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些文字以一片沙漠为背景的时候,玛丽·奥斯汀已如这块土地上空的月亮,打开了与之有关的所有环节,使之成为一条畅通的道路,让我们抵达,呼吸,撷取。然后再一环一环扣合,再悄然离开!
   在美国西部,这是一片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土地。它的季节不像别处的季节来自风的推移,它需要雨水的设定;这里的死谷也一定能至人于死地;这里的干湖很多年才能见到一次雨水,而且风暴频繁,水源奇缺。它正是我们一致概念化的沙漠。奥斯汀以此为背景写作的时候,也并没有回避它给人类带来的不便;她像生活在此地的人类一样,用笔进行诅咒,用虔诚进行祈祷。
   但她也用自己独特的眼光看到了沙漠无法遮掩的美和埋藏在荒凉中的激情。
   她发现,生长在沙漠边缘及其核心的植物都有一个在地下延伸生长的大脑,它们用它思考,并智慧地生存。那些漫延到死谷的三齿拉瑞阿,那些生长在沙漠上的有短而硬刺毛的丝兰,那些生长在沙漠死谷中心的近两百种植物,还有林木线以上生长着的矮松,杜松,紫丁香,鼠尾草,白松,它们的生存状态都成了她笔下的经典。那种无处不在的自然之光;那种掩藏在各物种体内的一直被我们忽略的最原始的思想,让人着迷,让人不断的提气呼吸,然后,又呼吸,你想把它们吸进你的体内,吸进你一直呼吸着腐朽气体的肺部;可是,它们所散发的芬芳气味,怎么会一点都不浪费呢?这让我感到自己的贪婪——文字是要这样呼吸阅读吗?可是,读她的这些文字,我真没办法做到不这样。
   《塞里索的水径》很像她笔下的印第安女人,混合了各种优质的性格,粗糙的外表下包裹着细腻的情感,又不失自然原始的样貌。可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奥斯汀在此并没有为人类留下一笔墨迹,她突出表现的是那些寻着水径生活的郊狼,兔子,牛,獾,欧黄鼠,猫头鹰,鹌鹑,小麻雀,以及我们看不到的小动物们,它们按照自己对大自然的了解决定生活,它们有自己的生存哲学。当人类退居出一个人的笔端,她所推崇的,所要凸现的一定是常常被人类忽视的惯常的生态群体。也正是这个群体教会我们如何在大自然中按着它应有的方向行走。郊狼是沙漠上最应遭到诅咒的动物,但在沙漠上“郊狼是你真正的卜水巫师,它在有潮气的地方又闻又刨,又刨又闻,直到它把盲目的水从土地里解放出来。”真是令人喜出望外的事情。而不喜欢水的猫头鹰在水边的出现,表明了这里一定有它懒以生存的动物出现。但是,这些都不那么值得人艳慕,最能激起你内心情感的是幸福的小鹌鹑:“它们在浅水中泼溅,文雅地饮水,激起小小的阵雨,淋在它们完美的外套上……”
   终于知道,这片土地在奥斯汀心中的魅力所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被推崇的生活,一些人喜爱繁华,一些人必将喜欢安宁;一些人喜爱物质,一些人则看重精神。可是,有些人的精神领域却是那么广大和辽阔,你不得不为此而精心准备,以接受它的洗礼!

   我不是太喜欢关于人的著述。就连奥斯汀笔下的一部分人物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因为,涉猎到欺骗,勾结和不义,涉猎到人性中差的本性。这也使我找到了为什么一直读不进一些关于“人”的故事的原因。虽然如此,我却没办法不喜欢奥斯汀笔下的女性。
   在与自然的交往中,一个女人会将自己放在怎样的位置?或者奥斯汀知道,或者沙漠内心的情感知道。而如沙漠一样暴烈的人类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这个带着沙漠印记的“十八里屋”的女人,从一开始就被罩上一层庄严的月光,这月光从肖肖尼人的土地上升起,而这个女人美丽又瘦削的侧影就衬着这月光将她的故事展开。她在月光下,身上有一种内心温暖滋润的迹象。有一种“什么都没有的活力”。而支撑它的仅仅是“空白而必然的生活”。她保持着“灵魂生动”,并让它在“荒野中发光”。
   可以肯定,这是一个生离死别的故事,这个故事有一个崇高的开始,崇高的过程。也正如所有崇高的事物却都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一样,它也身陷一种破碎的美的池沼之中,只有孤独的鹤为此而悲鸣。在我们生存的年代,谁还会推崇这种美?谁还会接续这种美?人们已将其轻忽如粪土的价位,人们已集体登上了没有价值标准的渡船——这样的船只会将人性载向何处?没有真正的爱——“爱”在金钱的基石上满脸红光,在泥土的祭台上灰头土脸。也没有正义,正义只不过是只轻气球,遇芒刺则现出虚弱的本性。
   塞雅韦是奥斯汀告诉我们的另一个女人,这个印第安女人像艺术家一样,在这个峡谷恶劣的环境下靠编篮子编织着她简朴的生活。奥斯汀说:“编织者和藤条都是靠近土地生活的,都浸透了同样的元素。”
   我想,这里的赛雅韦并不是她一个赛雅韦,而是整个印第安女人的化身,她是靠近土地生活的女人的缩影,当你读着她们,了解和认识她们,你才发现她们身上所具备的人性之美;她们并不以自我为中心,但又自立于男权的的影子之外,她们可以为爱献出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又能在孤独中过上自如的好于以往的生活。这样,在你的潜意念中,就不会趋走她们。她们保持着一种原生态的存在方式,一种人的生活本性;于是,你接受了她们,并在记忆中为她们留有一席之地。
   
   小皮特是这样一个人,在某些方面来说,他在奥斯汀的全部作品并不是重要的一个,但是,他却是大自然的一个终极守卫者。这个在“孤树泉”边渡过七个夏天的牧羊人。他没有把斧子砍进树干,弄成烧柴,而是友好地砍下一点,像拍拍老熟人的肩。“他像兄弟一样爱自己的狗;他是野生动物的近亲;他与拥挤的群山融洽无间,与群星交谈,在他心中向它们倾诉他的舌头迟疑和拒绝的东西。他知道每头羊的名字,对标志和季节满怀尊重……那么他会怎么样呢?”奥斯汀说:“小皮特把他的羊看作具有人性了。他从它们身上发现了可爱的品质,他能分辨出无生命之物的本质和性情。”于是,小皮特在夏日的“孤树泉”边和一头小羚羊渐渐成了朋友,小羚羊以混进小皮特的羊群来躲过一群效狼对它的捕杀。
   我以为,在关键的时候奥斯汀不但能赋予自然万物以激情,她还以平等的姿态对待它们——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奥斯汀其实从一开始就和自然世界站在了对等的地位;可是,我们呢?我们何时才能在自以为是的位置上转过身来,安抚被我们疯狂追掠的大自然?
   本来,这只小羚羊总是在它们划出的人类边界的激烈屠杀前止住脚步的。但是它与小皮特在“孤树泉”边相遇,并且它们都“很高兴看见对方”,它们是“彼此在那里发现的最为友善的东西,因为,羚羊漫游到多远,这规律就延伸到多远……”
   我想,奥斯汀是否在暗示我,小皮特和羚羊之间的友好规律的时间和空间之大之远之无限,这也似乎透露出了作者内心的的一种信念——希望会否成为现实。而奥斯汀所要告诉我们的,正是那里的这样一群人,他们与那里的物种相处,生活,并与它们友好接触,互相成为可以信任的朋友。奥斯汀从羚羊的角度写道:“从这个规则一开始,羚羊就把它对人的恐惧忘记了一半。它信任地凝视着他,闻着羊的味,未经触碰的土地的味,他头发里的木烟味。他们无言地互相伴着,用彼此理解的方式默默地帮助着对方。羚羊领小皮特找到最好的牧场,皮特不让羊群搅混泉水,直到雄羚羊喝完。”
   老马识途,帮你踏上回家的路;海豚助人,使你不至被大海吞没;义犬救主,使你脱离死亡。这些故事多么让人着迷啊,前提是:人类要成为它们的朋友。而小皮特和羚羊,就是以朋友的身份在一起这样相互温暖着度过了七年。
   可是,在人与动物的友谊之外,一定还有一种未知的力量,它穿插与交织在其间使人与动物们都不可轻易的估计出它的力量造成的损失。羚羊的敌人是郊狼,在这片沙漠边缘的稀草地上,郊狼没有一天不想吃掉羚羊,但是羚羊得到了皮特和他的羊群的庇护。七年足以让一只免遭郊狼撕碎的羚羊信任人类。而羚羊和郊狼的敌人却是被欲望操纵着的人类。郊狼的狡猾在于它们能像人类一样以接力赛的方式围攻一头羚羊,而人的欲望是射杀一头无害于人类的动物,据为己有。当枪声响过塞里索的上空,它制止了那场四足动物间的撕杀,但却以不可告人的目的达到了谋杀的目的。这一刻,奥斯汀说:法则放松了控制。
   而皮特,这个一直以温暖的心向着杜松和羚羊的牧羊人,“只是一个劲儿地躺在草丛中哭泣……他被这非同一般的丧失纠缠着。”“他一直沐浴着那种精神的呼吸,它像呼出的气息在城市面前消失,并使游丝和露水彻底干涸。”
   读到此,我忽然被一种未知的东西摄住。我知道,我曾经怎样地被小皮特这“非同一般”的丧失密集而失望地纠缠过。这些并非由我体内和思想里流失的东西,曾经怎样美好地存在于我生存的空间,曾经怎样流过我敏感的大脑和我思维的缝隙。我默然无声地怀着庄严的心情对待它,接受它柔美的质感,小心呵护而不怀一丝杂质。因为,它是支撑唯美的存在,并使这一存在硬朗的骨架而非皮肤。它是这品性的一部分。它要揉在唯美的血肉之中使其不可分割。它不能因矿脉与时间和风的角力流失分毫,而应该越积累越淳厚。你挖掘它时,不含一丝贪婪。你希望此美被大众共享而非独占,并要极力推崇而非亵渎。
   而精神,正如脉络在叶片中布道使其光泽,正如花朵的芬芳发自其内而非外物所赐。它们是品性的自然之光,有越磨越晶莹之势。
   当塞里索沉静下来,小皮特和羚羊以及羊群呼吸过的空气,青草最后的芬芳也消失在沙漠最后的风中。当我如小皮特一样品尝着这种滋味时,奥斯汀正默然目送着我们远去的背影。


   我一直拒绝某个时刻的到来,甚至有一刻我都想努力跳过;但是,我还是没能这么做,有些东西想假设其不存在是不可能的,它是这样一个斑点,它是无界之地的一部分,只有尊重它才能使其完整,并保持其本色。此时,奥斯汀说:我不会把它都重复出来,站在我的角度来写,你们不会尝到任何滋味。
   我不想在我阅读的时候被奥斯汀自身的神秘力量所左右,相反,我认为自然本身的种种表现才是一种神示。因为自然之中确实存在着一定未知的引力,如米涅塔的不祥之物一样,使得邪恶得到应有的惩处;而善良和慈悲永远是这块土地上最后的精神矿脉。好比那座矿藏从发现到最后奄奄一息,并不是矿石含金量不足,而是人的“含金量”大打折扣——贪婪,欲望,无休止的算计,每个不择手段得到矿藏的人都没最后胜利。而拯救一条小生命的人却能得到。自然总是以其超然的姿态,微笑着惩罚和奖赏。对此你有时仓皇,无助,满脸迷惘。有时又会感激上苍的眷顾。
   奥斯汀在所有的叙述中一直以一个不介入者或者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向我们叙述。因为不介入而得到信任,因为旁观而没有利害冲突。这样的身份才使她在客观的立场上保持头脑的清醒。
   在吉姆维尔这个有着矿藏又不算古老的地方,你感受到的是与时间相隔半个世纪前的生活气氛和背景。我不太懂法罗牌的玩法,但我知道这是一种扑克游戏,虽然发牌者可以随意换牌和耍诡计都是规则允许,但他却告诉你他不会这样做,可他明明这样做了。在这里,一切都如法罗牌的玩法,允许——假意不做——真做。正是这样的潜规则掌握着这里的命运,使这里的秩序是自己的秩序,这里的规则是自己的规则,没有遥远的法律约束,没有外界的干扰和介入。
   这样,我就开始怀疑我生活的各种场所的纯粹。我所受的教育,我的循规蹈矩,以及我一直以来怀揣的本真。它们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是否行得通?它们在所有的假意不做的道德标尺下是否成为了一种过时的可笑的愚昧的行为?当有些人对我说,你的真会帮助你。我沾沾自喜。可是,真并不能帮助我,反而使在虚假中生活过久的人认为不可信。因为“真”
   在我们的年代遗失了,真,成了可笑的话柄。接受这种现实其实是痛苦的,是没有办法达到和解的。当你适应的圈子越缩越小,你对现实的失望,也就越来越大。现实虚假的掉渣子,当你走近才看到一地的白。当它连一层粉都涮不上的时候,你的眼中剩下的也只有忧郁和忧虑。
   奥斯汀说:“不知为什么,这片土地的粗糙原始有助于人们培养起与超自然的个人关系。在你和有组织的力量之间,没有太多庄稼、城市、衣服和行为方式的干扰来切断这种交流,所有这一切在吉姆维尔引发了一种超越自然的状态,除非你能接受一种超越信仰的解释。……那里面有纯粹的希腊精神,表现出要避开无价值之物的勇气。在那之外是没有哭泣的忍耐,没有自怜的放弃,不恐惧死亡,在事物的秩序中不把自己放在太伟大的位置上;野兽如此,沙漠中的圣杰罗姆也是如此,在更为古老的岁月中,众神也是如此,生活,它的演出和终止,都不是什么需要吃惊和奇怪的新鲜事。”
   读到此,我只能说:她体验了,领悟了,表达了,并使之成为后来者造访和寻迹的标志。好了,让我放下这本书,从玛丽•奥斯汀的无界之地和少雨的土地中走出来,再扣合美丽神奇的沙漠之环;然后在这样的月夜里,在一棵沐浴着月光的白杨树下自由地呼吸!


刊于《山东文学》2010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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