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不相信,我能把脚挂在树丫上睡觉。就在前几天,在地铁上,我看到铁的横杠,还想如果没有人拿手机拍我,我就把脚丫挂上去睡一会儿。我喜欢这个,虽然现在,我挂起来像过年要卖掉的猪肉,但是,你不能说我吹牛。


  我忘了是哪一年了,有个穿蓝棉袄的胖子,来到了河南省上蔡县北大街,他推开家门喊一声“娘”,奶奶就打了他一下,然后抱着他哭了,再然后,我们在一起吃饭。我悄悄的看这个胖子,觉得他很难看。


  其实很想吃他给我的苹果,但我觉得他长得实在太难看,像电影的坏蛋,像从哪里逃回来的,而且,他的胡子里,仿佛总藏着一个怪物,发出怪怪的声音:四毛——他叫我,他用奇怪的声音叫我过去。我有点怕他,不知道为什么也想过去,他的胳膊又粗又硬,我攀上去玩,像欺负一棵树,我们都骑上去,在上面倒挂着玩。晚上,奶奶让我和弟弟跟他睡一个床,说:他是你爸。


  后园里有很多的树,树间的杂草,是我想象里的金兵金将,我扯一支木棍,就变成了战无不胜的岳飞。我在杂草间策马纵横,杀得草叶乱飞,支离破碎。在园子的另一边,看到一个胖子,用笨拙的动作打一套拳,然后,用胳膊去碰树,咔——咔——咔——,总是只有两个动作,一击,一挡,那树好像要倒的样子,估计是被他烦得想晕过去。


  我问:您干什么呢?他说:练功呢。这是什么功啊?他说:铁胳膊功。我说:那您直接拿个铁棍不就不用练了嘛?他一瞪眼:铁棍不是自己的,胳膊是自己的。


  嗯,也是,胳膊是自己的,也是我们的。一到晚饭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听戏,我们就沿着他的腿,攀到他的胳膊上去,攀到可以摸到他的口袋的地方去,运气好的话,能摸到一点吃的。他平伸着胳膊,好像要在爷爷奶奶面前显示他多能耐。我们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有的摸口袋,有的揪耳朵。现在,我还能记得他腋下的汗味,他出汗了,能托着我们的屁股让我们坐降落伞似的下来。我记得他的手臂上有一块手表样的疤,奶奶说,那是你们在武汉的时候烧的,在武汉的时候,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多少不知道的?


  在老家上蔡县,很多人都知道,他是铁胳膊刘。


  能打断一棵树,很多人都说。我们家的树都好好的,吹牛。


  跟谁谁谁比武,一个手别子把谁谁扔多远——有人悄悄地传,这个我没有见过,我没有见过他跟谁比武,倒是被奶奶用鞋子打过,他不敢吱声只是笑。


  还有人说,他用胳膊夹起过一个石磙,石磙呢?被他夹吃了吗?他只夹过我,有一次,我跑了很远的路,他把我夹回了家,声音大得像要吃了我。


  他教我练武,对我说:四毛我们开始吧——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的开始过。我踢腿拔筋扎马步,我也像他那样跟一棵树过不去,可是,那真疼啊。我喜欢有一杆银枪,去闯荡杂草丛生的后园,我杀遍满园的金兵金将,而一点也不疼。当岳飞可以不疼。


  所以,我练我的,他练他的。


  我翻跟头,在院子里,有很多人看,我单手倒立,派出所的朱爷爷路过,要我再来一个小猴望眼镜,手一丢,头上磕了个大包,大哭,那个胖子爹吼: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


  你才男子汉大丈夫呢,你全家都是。


  他说:翻跟头有啥用啊。我说:那你铁胳膊又啥用啊——又不打人。练武不是为了打人——他说。


  不打人,把胳膊练成铁的,有什么用呢?我不懂,其实,现在还是不怎么懂,如果不是练成了铁胳膊,可能就会拉琴,就会做更好吃的菜,而不是天天欺负一棵树,如果,不是胳膊那么铁,爸爸可能会温柔一些,像街上的别的爸爸。后来,他告诉过我,练武,不是为了打人,而是不被人打。


  再后来,我明白了,不是因为没有人来打我们,而是,什么人来我们都不怕,因为,我们明白了世上更多的事。


  十六岁的一天晚上。我跟着爸爸来到南阳,一个叫二机厂的地方。


  爸爸说:我喜欢清静的地方,空气好。


  我说:我也喜欢。


  后来我知道,我们是因为没有分房子,才不得不住在清静的厂区里。


  爸爸还说:人得有自己的事做,在机关勾心斗角,实在没有意思。


  我说:是的,还是民间好。


  后来,我知道,爸爸是斗累了,才不愿意上他的班。


  你的铁胳膊呢,爸爸。


  美丽的百草园,是我们的家。一个井泵房里,青春的我们在夜里念诗,停电是节日,我们数七和七的倍数,我们在开着野花的路上眺望妈妈回来的方向,挎篓里会有新的衣服,也有好吃的。


  爸爸长得像坏蛋一样的脸,只要笑,我们就也笑。只要,没有愤怒,不哀伤,家里就是天堂。


  偶尔,会提一下他的哑铃,七十斤重的哑铃,说:其实我总结了很多东西的,慢慢告诉你们。有次放学回来,我看见他正和一个大汉扳手劲,我看到他的脸色苍白,身子几乎要被提起来了,我赶紧进屋写作业去了。后来,很久的后来,我问妈妈:谁赢了?


  你爸赢了。


  我那天看好像——妈妈不说话,赶紧忙别的去了。


  还喊,老刘,帮我把那袋子货提过来,老爸三两步从里屋提出来。老妈说:瞧你爹还是铁胳膊。嗯,真是的。他提一袋面还真跟玩似的,抱个炉子,搬个气罐,挪个家具,还有时候,母亲的三轮陷在泥里的时候,那传说中的铁胳膊青筋暴露,使我们想起了儿时的游戏。


  我是不是还可以爬到他身上去玩?


  是不是终有一天,我们都会明白,练成铁胳膊的爸爸,不是为了打人,也不是为了不挨打,是为了我们能爬上去?是为了,能帮妈妈推出陷在泥里的车?爸爸没有房子,没有当大官,但,他的胳膊是铁的。


  是我们的铁胳膊。


  我不吹牛,我真的还可以,倒挂在树丫上睡觉,如果,我们的心里,永远有爸爸。就在前些天,我看到地铁上的横杠,还想不管有没有手机拍我,我都可以把脚丫挂上去睡一会儿,因为,我知道这世上永远有一双铁的胳膊,托住我,在这个世上像有降落伞那样落到温暖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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