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一个西方作家说,一条河可能就孕育着一个民族史。从我们两寺渡村庄穿过的胭脂河,则确确实实烙印着我饥饿而多情的童年,至今也难以磨灭当初种种历久弥新的痛楚记忆。

胭脂河是渭河若干支流之一,如同海河穿过天津,塞那河穿过巴黎,从我堡子两寺渡逶迤而过,在村南流入渭河。这条河不像现在污浊不堪,当年清澈见底,她的发源地我一直没有考证,多年前做记者到上游的兴平、武功采访,见到潺潺流水的模样,虽然没有我堡子这里河道深邃,至少可以说明她源渊流长。

小时侯,家里穷,暑假时分,为积攒学费,曾经和小学同学黑宝一块顺着胭脂河朔流而上当“破烂王”。

夏季,平时绿泉一样的水面被蒸发殆尽,少许的水被上游的堡子拦截浇庄稼,河道干涸。走在龟裂的河床上,挎着担笼,唱着儿歌,到西边的大寨村。沿途,废玻璃、废纸、废烟盒、废铁丝什么的,都成了我们眼中至宝,想到它们集腋成裘,卖到防洪渠畔的废品物资收购站,变成硬铮铮的钞票或银光闪闪的钢蹦,我心里乐滋滋的。

我胆小,黑宝却“贼”胆包天。走到一户人家庄子后头,断墙豁口处,靠屋墙斜倚着一个残缺的金黄铜盆,边沿遗留着白色食渣,在耀眼的阳光下反射着诱惑。旁边窄小的木门黑漆皮年久已脱,变成灰色,抽象的裂纹呈现莫名其妙的形状,让人摸不着底细。我知道,废品中铜的价钱最贵,仿佛美女,铜宛若白里透红的城市女孩,身价高贵,而那些废玻璃、纸片、烟盒什么的,如我们农村的土丫头,不会有丰厚的嫁妆。

“西海,我想偷那个盆子。”黑宝的胶锅锅眼窝闪着土匪一样的兴奋,跃跃欲试。

“主人抓住怎么办?”我平时在学校捣蛋淘气,人来疯,但出了堡子就有点犹豫不决。

“拾破烂不偷,难发大财。大人说,马无夜草不肥,你没听说过?”黑宝黑茄子一样的柿饼脸掠过一丝鄙夷。

“我怕让人逮住丢人么……”,我小声嘀咕着,胆怯的偎在他的背后,裸露着大拇指的黑布鞋尖缩着,一棵蒲公英妩媚的绿叶衬托着黄色的花蕾,似戏弄着缺乏自信的少年。

“你不敢弄不要后悔。”黑宝的脚已瞪上断墙,蓄势待发,墙根那个铜盆子继续反射着很诱惑的金黄色,与貌似温馨实则派生细菌的阳光合谋着,搅的我心乱如麻。

“那我给咱望风,盆子分我一半,行不?”我抵御不住金黄色财富的诱惑,很阴险很自私的说。我想,如果主人撵出来,自己可以很快撤退,风险相对小一点。

“不行!”黑宝的脑子转过弯儿,很生气的瞧我,“你瘦,你去偷,我胖,给咱望风,万一有人打你,我可以上去帮你。”

“真他妈滑头!”我没想到自己被黑宝下了套子,在心里不满的嘟咒着,表面却违心的点点头,一边向铜盆提心吊胆的移动,一边继续在心里发泄着对黑宝的愤恨,“怪不得堡子人骂你爷油客是过渭河沟渠子夹水的下家,你小子和你爷一样,就是会算计。也罢,谁叫咱想发财呢。”

我鼓了鼓勇气,弯腰,攥手,抬腿,蹑手蹑脚的向前迈进,担心那脱漆木门后面冷不防跑出一个手执木掀的汉子或黄毛恐吓的大狗,自己便在劫难逃。

“胆小鬼,放麻利点!”狗日的黑宝猛的推了我一把,我打了个趔趄,差点嘴啃泥,背后的他却蜗牛钻进壳子般,在豁墙后藏个严严实实。

我提心吊胆的拿起铜盆,让我担心的木门一直紧闭着,什么也没有发生,往回走时,我不禁为自己的杞人忧天而自嘲,望着躲在外边的黑宝,心里骂:“妈的,你也算小子娃,也算油客的孙子,瓷的跟老坟的石马一样,你才是胆小鬼。”

走出豁墙时,黑宝牛铃般的眼睛证实了我的判断,我有些骄傲,同时感觉自己后背凉沁沁的爪子和狺狺的声音。

“西海,主家的狗出来了,快跑!”黑宝逃避幽灵般呼喊,顿时踪影全无。我脑子一片空白,回身踢了狗一脚。它却向我的前胸扑来。

这真是一条黄狼狗。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狗瞪了绿眼睛伸着红舌头露着白牙齿,卷起阵阵尘土,仿佛准备随时淹没可怜无助的我。

“狗东西,你敢咬一口你爷试火个子?”我抡起铜盆,模仿《水浒传》里打虎的武松,给自己壮胆。

“你是贼,凭什么理直气壮的威胁我?”黄狗的口吻充满嘲弄,退却一步,伏在地上,锋利的前爪刨着土。

“我是贼,不假。”我见盆子武器不行,拾起半块砖头,悬空而举,刚刚还不可一世的狗土崩瓦解,再退后三步,“我偷你主人东西是为了交读书的学费,而你只图肉骨头的畜生有什么资格攻击我?”

“你读书多,但在狡辩,我决不放过你。”黄狗很犟,丝毫不松劲。我进,它退。我走,它走。我静,它亦静。

我只好狠狠地扔出砖头,趁它躲避之际拔腿而跑。担笼丢了,手里的铜盆子却牢牢的握着。黄狗很顽强,追上了我,小腿被咬了一口,它被我“妈呀”的惊叫吓坏,挨了我一脚,很不甘心的停在大寨村口狂吠。我忍着钻心疼痛,跑进胭脂河道,眼泪汪汪的回到自己家中。

母亲听说我的遭遇后,眼圈红红的,没停领着我按图索骥去大寨村那家人。只是大人不像我们这些“贼”偷偷摸摸的走后门,而是光明正大的从高大的前门进去。女主人是一个高嗓门的白胖妇女,旁边跟着个黄帽个的妙龄姑娘,姑娘后面是那条黄狗,却摇头摆尾,很温顺的样子。双方一聊,女主人竟是我一位远房表姑。

又是灿烂的阳光下,在主人家的前院里,姑姑哄孩子一样,抱着听话的黄狗,任姑娘手里的剪刀轻轻剪下一撮毛。母亲点着火,烧成黑灰,敷在我火辣辣的伤口,奇怪的是竟然一点都不疼了。我偷偷地望着姑娘,羡慕那条噌着她身体的黄狗,自己也想变成狗。她的脸蛋城市女孩一样白里透红,眼睫毛长长的,在我的目光里害羞的低垂,好看极了。

回来的路上,想到自己因为铜盆子独个享受,事后可能会和黑宝这个阴险的登徒子闹翻,我一点也不难受,兔子一样蹦蹦跳跳,满脑子以后和眼睛胭脂河水一样绿波荡漾的荣西施小姐(若干年我上初中时她和我分在一个班,才弄清她的芳名)即将发生“诽闻”的美事,傻忽忽的笑出了声。

后面的母亲显然不知道儿子的秘密,不解的骂:“这个土匪,差一点得上狂犬病,咋不害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