟆。
白杨树我问你卖钱做啥?我嫌它长得高不求结啥。
红公鸡我问你卖钱做啥?我嫌它不下蛋光爱吱啦。
牛笼嘴我问你卖钱做啥?又没牛又没驴给你带家。
五花马我问你卖钱做啥?我嫌它性情坏爱踢娃娃。
大狸猫我问你卖钱做啥?我嫌它吃老鼠不吃尾巴。
大黄狗我问你卖钱做啥?我嫌它不咬贼光咬你妈。
作饭锅我问你卖钱做啥?我嫌它打搅团爱起疙瘩。
风箱子我问你卖钱做啥?我嫌它烧起火来七哩啪啦。
小板凳我问你卖钱做啥?我嫌它坐下低不如站下!
我老家村里即有这么一个活现世的张连,所以读它如吃园里现拔的葱,那股子新鲜热辣劲。
这样的文字轻松、疏狂,是野狐禅,上不得庙堂,可是最真切。所以说读书是非常个人的事,人家的脑子不是我的脑子,我的兴趣点当然也未必是人家的兴趣点。我读着有趣人家说轻佻,我读着无聊人家说庄重,这不是唱反调,只是人人都遵从自己的阅读本性。
当然手头的笔,也要遵从自己的写作本性。替人写的东西,总归少有出于本性,因而没了精魂。甚至我手底下到现在还压着两个月前人家拜托我写的文字,一直没有写成。实在是觉得写出来的东西是死的,所以不忍卒写。
活着的文字,它的背后,都生活着一个活着的人。真切的爱着,恨着,厌恶着,对生活进行着无奈却又必须的提纯,活的文字是心头血,是自己心尖上开出来的花,《红楼梦》如此,《平凡的世界》如此,态度真诚的写作者写出来的个个如此。最烦那种人,心头无爱却歌颂着爱,脚下对人使绊子,动心眼子,手底下却教导人如何做人,如何处世。这样的人已死,他们写出的文字就是给他们自己坟头烧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