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酒楼在石塘咀一带算得上是一家大酒楼,虽未跻身六大酒楼之列,名头却也着实不小。

  沈先生乘汽车驶到自家酒楼门前停了下来,两个伙计赶忙来迎。沈少爷第一个下了车,给父亲打开车门,沈先生神采奕奕走下车来。伙计忙上前问了好,又悄声向沈先生汇报:“今天早上又死了只鸡,还是那病。”沈先生闻听就是一皱眉,不过他不愿让这种事扫了今天的兴致。他已经邀请了陈家三口来这里,借机撮合大女儿叶绫与陈家二少的婚事。

  沈先生摆摆手,伙计识趣地进去张罗。沈家三朵金花随着沈太太从后到的车上款款走下来,叶绫端庄文静,二小姐素绫机智活泼,老三玉绫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八岁孩童。

  沈太太见丈夫面带愠色就问:“老爷,可有什么事?”

  “没有,不过又死了只鸡而已。”

  “哦。”沈太太不再问了,因为包括叶绫和素绫在内的这几个已通世事的人都知道,沈先生嘴里所说的鸡,指的就是自家酒楼里养的失足妇女。石塘咀一带大小十八家酒楼,差不多容养了两千个娼妓,沈家酒楼里就有几十个。这些虽都是公娼,却也多为日夜接客的细寨,因而染上梅毒病死的也不在少数。玉绫到底是个孩子,不懂什么,好奇心却极强,就问叶绫:“大姐,鸡很贵吗?死就死了,至于让父亲生气吗?”话音未落,叶绫早把脸羞红了,不知如何应答,一旁的素绫把三妹扯了过去:“没事,没事,大概今天的客人很重要,你就别跟着添乱了。”“哦”玉绫不做声了,尽管她依旧不明白,可是没有人给她解释,因为在一个纯真的孩子面前,谁也没有勇气展现人性的肮脏交易,即便那些女人多为生活所迫,逼入娼门。在中国人的眼中,脏了就是脏了,没有人会去追究缘由,人们只重结果。

  沈家人在雅间焦急不安却又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墙角的大挂钟尽职地“嗒嗒”个不停,它又守时地敲了五下。沈太太的神经都在这钟声中绷紧了,仿若战士射箭时拉紧的弦。沈先生也很紧张,只是看到夫人的如临大敌,他倒觉得自己这个一家之主应当放松一下,要给家人做出一个表率,想到这,他长舒了一口气,可是他的手却分明狠狠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襟,手心里出了一层汗。

  这个时候,楼下响起了汽笛声,接着就听到车停在门口、伙计和人打招呼的声音,那汽笛声就像战场上的冲锋号,把雅间里每个人的心都吊了起来,紧接着就是一阵从容而响亮的脚步声,厚重的牛皮鞋底与干硬的木质地板瞬间接触产生的响动格外清晰,屋里的人都站了起来,八岁的玉绫虽尚不更事,却也被家人紧张的气氛感染,离席而站,眨着黑亮的眸子望向门外。

  挑帘而进的先是一位极富态的中年人。看年纪应该和沈先生差不多少,满面春风地往里走。沈先生紧走两步迎上去,后面跟着进来的是陈太太和陈二少,都一并请进里面,分宾主入了座。沈先生和陈老板坐上首,两边分别是沈太太和陈太太,沈太太身边是叶绫,陈二少则紧挨着陈太太坐了,素绫和玉绫在又下面。餐桌很大,陈二少和叶绫正好面对面,这也是沈太太事先安排好的,既给两个人以充分观察对方的机会,又避免了初次见面话少的尴尬。陈二少倒不是个拘束的人,言谈举止虽有些阔少的轻浮,却没有怯场的做作,这倒愈发显得叶绫是块木头了。陈二少敬她酒,她只管举杯就喝,从没回敬。陈二少又找话题:“听说最近有个画家挺出风头的,将东方传统画的写意和西方油画的写实进行了融合,可谓独树一帜啊!”说着笑了起来。叶绫却不声不响,只顾低头拿手狠劲掐自己的衣襟子,把陈二少僵在那里。沈先生怕冷了场,替女儿接过话茬说:“是啊,我也听说了,据说最近那人还要办画展,届时我们都去捧捧场,观赏观赏。”

  东长西短地瞎聊了一阵,伙计把酒菜上齐了,最后一道八宝野珍鸡端上来就可以开席了。玉绫瞅着端上来的鸡,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鸡不是都病了吗,怎么还拿来吃?”这句话就像晴空里响起一声雷,沈先生的脸气成了猪肝紫。本来很普通的一句话,坏就坏在陈老板也是开酒楼的,干这行的人怎会不知道最近娼妓多有病死的现状呢?沈先生心一凉,暗想:“这回算完了。”果然,陈老板的大肥脸笑成了一团,对着小玉绫说:“好孩子,别怕,你爹怎会拿病鸡给客人吃呢!”沈先生明白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今天这一战,自己是一败涂地了,明知道人家是借此来奚落自己,却偏偏无言可对,只得勉强挤出个笑脸,连道:“是,是,是。”

  沈先生回到家大发雷霆,对夫人大吼大叫:“你是怎么看的孩子,净在节骨眼上给我捅娄子。以后我们叶绫过了门,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沈太太是个极守妇道的人,见男人发了火,就坐在那里甘受着,半句不敢回。沈先生没来由地发泄了一番,想想这事也的确怪不到夫人身上,又不能骂玉绫,毕竟才七八岁的孩子,知道什么?想想无趣,自去睡了。

  自从沈家酒楼一战败绩之后,沈先生对大女儿的婚事也就不抱多大希望了,只等到了陈家迎娶的日子拱手把女儿送出去,至于叶绫嫁过去之后是个什么地位,自己也是鞭长莫及,顾不得这许多了。沈先生自此便把招贤婿得希望全绑在老二身上。素绫的性格多少让沈先生有些欣慰,她是个同时接受了东方传统和西式文化的女孩子。早些年香港兴起了留洋热,沈先生本是个极古董的人,可为了显示自家的富足与地位,也为了自己的面子,就把素绫送出去读了几年书。现在回来了果然与一般女孩子不同,于小节之上毫不拘束,遇事能自己拿主意,见了面善的男子,也会主动说话,并没有扭捏做作之态,这是一般大家闺秀所不能的。

  沈先生自信以素绫的性格少有人能降伏得了她,也正是因着这样的性格,素绫在旁人眼里的印象差得很,就连家里的仆人也颇有微词,她们虽不敢明说,素绫自己也能觉得出来,丫鬟婆子都对自己有所不满。就拿在沈家酒楼宴请陈家时遇到的尴尬来说,陪房的周婶就认定了素绫是罪魁祸首。“这算什么事呢,女红不学也就罢了,在家里老实呆着也行啊,偏偏净知道往外面跑,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学些混账话,自己不学好,把个几岁的孩子也给带坏了,可惜了这样人家的闺女哟!”周婶在厨房里一边张罗晚饭,一边唠叨着。择菜的王妈听见了道:”周婶?你是说昨天的事是给她弄砸了?“王妈边说着边腾出左手伸出俩手指头来,笑呵呵地看着周婶。周婶只道是自言自语,不提防王妈接了话,就很害怕似地悄声向王妈啐道:”呸,你敢情是活得腻了,想死也别连累我,谁说什么了,我是骂我们家那不争气的二小子。“顿了一顿,周婶又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是这么莽撞,这也就是我,换了旁人,还有你的命在?“王妈也被这话吓住,呆呆的忘了手里的菜,被周婶一提醒才回过神来。

  在这座大院子里,除了人心以外几乎连墙都是透明的,风言风语一落地就直接钻到下一个人的耳朵里。素绫听了背后的冷言冷语,很是气恼。若在以前,定要把那人叫来痛骂一顿,可是现在她不会这样做了,事实上她是没有闲工夫来理会这些个鸡毛蒜皮。最近素绫在对街的川云居茶楼里认识了一位很有气质的青年男子,偶然间遇上竟也成了朋友。这些天素绫一回到家就跟掉了魂似的,闭上眼就想起他说话时不停在动的俊美的下巴,就会看见他修长却显得有力的手指,他的浓密的眉、漆黑的眸,他的衣着他的谈吐,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于他的每一根随风微动的头发都在勾着她的魂,勾着她的心。

  他从来不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她也不问,在她的印象中,即使整天坐在茶楼里不做活,他的茶杯里依旧飘着淡淡的上等龙井的清香。他一定很有钱吧,素绫这样想。他给她讲时下在上流人士中流行的服装、饰品,最新的披肩款式,最受少女欢迎的口红;他给她讲最近哪个诗人写的赞扬纯真爱情的诗,他给她讲一切她想听的事。他一定是个富家公子哥,她想,要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有品位”的事呢。这当然是王妈那些俗人所不知也不想知、不敢知的事,所以王妈就是王妈,只能做一辈子择菜的仆人。

  要是一辈子就这样,该多好啊,素绫这样想。

  二小姐和一个不知底细的小白脸好上了,这消息一传开,原本看似平静的沈家大院就成了一锅已经开了却还不断在底下加柴的水。沈家的下人大多早就看不惯素绫的行事,都想破头地要煽风点火,一门心思要把这锅水烧得水花四溅,最好还能烫死几个,也给平日里枯燥的生活添点乐趣。她们之所以敢这样,是因为每个人都清楚沈家的规矩,宁肯丢了性命也得把名誉保住。凭沈家在这一带的名望,沈先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丢尽了列祖列宗的颜面。

  就像六月里大旱的天打了半天的雷,最后却滴雨未下,看见沈先生依旧每天笑呵呵对素绫疼爱有加的样子,沈家的下人们大失所望,一场好戏还没开场就已谢幕了。

  沈先生并非不生气,只是他能忍,为了他的酒楼,这些事都不算什么,他忍了。

  这几年正逢兵荒马乱,酒楼的生意不好做了,顾客愈来愈少,又有六大酒楼的招牌压着,眼见祖宗留下的基业快要守不住了,沈先生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二女儿身上,指望着拿她作饵钓个金龟婿好帮自己咸鱼翻身。他既有心对素绫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然不会穷究其底,但为了堵住闲人的嘴,也为了维持一家之主的威严,他觉得有必要跟素绫透点风声。

  沈先生的书房建在沈府的东南角,周围一圈的竹子,清幽静雅,里面摆满了经书子集、古玩字画,正中央的书桌上文房四宝摆放有序,靠桌的墙上挂了陈抟老祖的字。沈先生正在把玩一尊青花对耳鱼纹瓶,素绫第二次敲门,沈先生这才大梦初醒似地回转身来对女儿说:“哦,素绫来了,快进来,你看,父亲就这么点嗜好,一入了迷,别的就都顾不得了,早晚要毁在它身上才甘心呐。”素绫知道父亲的手段,小心翼翼地挨着窗边的椅子坐了,问:“父亲唤女儿来不知有什么事?”沈先生心里冷笑一阵,暗想,还跟我这装傻呢,真是个好孩子。“素绫啊,你读过书,有文化,有些事不用我多说,人在外面,名声是最重要的,千万别做些掉身价的事,毁了我们沈家的名誉。”话里话外,沈先生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素绫听得清楚,只是呆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支吾着说:“女儿知道了。”

  谈话虽是在僻静的书房里进行的,然而没过半天,谈话的内容就像剥了皮的石榴般晶莹剔透得摆在了众人面前,丫鬟婆子都是一阵叫好,直喊痛快。自从这次书房谈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素绫都老实地呆在家里。

  叶绫回家探亲的时候,整个像是换了一个人,沈先生对这个女婿很满意,因为在他困难的时候,给了他及时的经济援助,帮他度过一次难关,虽然时下依然不景气,但能保住酒楼不倒已算万幸了。也正是因为有这样一层关系,沈先生对姑爷格外热情,特意把陈利民让到书房里聊天。

  素绫趁机偷偷地溜到外面,径直去了川云居,仍旧是二楼靠窗的位子,桌子空着,素绫自己坐下了,临窗往外看,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初春的风把鸟雀招来,看着它们在天上悠哉悠哉地飞,素绫心里一阵难过,为的是没有看见想见的人,又恨他如此无心,不知在此等候。日上三竿,素绫打算起身回去,就听身后有人笑道:“小姐,要走吗?”正是她等的人,素绫喜得两颊绯红,嗔道:“谁说要走了?只是坐得太久,身子乏了,想活动活动而已。”那人便顺势说道:“不如一起去走走。”素绫正求之不得,却故作为难状,说不合适,怕麻烦。那人也看出来,竟自牵了素绫的手走下楼去。

  街上很热闹,买卖商家,店铺、摊位都在忙着,那人一路指指点点说着趣闻,逗得素绫不住地大笑。两人路过潘家酒楼时,几个女人正在门口拉客,素绫一向鄙视这些人,也为了在心上人面前彰显自己的贞洁,有意无意地说:“女人就像这衣服,新的才算是女人,穿过了的就不是了。连贞节都没了,倒不如死了的好。”那人笑说,不成想小姐还有这等高论。两人在街上说说笑笑,过了晌午,素绫看看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两人就此别过,素绫谢绝了那人陪送她回家的好意,怕被人撞见不好。等回到了家,脑子里到处都是那一个人的影子。

  叶绫要在娘家多住几天,陈利民先自己回去了。看到姐姐正和母亲聊天,素绫有心打趣她,便说:“哎哟,我的大姐夫怎么舍得撇下大姐自己走了呢?这可是要两下里寂寞喽。”

  “我看倒是好得很,他巴不得我在这住下呢。”

  “可不能胡说,”一边的沈太太警告似地说,“自古以来,女人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有埋怨自己丈夫的。”叶绫不语,见大姐这样,素绫就以姐妹唠家常为由把大姐拉到自己屋里来。

  姐妹俩挨着坐在床边,素绫等着大姐开口,叶绫沉了一会儿,突然抽泣起来,把一肚子的苦水开闸似地放了出来:“你大姐好命苦啊,嫁了个撇灯油炒菜的守财鬼,不说他在外边占尽了身边人的便宜,就只在家里也是个抠命鬼,家里的老仆人都抱怨一年到头给做两件衣服,冬一件夏一件,逢年过节连称肉都得掐斤拨两算计着,哪里有个大家公子的样。你看我这一身穿的鲜亮,也是为了挣个面子,那还是公爹先下了旨的。”不成想竟是这么个主,要是不说,谁能看得出来呢,素绫想着,有些替大姐抱起不平来,又得先安慰她,好歹有公爹疼爱也就罢了。“公爹疼?哼,你还真当他们家有好人呢,娶我过门,就是给他们家老爷子冲喜的。”“冲喜?”素绫不明白了,“他们家老爷子不是很好吗,冲的什么喜?”他人虽看上去挺健朗,实际上已得了绝症,怕是好不了了。素绫气得叫起来:“竟有这样的事,都怪父亲当初没打探清楚,这会儿他可知道了?”叶绫叹了口气说:“知道了怎样,不知道又怎样?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说父亲答应这门亲事图的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横竖大家都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自己心知肚明罢了。”素绫无奈地摇摇头,有心要劝慰大姐,想逗她乐一乐,便问:“我那姐夫白天不像个男人也就算了,到了夜里可是?”叶绫早把脸臊得绯红,嗔骂道:“死丫头片子,这也是你一个姑娘家该说的话?”两人笑将起来,半晌,叶绫忽而问道怎么不见三妹,叶绫叹了口气,原来就是因为上次酒楼那件事,沈先生嫌玉绫不懂规矩就把她送去了一所寄宿学校,让她长点见识。

  陈老板的病没能治好,娶了儿媳不到一年就呜呼哀哉了。陈利民接管了自家的产业。这小子虽有点鬼心眼,好占人便宜,但终成不了气候,于经商之道是丝毫不通,先是让人以合伙做生意为由坑了一次,不上半年就把家业败得差不多了。然而旧时的家业没了,外面的架子却还硬撑着苦挨苦熬地实在混不下去了,就三天两头的往沈家去借,说是借也是有借无还,日子久了竟成了上门女婿,吃住都在沈家了。连家里的下人都有些看不下去,然而沈先生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又念在当初救济自己的情分,也就网开一面收留了他。只是时间一长,沈先生这点家底也有些招架不住,他不得不又动起脑筋来。

  沈先生最近对女儿的事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让人觉得是对女儿失了望,不愿再过问了。实际上沈先生已经派手下人去打听对方的底细了。他仍旧希望钓个金龟婿上门给自己挣下养老的钱,只不过他这次不心急,一心想要打个稳仗。

  被派出去打探的管家余二,这会儿正在聚仙楼的雅间里胡吃海喝,身边坐着的正是和素绫走得很近的那人。余二一边撕着鸡腿,嘴里一边叨叨:“孙少爷真是太客气了,回去之后我一定如实向老爷禀报。”那被称为孙少爷的人接着就往饭桌上摆了一排银元,看得余二眼都直了,嘴里的肉卡在喉咙里忘了要咽下去。那人也不多说,只是看着余二不住地笑,笑得余二心里直发毛,眼馋地往前伸手,想拿又不敢拿。那人笑说是给的茶水钱,余二喜得伸伸脖子先把嘴里的菜咽了下去,边说着不好意思边把钱踹了起来。

  沈先生最近常常高兴地夜里笑出声来,一想到未来的二女婿是个豪门公子,自己就要跟着女儿飞黄腾达起来,心里美得不得了。他想这次应该不会出岔子了,余二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对他是很清楚的,这人虽有些爱占小便宜,然而这么大的事量他也不敢藏猫腻。接下来就该显显他的手段了。

  素绫知道了父亲对自己事情的态度很是高兴,以为就要大赦天下了,却没想到父亲的管束反而严厉起来,连出门都不让了。素绫沉不住气,千方百计想要出去,去找大姐求情。叶绫听了反而劝她听父亲的话,姑娘家一开始要不端足了架子,以后吃亏的日子有的是呢,看看我就知道了,当初要不是上赶着他,哪至于落到那步田地,大事小情说不上一句话,一针一线都做不得主,哪里是过日子呢?

  素绫仍不甘心,你倒是听父亲的话才落到这步境地,还说我呢。

  这话触到了叶绫的伤,说不恨也是假的,可是当父亲的还不是为了子女,还是听了他的吧。

  素绫两眼直盯着床头,狠劲咬着下嘴唇,半晌无言,一旁的叶绫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干脆两个人就呆坐在那里。约摸过了一个钟头,素绫忽地起身走了,叶绫一怔,本打算去追她,又觉得实在没必要,这种事靠旁人来说是没用的,还得自己想开了才行。

  素绫像是丢了魂一样,回到屋里往床上一躺,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像朵云要给风吹走似的,忽又觉得仿佛有块大石压在心口,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翻来覆去挨到快天亮的时候好不容易才睡着了。朦胧中听到大姐的声音,“还睡呢,你可知道今天谁来了?”说着就来扯她的被褥。素绫没精打采本不愿说话,可是当她听到“孙傅荣”三个字从大姐嘴里说出来时立马来了精神,一把抓住她的手问道:“真的?”

  “骗你?有什么好?”没等叶绫把话说完,素绫已经起来去梳妆打扮了,叶绫也不去拦她,就在她背后说:“你也别急着忙,父亲是不会让你出去的。”素绫不信,这又是为的什么,不让我出去找他也就罢了,如今人家找来了又不让见。哼,腿长在我身上,出不出去也不是他说了算。

  这时丫鬟小桃进来说,老爷吩咐了,今天不让二小姐出去见客人。素绫气得把梳子狠摔向桌子,啪的一声,丫鬟早吓得退出去了,这里叶绫又安慰起她来。

  沈先生给二小姐找姑爷的事让沈家的下人又有了饭后的谈资,有叫好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风言风语传得满天飘。然而有些传言还是一致的,那就是新姑爷是个阔少且一表人才,沈先生对他很满意,因而有些不服气的人便赌气骂道:“真是便宜了那贱货。”

  素绫因父亲不让自己与心上人见面着实恼了火,整日里没个好脸子看,见了父亲也是爱答不理,沈先生却不生气,只是说等着吧,有你感激我的时候呢。果然不出半月,孙傅荣再次登门时一切就有了变化。这次沈家设了家宴来款待他们的新姑爷。

  中国人办事一向喜欢在饭桌上,这样的饭局受到人们的异常重视。沈先生早早地把陈利民打发出去,他打算只是自己的家人(在他看来陈利民还不算自己家人)在场。

  素绫终于如愿以偿,宴席上显得十分高兴,这顿饭算是双方的表态了,素绫这样想,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出去见他了。她惊诧于父亲的转变如此之快,可是当她的眼光经过旁边桌子上一对青花将军罐时就什么都明白了。饭局上的氛围很是融洽沈先生问长问短,一副关心晚辈的样子,他担心孙父在内地,有些事情不很方便,孙傅荣却淡然一笑,说自己父亲很开明,这件事已经同意,再有事情可以写信联系。沈先生思忖着,这样也好。接下来就谈到钱的问题了,谈钱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至少在中国人这里历来都是如此。沈先生很委婉地提到自己经营中遇到的难处,孙傅荣立马领会了其中的玄机,答应出资帮助沈家酒楼整顿经营,但是需要向父亲请示一下,他表示这只是个过程,基本上没有问题。沈先生吃了一颗定心丸。

  酒宴之后,孙傅荣邀请素绫赴一场舞会,她跟本不需要考虑就想答应,沈先生却替她拒绝了,素绫愣在那里,满肚子怨气没好发作,直等到遭遇尴尬的孙傅荣悻悻而归之后才质问父亲,为何阻挠她的好事。沈先生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不让你去自然有不让你去的缘由,你是个姑娘家,怎可轻易就答应人家。”

  素绫急了眼:“怎么姑娘家就不能先提出来吗?我偏不信,就是要去找他。”

  “你怎么就不开窍呢,我沈万林的女儿难道嫁不出去?就这样厚着脸皮去倒贴给人家,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再者说,他答应的事还没办成,我还没见到他的一点诚意,怎么能糊里糊涂地就把女儿送出去。”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钱,何必把话说得那么好听,要是真心为我们好,姐姐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这话戳到了沈万林的软肋,他悻悻地走了,留下一句话,就是不许素绫先去找姓孙的。

  孙傅荣离开沈家一个多月了,关于那笔钱没有任何的消息,这让沈万林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想是不是自己真的走错了一步棋,应该让素绫主动一些呢。这样想着,沈万林穿过花园的石子小路,来到素绫的房间,在门口轻轻咳嗽了一声,等了一等,进到里屋来。素绫正在描摹八大山人的松江怪石图,沈万林笑呵呵地说:“好兴致啊。”素绫放下笔,不知父亲来为了什么事。沈万林也不虚套,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希望她去找孙傅荣探探口风,到底这门婚事还能不能成。

  素绫本来很沉默,听了这些话,激动起来,眼泪顺着两颊簌簌地落到地上,“你把我当什么,让我在家里等着的是你,让我去找人家的也是你,我是你赚钱的招牌?这么多天了,你把我圈在这个院子里,眼睁睁看着我死了心,这会子又让我去找人家投怀送抱吗?”

  沈万林被女儿一阵抢白没了对词,讪讪地说:“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说话,我还不是为你着想吗,该说的我都说了,至于去不去,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沈万林不等素绫再说什么就逃走了。

  素绫按照孙傅荣给她留的地址找上门来。她就像父亲的鱼饵,沈万林抱着侥幸的心理静坐等着,孙傅荣这条大鱼则在一边徘徊着,现在反而是这只鱼饵主动钻进了鱼嘴里。她哪里知道,钓鱼的人有时候也会成为别人要钓的鱼,只不过无论哪种情形她都是可怜的鱼饵。

  孙傅荣的宅邸很气派,是西式洋房。孙家的仆人把素绫引到客厅让她等着,这里有很多新奇的玩意儿,有一架钢琴,墙上挂着油画,靠墙的地方摆了几尊雕像,素绫猜不准他是干什么的。等了好长时间,孙傅荣才从楼上下来,站在她的面前,他笑着,就在她的面前笑。她本是打算来兴师问罪的,可是现在,怎么见了他就没了脾气,素绫想着,难道这么多天我为他受的折磨就算了,绝不。她把脸冷起来,责问他为什么一个月来都没有消息,为什么都不去找她,他把她当做什么,一件衣服吗,想拿就拿想扔就扔。他好像很委屈似的,素绫都还没哭,他却先红了眼,急着为自己争辩,说为了她父亲的事,他特地回了一次老家,路途遥远,又急着赶路,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到现在也还没好利索,她不来看望反而来兴师问罪。素绫的火就这样给他轻而易举地浇灭了,反而理亏似地关心起他来。面对爱情的女人是幼稚的,一点点的小恩小惠就能把她哄得开心,几句甜言蜜语胜似灵丹妙药。

  孙傅荣讨好似地邀请素绫参观自己的卧室,两个人牵着手上了楼。孙傅荣的卧室很宽敞物品摆放的整齐有序,像女人的房间,靠窗的桌子上摆着纸笔书墨,素绫走近看,一张宣纸上用浓墨写着两行字:寻春须是趁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素绫看着这句话,心里默念着,孙傅荣的手从她的身后贴了上来,接着他的身子也靠上来,把她整个的揽到怀里,她没有反抗,因为她愿意,她是打心底里愿意的,她转过身和他脸对着脸,看见他**着上身向她压了过来。她闭上眼睛,听任他把自己抱到床上,给她宽了衣。她想她是愿意的。

  对于这次素绫带回来的消息,沈万林半信半疑,然而他不能亲自去问孙傅荣,他只是怀疑地看着女儿,焦急的地等待,他需要钱,需要体面,这些足以成为让他等待的理由。

  下午,沈万林正在书房里,仆人送来一封信,是孙傅荣的。沈万林激动不已,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想,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连转阴的机会都没有,他的脸直接由晴到了雷雨。孙傅荣在信里没提钱的事,只是让他把素绫送过去,捎带着把那天的事也在信里提到了。沈万林恼了、疯了、绝望了。他把信重新折好放进信封,差人给素绫送了过去。当天晚上,素绫就走出了沈家的大门。

  沈万林在女儿的婚事上受了两次打击,他输得血本无归,然而还是得生活下去,他想,把玉绫接回来吧,在外面怎么能放心呢,还是呆在自己身边好。沈万林接了女儿玉绫回家,路上经过本地最大的一家名叫“港华”的舞厅,玉绫指着舞厅门口贴的一张大海报说:“这不是二姐么?”沈万林脸色煞白,阴沉沉说道:“别胡说,你二姐出国了,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玉绫不做声了,只是还不时的回头看,那海报上浓妆艳抹的女人越看越像她的二姐。

  第二天沈万林拿着一份当天的报纸看,第二页硕大的标题“港华易主属孙家,新角惊艳牡丹花”,下面登着照片,素绫一身妖艳的装束,旁边赫然写着“牡丹花”三个大字。沈万林把报纸搓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他长舒了一口气,幸亏我还有玉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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