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鑫让我写一百篇关于乡舍的文字,号称“百进乡舍”,蔚为壮观,如同中国神话关于夸父追日的记载,够让我这个以文字谋生的人向往的。但我得忙自己的事,文学不养人啊。写十篇就可以了,我给自己减压。但是不到一半就停下来了。我查了一下自己工作室的记录,自阳历2016年元月21日,自己已经四个月没有当初的激情和才情继续这种奢侈的文字旅程了,四篇可怜的文字耻笑产量很低的我这个文学原地的农夫,还瓜棚主人呢,呸!写作是手艺活,得有时间和心情,在一百多日的时间,我在西安城玄武门外一个叫纸坊村的地方守着一间朋友提供的房间忙忙碌碌做自己的梦,单位和家在咸阳,我的那些书画以及读书喝茶的勾当美好但不能满足物质和责任,所以我只能两头跑,像包谷地的孙大圣狼狈不堪。

       刘鑫不催我,刘鑫继续做着他辉煌的夸父梦。

       忙碌中,一直尊敬的文学巨匠陈忠实先生突然去世打乱了我庸俗的生活。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刚从大荔县回到西安。之后的日子照例忙,但对生命的意义和尊严的思考占领了我大脑的核心,好在自己的手头事暂时告一段落回家休息。我决定放下手头的事和朋友再次西行往北,去黄土乡舍看刘鑫。

      刘鑫有时间吗?疯狂的刘鑫一直东奔西跑在自己的世界里,没黑没夜。这半年来,我们只在我的工作室附近匆匆见过一面,吃过一顿饭餐,互相的联系是网络。他的微信圈里几乎每日晒黄土乡舍,拉了好多石头猪槽子,放了土,浇了水,种起菜蔬,风风火火要拍草根版电影《平凡的世界》了。在礼泉县的什么山庄做了几百面宣传旗帜,找了一群草根演员,还给不知电影怎么演的本人安了个小角色,把西安城最大的回民老板都鼓捣去了,声势浩大。他又在大雁塔南边某个四周被高层环绕的一片空地建设雁南乡舍,似乎还是黄土乡舍原汁原味的模式,还复制了又一个“狗窝”,有滋有味的穿行在乾县、礼泉、西安。这还算小的,他制造的响动大着呢、奇着呢、意外着呢。半年多时间,每日还在微信群直播《平凡的世界》如火如荼。说实话,演播上百万字的小说虽然和作家创作的难度不能同日而语,但是每日坚持两个多小时,一直坚持半年,把三卷本一百多章读完——那不是简单的读,是声情并茂投入对作品理解、是一个十几岁受路遥影响写小说因为不能养家才自己创业,年过不惑后又奋不顾身实现自己文化抱负的企业家。平时那么忙,每日还坚持了下来,仅剩三五章就大功告成——清明节,这家伙又带着他的同样爱文学的老父亲和朋友开车去陕北路遥的老家、纪念馆、墓地,带着关中只有亲人规格才享用的香烛、祭品和他一直喜欢的米墨纸砚,三伏九拜。说实话,比一年一度政府出面的黄帝陵祭拜都让我意外和感动。所以,刘鑫的忙碌可以想象,而我只是一个在文学大省陕西影响一般的小文人,刘鑫有时间和我在黄土乡舍重聚吗?

       刘鑫没变。接了我的电话立即说,欢迎冯老师五进乡舍,我回来。我担心影响他的事情,客气了几句。刘鑫说,冯老师没有啥,刚好我准备回来呢,另外还有好多话要和您说呢。

       我们赶到乾县薛录东堡子黄土乡舍熟悉的门前。没多大功夫,从西安赶回的刘鑫开着他笨拙粗放,汉匈奴石头巨马般的越野车“嘎”的一声,停在乡舍有些潮湿好久,没有脚印的黄土地,留下一道有棱有角的车痕。我们欣赏乡舍久违的老房子、老物件,喝酒吃饭,在狗窝看电影,听干净的宗教般神秘的音乐,但是当初的激情和才思毫无影踪。刘鑫兑现了当初答应的石头蒜窝,不过按照我的要求换成两个石头蒜窝和一个石头猪槽:冯老师,等你的“五进乡舍”的文字呢。

       我说,没问题,十进,一口气写下去,但回来后没有感觉。文字躲着我,怎么办?三四天,我在阅读和写作的空隙惶恐不堪,欠人文债原来这么滋味驳杂,身心不安。处理完单位的事,中午没心思吃饭,就独自开了车过二号桥沿渭河新修的滨河路向东去西安,拐来拐去,就遇到了几个战争废墟般的拆迁后的村落,在建筑垃圾里找可以带给自己灵感的老物件。正是中午一两点的光景,已经近乎废弃的土路没有人迹,我一个人在大太阳下关注那些乱七八糟的砖块、楼板、破衣服之类,主人被城市的开发者逼走,残盛的家园破败不堪,但那些被遗弃的枸杞树、椿树、槐树越过冬季的风雨涅槃后,在自己当初生长的地方重新抽枝吐芽,可爱的捧出柔嫩的新绿勾起我的爱恋。我就想起自己的朋友刘鑫,想起神话里的夸父,在漫长的跋涉途中追赶太阳的目标虽然进展一般,随手丢掉的桃木手杖却在若干年后长成被后世反复吟咏传诵的桃林。刘鑫的桃林种籽是对路遥的热爱,刘鑫的桃林正在他丰满结实的胸膛次第盛开。文字的脚步就这样漫不经心的向我逼近,我收集了几串干果、芦苇之类,带回工作室插进写字台后面柜子顶端的黑罐子,为自己毫无生机的写作生活增添原始的灵气。

       很累,但兴奋的大脑飞碟速度运转,仿佛有感应,刘鑫的消息来了。冯老师,我在西安呢,在雁南乡舍呢。你在西安工作室?我过来还是你过去?刘鑫还是那么大度,那么善良,那么热情。我说,我过去,我要看你的雁南乡舍呢。我就约了朋友,坐地铁从西安城的肉体里面从北往南穿越,钻上地面冒着大太阳寻找我的刘鑫兄弟的梦。

       好像是什么紫什么置业,刘鑫就那么秃着大脑门穿着松垮垮的白衬衣笑呵呵地站在一群高层建筑包围的小院落门前等我。朋友的车子在刘鑫的指挥下任性地上了一个碎石子铺就的小路,四周四五辆越野车歪七咧八在乱草丛里桀骜不驯。嘿嘿嘿,那都是小枪的。王小枪先生我见过几面,知道他是刘鑫的合作伙伴,做钢结构的八零后老板,也爱文化,更爱玩车,这几日撂下生意和一帮子朋友在几千里外的外省参加什么环塔越野赛呢。

       院子里到处是石磨扇,立着的、堆着的,大活动板房,还有几间废旧车厢改造的住人的房子。刘鑫把我们领进活动板房,一半是放建筑材料工具之类的,一半挂着土布门帘。揭开,你就进入了一个虚伪的城市人做梦都想不到的“狗窝”。房子的外墙本来是平常的泡沫钢筋之类,偏在里面弄了泥皮墙把房间隔了里外两间,里面休息,还收拾了小卫生间,土墙还是土墙,但坐便是高档的陶瓷卫浴。外间的会客厅兼书房,文房四宝皆备,关于路遥的书放了不少,抽的烟却是关中老头喜欢的旱烟。显眼的是“草根电影《平凡的世界》拍摄委员会”的黄布黑字的幌子挂在四周。冯老师,我们已经投资几十万了,要拍电影,和路遥家人联系电影改编授权的事你一定要帮忙,刘鑫说。最好免费授权,我们拍电影不为挣钱出名,就为了圆自己一个梦想。刘鑫说。当然,少要一点钱也行。别说一百万,就是五百万甚至更多,哪怕砸锅卖铁,我们也愿意。刘鑫是靠收石头、卖石头谋生的,他身边的朋友和他差不多,生意规模不大,但是维持一般人体面的生活应该不是问题,他们共同的爱好是文学,对作家尤其是励志作家路遥非常崇拜,说走火入魔也不过分。这样的要求对我这个视文学为生命的人不是难事。事情我得知的早,也发动自己的朋友联系,但结果不理想。同行的杨海涛先生是西影厂子弟,书法家李振远先生也爱好读书,我们就和一会儿抽旱烟一会儿抽纸烟的刘鑫讨论电影的事,突然就想到路遥的老师谷溪先生。路遥当年在延川没受谷溪先生关心,就是日后到西安也一直和他当初文学路上的入门师傅曹谷溪先生来往甚密,谷溪先生作为刘鑫与路遥家属沟通的人选最好不过。但与谷溪先生我不熟,就想起来从咸阳搬到西安定居的作家文兰兄。文兰兄七十六岁了,和曹谷溪同年代人,关系紧密。咱去找文兰,让他出面,谷溪老师肯定给面子,路遥的家属肯定支持黄土乡舍拍电影的事。说这话时我们已经在雁南乡舍附近的小馆子吃饭,已经是晚上八点多的光景。刘鑫善良地说,人家都七十多了,咱这是公益事业,这么晚了打扰人家合适吗?我和文兰兄交往二十多年,他老兄离开咸阳后一直保持着联系,陈忠实追悼会后专门电话嘱咐他注意健康。我说,不要紧,我来联系。果然,文兰兄答应了,我们就马上坐出租车往文兰先生居住的小南门附近赶。

       华灯初上,城市的繁华不可能理解我们有些奢侈的念头,车窗外轻浮的霓虹灯、妖艳的女子倩影和许多弄不清牌子的豪车以她们的放荡方式,从副驾驶位置上的刘鑫,被西安城大太阳晒得更黑的脸庞和大脑门前晃过。文兰先生著作等身,在凤栖原一场震动文坛的送别仪式后神采奕奕,让我们看到了文学的希望和关于黄土般《平凡的世界》电影神话的可能。愉快的交流后,刘鑫给文兰写字:放下,利人悦己,肉身成佛……之类。我记性不好,也不愿意查资料。文兰先生憨厚地说,我给谷溪说没问题,我喜欢直爽有才情的年轻人。下楼后,西安城的护城河很温柔的扭捏着曼妙的腰肢,夜晚的暧昧就让性情男人刘鑫柔肠涌动。刘鑫说,冯老师,五进乡舍改写了。另外,你给我介绍的《路遥传》作者厚夫先生的事拜托了。

       回到工作室一夜无梦。早晨起来,刘鑫在雁南乡舍发微信:红嘴鹅下了两个蛋。这是好兆头,祝福刘鑫和黄土乡舍的可爱的朋友们。西海在西安,西瓜地里散步,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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